27、口銜天威討不臣(4)
亂世之中,交相互惠、以通有無的商業趨於萎靡不振,一向都是常態。
精美的瓷器、陶器、漆器會陷入滯銷,奢靡的珠璣、玳瑁、聲色也會趨向消減,往日里最繁華的城邑市井化為廢墟,南北通衢的大道盜賊叢生······
天下被分隔成了十幾乃是幾十個封閉的、狹隘的、自給自足的區域,區域之間的道路上修建了路卡、烽燧、關城,屯駐了高度警惕、極具攻擊性的士卒,強權的壓榨、閉塞的空間一向都是商業致命的敵手,而戰亂,恰恰好就在不斷地強化這兩者。
對於閻行治下的七郡而言,通往中原、河北、荊襄、巴蜀、隴右的商路幾乎是斷絕的,反而是通向上郡、西河等地的道路變得暢通無阻的。
草原上也有來去如風的馬賊,但它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
這這幾條暢通的商路上,糧食、布帛、生鐵、鹽粒、戰馬、毛皮、筋角、耕牛這些貿易雙方亟需的商品不斷地往來輸送,而閻行的勢力也能夠通過劉喬的商隊接觸到羌人、胡人、匈奴人、鮮卑人、烏桓人,乃至於黑山軍的張燕。
張燕的黑山軍勢力,除了太行山中嘯聚山林的各部渠帥,還有一些依附於他的屠各胡人、烏桓人。
所以張燕與雁門的屠各部、烏桓部落都有聯繫,而閻行則能夠通過西河郡的匈奴人關係網聯絡到他。
只是這種聯絡方式,並不穩固,西河的匈奴人早已不是草原共主,他們也會與雁門的屠各部、烏桓人作戰,有的時候甚至還要抵禦來自更北的更野蠻的鮮卑人的掠奪。
販賣給黑山軍的生鐵、兵甲、箭簇,有一部分還迴流到了雁門的屠各部、烏桓人手中,其中就有與呼廚泉、徐琨對抗的羌胡部落,為此徐琨還幾次修書給閻行,想要讓他制止劉喬的商隊繼續和烏桓人、屠各部、黑山軍貿易。
此時聽到了周良的詢問,閻行搖了搖頭說道:
「暫時先不用,先看看張燕和公孫瓚能不能抵擋袁紹一陣吧,若他們連十天半月都扛不住,那給再多的生鐵和兵甲都是徒勞無功的!」
周良點點頭,不再言語。閻行看到一旁的戲志才似乎還有話說,也開聲問道:
「志才,朝廷那邊還有事情?」
戲志才頷首,臉上顯出一絲凝重,他沉聲說道:
「朝廷壓下了新設雍、涼二州的上表,尚書台給出的理由是易號改制,茲事重大,需要公卿百官朝議之後才能夠定奪,這樁事情急不來。」
「急不來?」聽到尚書台的推脫言辭,閻行不禁笑了,他笑著對戲志才說道:
「曹孟德的司空府現下就如同朝廷,各曹掾史就像是公卿百官,政事都由司空府議定,尚書台頒行,他讓我們去等大朝議,那就是不想要准允孤的上表了!」
閻行和戲志才所說的上表,是指閻行返回河東后給許都朝廷的一封上表,奏請改置雍、涼二州。
內容是經過掾史樂詳等人潤筆過的,大致是闡述了古時九州的雍州的設置與時下的雍州設置多有出入,為了便於朝廷管轄,應該將時下稱為雍州的河西四郡改為涼州,將時下的涼州與之前的三輔之地合併為雍州,而三河與弘農郡就獨立出來作為司州。
這封上表內容看似只是單純為了易號改制,督領司、雍、涼三州的閻行權力沒有發生變化。
但只要認識到了時下雍涼兩州的具體局勢,就能夠很容易明白閻行為何會突然上表想要做這件事情了。
去歲韓遂爭奪關中一戰大敗逃歸,身邊僅存幾十騎,金城韓家的勢力更是江河日下,而戰時保存實力、率先返回隴西的李駢則掀起了一場新的逐鹿之戰。
李駢、李越等李家人,聯合了臨洮成宜、枹罕宋建、河關群盜等隴西勢力,大肆進攻金城韓家,實力大損、還沒恢復過來的韓遂抵擋不住,已經帶著一些族人和成公英等心腹撤往大小榆谷,投奔結好的羌人部落。
而吞併金城的李駢則忙於與聯軍中的其他各家瓜分、消化金城韓家的留下的遺產。金城、隴西、武都境內原本被韓遂強勢捏合起來的各股勢力再一次分崩離析,形成了臨時以李駢為首,各家並立的新局面。
涼州最大的一股勢力韓遂已經不足為慮,安定楊秋、北地泥陽傅家等大姓也相繼歸附,那接下來秋後想要收取隴右、河西之地的閻行,就將目光對準了被擢為涼州牧的韋端和雍州刺史邯鄲商、武威太守張猛三人。
雖說雍涼之地還有不少割據郡縣的豪強大姓,但這些人物還不足以掣肘閻行進軍雍涼,眼下能夠和閻行相抗的,只有同為朝廷任命、頗有聲望的韋端、邯鄲商、張猛。
如果按照閻行奏請,朝廷改置雍、涼二州,那實力較強的涼州牧韋端的駐所就得發生變化,涼州被併入新雍州,韋端想要擔任雍州牧,就得移駐關中,這無疑是羊入虎口,不想繼續擔任雍州牧,那好的很,閻行立馬就會舉薦新的雍州刺史,然後由新任雍州刺史領兵,名正言順地接收漢陽、南安等郡。
而雍州改稱涼州,身為雍州刺史的邯鄲商就難免要卸任,若不卸任,閻行也不會讓邯鄲商轉為涼州刺史,隔絕許都朝廷和雍涼的他必定會搶先舉薦一位新的涼州刺史,大張旗鼓地出兵河西四郡,討伐不遵王命的逆臣邯鄲商。
許都朝廷看清楚了這一點,或者說曹操明白閻行的目的,他壓下了閻行的上表,也不置可否,打算用這種冷處理的方式拖延下去。
現下的閻行能夠幫助許都朝廷討伐叛逆、穩定關西,能夠聲援曹操、掣肘袁紹,這就已經足夠了,朝廷和曹操都不希望他繼續坐大,然後出現一個雄踞關西的「袁紹」。
只是,這個亂世已經經過了最初的混亂和無序,它的局勢在接下來會逐漸變得清晰和明朗,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然後僅剩的強者中再展開一場劇烈的搏鬥,直到剩下最後一個活著的強者。
而在這個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階段,已經沒有人能夠打斷佔據了原來司隸地區的閻行進軍雍涼的步伐,朝廷不可以,曹操也不可以。
既然明面上的調虎離山行不通,那就只能夠暗中挑動雍涼的虎狼互相爭鬥了。
閻行打算派心腹接觸武威太守張猛,因為根據手頭上的雍涼情報顯示,同出武威的雍州刺史邯鄲商與武威太守不合。
張猛是本朝名將張奐的兒子,因為自家父親以往在涼地的赫赫聲名,擔任武威太守的他在武威頗得人望,在很多方面都要壓過雍州刺史邯鄲商一頭。
這種「枝大於本,脛大於股」的現象,勢必不能夠持續下去,邯鄲商、張猛兩個人中終究要去掉一個。
督領三州的閻行雖然不能夠肆意罷免朝廷任命的地方刺史、郡國守相,但是眼下不管是實力還是聲望都足夠的他,卻能夠支持有能力奪權的人成功上位。
張猛,就是閻行選中的人之一。
這些事情可以交給關西的掾史去做,戲志才、周良等人幫著自己將關東的形勢照看好就行。
閻行沒有再贅言,他說道:
「無妨,那就先讓曹孟德壓著上表吧。若是河內這邊的仗打不起來,袁紹要先全力北上掃平公孫瓚、張燕,然後再大軍掉頭西向來對付三河,那孤也要返回河東,渡河前往關中,爭取秋後一舉解決雍涼的亂象。」
這是閻行陣營一直以來的「先西后東」的戰略,雖然過程會波動曲折,但大方向還是沒有改變,戲志才、周良都是跟隨閻行多年的老人,他們也都清楚,自然不會隨意置喙。
三人照例又交談了關東州郡的形勢,今歲一開春,除了河北的麹義之亂外,中原、淮南、江東地區還發生了許多大事。
首先是曹操和劉表對於南陽的爭奪,雖然明面戰場上曹軍在南陽郡節節勝利,但劉表實力雄厚,儘管因為內部問題不少而無法出盡全力,但只要長時間的拉鋸、消耗、較量,也足夠四面皆敵的曹軍好受了。
曹操爭奪南陽,從某種角度看,也算是意外幫了閻行的一個大忙。
起初還打算趁著關中大亂,兵入武關的劉表在婁圭敗逃、南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早早就熄滅了再從關中分一杯羹的心思,從而也避免了閻行與劉表過早發生衝突。
其次是淮南袁術稱帝,雖說逃往淮南的袁術近年來實力恢復迅速,甚至還超越了當年在南陽割據的時候,但是閻行麾下的謀臣都不看好他的稱帝,認為這是自取滅亡之道。
當然,他們也樂意看到奉迎天子、定都許昌的曹操為之頭疼的一幕。
最後則是孫策、劉備、呂布等小股勢力的情況,他們複雜坎坷的人生際遇也讓閻行、戲志才等人為之嗟嘆。
亂世最初的無序、混亂階段,就是這樣,存滿了各種奇妙的機遇性。
誰能夠想到經過多年努力方才得到一州之地的劉備會一下子就又跌回寄人籬下的艱苦處境,處在曹操、袁術、呂布夾縫間生存的他日漸窘迫。
而原本因為父親戰死、一直寄人籬下的孫策在渡江之後的表現和機遇卻異常的顯耀,初遭挫折的他很快就逆襲上揚,一路勢如破竹,連勢力、名望比他強得多的劉繇都被他趕到了豫章郡。
至於呂布,這位武力超群的溫侯從并州而來,輾轉跋涉了中原、關西、河北、南陽、徐州多個地方,足跡從北到南,再從西到東,有人想他死,也有人認為他必死,可到了今日,連戰連敗、身負罵名的他依舊還活蹦亂跳地活在世間。
這對於某些人來說,真是這個亂世給他的莫大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