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青州

  鄄城,司空府。


  年輕的曹丕看著軍中快馬加急傳回的戰報,臉色陰沉。


  因為十七歲的身軀尚未完全長開,所以哪怕曹丕心智已經成熟,在眾人面前的行事也顯得老成,可落在一些老臣、悍將的眼中,難免還是要將這位年輕的曹司空看成是稚嫩的小兒。


  再加上曹丕性格中的陰戾使然,他接掌司空府以後變得深居簡出,傾向於在幕後操縱權術、把控局勢,如非重要心腹和機要文武,常常是見不到他這位主公一面的。


  而得益於父親曹操之前的架構建設和人事安排,司空府既架空了朝堂,又將軍權牢牢控制在了中樞,使得漸漸適應高位的曹丕發出的命令在荀彧、郭嘉等人的配合下,也能夠順利下達到地方。


  表面上,一切好像跟曹操在世之時沒有太大變化。


  但身為當事人,對權力極其敏感的曹丕卻深知,自己個人的權威還很脆弱,內部還存在不少對自己的威脅。


  其中的一部分,就來自於自己的那些宗親叔父輩們。


  在曹**后,**的軍權受命於司空府,又分散在夏侯惇、曹洪、曹純等親族大將的手中,這些叔父輩雖然擁護曹氏的統治,但對曹丕就未必是心悅誠服了,夏侯惇、曹純尚且好一些,原本就是軍中豪右的曹洪頗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桀驁,有時甚至對來自曹丕的軍令陽奉陰違。


  比如這次袁譚遣使請求**合攻鄴地,曹丕頗為振奮,想要藉此機會展示自己的軍事才能,當即與袁譚使者商定盟約,但領軍的曹洪卻對來自司空府的軍令頗多微詞,本人更是畏敵如虎,一見到閻行的大纛就畏縮不前、消極避戰,任由袁譚軍孤軍敗退、戰機消逝,才又重新率軍縮回了東郡防線的幾座城邑里。


  偏偏曹丕對此事還無法發作,只能任由曹洪主張軍中事宜。


  「袁顯思戰敗,困守南皮城,聽說已被關西兵馬圍城,遣使求救,諸君以為該如何應對?」


  儘力驅散了心中的綺思,收斂心神的曹丕看著堂上父親留下的謀臣班子,冷靜地問道。


  身為人主,喜怒不形於色,讓臣下不容易揣摩出自己的心思,是曹丕著重修鍊的能力。


  堂上的郭嘉緘口不語,與倚重郭嘉的曹操不同,曹丕似乎對這個久掌機要、智謀過人的臣屬有些忌憚,從他手中收回了掌管校事的權力。而郭嘉也深知伴君伴虎的道理,洒脫不羈的他這些日子一反常態,開始變得謹言慎行、明哲保身。


  近來更受曹丕重用的劉曄率先出言,他知道曹丕想要詢問的決不簡簡單單是應付袁譚使者的事情,而是在現下情形中中原**如何自處的大問題。


  「明公,如今戰機已失,袁譚坐困孤城,眼見是敗亡在即,再貿然發兵援救也是徒然無益,只需將使者打發回去就是了。」


  「時下我等以為,首要之事是應該考慮東面。」


  「東面?」曹丕愣了一下,很快也反應過來。


  「子揚所說的,可是青州?」


  「正是。明公,袁譚若敗,青州無主,若任由關西兵馬奪取北海、齊國多地,那大河之險敵軍旋即與我共有,關西兵馬強盛,與其受制於人,不如先發制人,奪取青州,拒敵於河上!」


  劉曄的思路跳躍有些快,**原本還處在救援袁譚與否的抉擇上,轉眼間就變成了奪取青州的軍事行動,饒是曹丕年少老成,也要經過一番思索后才想明白此中的利害。


  只是**主力各部或由曹洪率領屯駐河上,或由夏侯惇率領守衛陳留,或由曹純統領拱衛中樞,曹丕頃刻之間,還真想不好要怎麼調動這些親族大將的兵馬。


  「要取青州,那汝等以為,該用何人為將?」


  曹丕沒有選擇在這個棘手問題上多做停留,給臣屬留下一個窺探自己內心的機會,直接將問題重新拋回給了劉曄等人。


  這一回卻是董昭起身答話了,他與劉曄交流過眼神后,開口說道:


  「臣舉薦中郎將于禁領兵攻取青州!」


  說完后,董昭又陳述了于禁為將有威嚴、能服眾,麾下兵馬正駐紮徐州境內,出兵迅速、道路便捷等優勢,唯獨略過自己與他有些交情的情況。


  曹丕微微頷首,卻沒有立即表態。


  他個人對於禁的軍事能力和忠誠也是比較滿意的,在他繼承父位之初,司空府的人事還沒在父親之死中調整過來,自己根本就無法下達有效命令給**各部兵馬,恰逢徐州的昌豨叛亂,左支右絀的司空府只能夠臨時給了于禁一個中郎將的頭銜,讓他帶著一部新卒,統領臧霸、孫觀等泰山兵馬,去平定反覆叛亂的昌豨。


  究其初衷,司空府根本就不寄希望于禁能夠在那種形勢下能壓服臧霸、孫觀等一干泰山驕兵悍將,也沒希望于禁能夠平定昌豨之叛,只是希望同為泰山人的于禁能夠憑藉與昌豨的同鄉舊誼,安撫招順昌豨的叛軍,哪怕只是短時間內的安定也好。


  但于禁的表現遠遠超乎眾人的期盼。他不僅憑藉個人的能力的懾服了臧霸、孫觀等驕兵悍將,還採用兵事和誘降等手段相結合的方式,將反反覆復降了又叛的昌豨引誘到軍中當場斬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徹底平定了困擾**多時的昌豨叛亂。


  而就是這樣一個立下大功的將領,竟然還持軍嚴整、無所私入,將平叛繳獲的財貨盡數上交,沒有絲毫貪墨。


  這就與親族大將曹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曹丕在心中早給於禁打下了可以重用的烙印。


  只是此時調兵遣將,乃是上位者的專權,在人事上,更是不可全然被臣屬牽著鼻子走,所以曹丕沉吟過後,才肅然說道:

  「既如此,那可傳令于禁、呂虔二部屯兵琅琊、泰山邊境,若青州有可趁之機,立馬出兵奪取。」


  袁譚無疑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那些所謂袁氏舊部、故吏掀起的叛亂,在關西兵馬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揭竿舉旗的叛亂人馬不到十日就被曹鳶的大軍盡數撲滅,而徐晃軍更是配合曹鳶軍一部追擊袁譚敗卒,兵臨城下,聯合圍困南皮城。


  在這一趨勢下,勃海、河間、平原等地的城邑長吏或降或逃,冀州大部分城邑先後落入到了關西兵馬的手中,根本就沒有發出一兵一卒救援南皮城。


  青州的別駕王修倒是對袁譚盡忠,接到使者帶來的告急文書後就親率兵馬渡河北上救援南皮,奈何王修本人並非良將,麾下兵卒也畏懼關西兵馬,半路遭到徐晃軍分兵攔截,竟是連連受挫、寸步難進。


  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發生。


  在王修盡發青州之兵北上救援袁譚后,受命屯兵泰山、琅琊邊境的呂虔、于禁伺機而動,全然沒有守望相助的盟軍樣子,他們當即發兵攻打青州城邑,在攻破了穆陵關口后,兵馬空虛的北海、齊國、濟南形同虛設,而推進神速的**一下子就奪取了青州在南岸的大部分郡縣,只有東萊境內少數城邑在管統的率領下還苦苦支撐著。


  消息傳到北岸后,王修麾下的兵卒、民伕當夜就發生了營嘯,還沒等關西兵馬攻擊,不受控制的青州人馬就紛紛趁亂逃離,大多數渡河逃回了青州境內,少數人則乾脆投降了對面的關西兵馬。


  一夜之間,王修麾下只剩下了十幾騎親從,他進不能救主危難,退不能守土安民,羞愧難當,本欲拔劍自刎,卻被眼疾手快的親從死命攔下,遂下了死節之心,帶著還願追隨赴死的幾名親從,連夜趕往南皮城。


  恰好,王修趕到城外當日,就碰上了袁譚出城與徐晃軍決戰。


  困守多日的袁譚眼見援軍遲遲不到,生恐城中守卒士氣耗盡,於是決定在曹鳶軍尚未抵達之前,傾盡全城兵馬與徐晃軍決戰。


  戰前,也有吏士勸說袁譚棄城而逃和投降閻行的,但卻被他斷然拒絕。


  他雙目充血、神情恐怖,嘶吼著說道:

  「袁氏四世三公,偌大的基業,豈能一朝毀於我手,大丈夫寧願斗死陣前,也決不淪為階下囚虜。」


  就是因為胸中的這一股傲氣,他才不願意屈居自己的兄弟之下,時到今日,自視甚高的他依然不願意低下頭顱,像袁尚、袁熙一樣為了活命拋棄基業,如喪家之犬般逃亡到塞外的胡人之地。


  於是,趁著雙方交戰之際登臨一處土丘的王修,親眼看到了這場戰事的全過程。


  一開始,袁譚軍傾城而出、主動進攻,而徐晃軍好整以暇、堅陣以待。


  過程中,袁譚軍人馬三次全軍衝鋒都沒有能夠攻破徐晃布下的陣型,士氣迅速衰竭,人馬也變得散亂,袁譚無奈,氣急敗壞之下只得親自率領親兵向前突陣。


  象徵他身份的將旗離開瀕臨潰敗的兵卒,迅速地向前推進,在猛烈進攻過後,很快就攻破一小塊敵軍陣型,順利突入陣中,但旋即,將旗就在陣中密密麻麻的甲兵中停滯下來,緊接著將旗像風浪中的小船開始搖擺不定,最終伴隨著敵軍的陣陣歡呼聲,無力傾倒,淹沒在了廝殺的無數兵卒中。


  「明公!」


  心知敗局已定、袁譚凶多吉少的王修悲從中來,他哀嚎一聲,淚如雨下,手中一催馬匹,竟不顧生死,策馬奔下土丘,頭也不回,徑自地沖向關西兵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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