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韻悠長(二)
二
玄祖母扶著丈夫的靈柩回到鄉下,第一個遇到的是名分問題,玄祖娘是玄祖父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他們是有其名,無其實,而玄祖母則是有其實而無其名,水墅祖上有規:「男人不準停妻再娶,更不準納妾」玄祖父不但是違背了族規,如果放到現在,他就是犯了重婚罪,但是,對於這種事,民間和官府都採取的是得過且過的態度,或者叫民不告官不究,只要當事人不說什麼,別人誰吃飽了撐著,管那閑事?而這個當事人就是玄祖娘,她愛玄祖父和玄祖父結婚,但又不給玄祖父生孩子,而將生兒育女的任務交給玄祖母,玄祖母又是她親自看上的,心裡早把她當成了妹妹,如今玄祖父已經死了,留下兩個苦命的女人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這樣的情況下,女人們是能夠結成統一戰線的,但有一個前提是:其中一個放棄她的名分,玄祖母接受了族長的忠告,為了這個家的安定團結,幸福和諧,她放棄了名分,他和玄祖娘以姐妹相稱,對外人就說是玄祖娘的表妹,就連她的四個親閨女,也都把玄祖娘當成親娘,稱她為姨娘,這在當時的大戶人家也很普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長者為尊,玄祖母也明白這個道理,因為她的親生母親,就是父親的姨太太,雖然父親非常的喜愛她,但在大家庭中仍然沒有什麼地位。
玄祖娘和玄祖母就像親姐妹一樣相處的很好,她倆喜歡手挽著手,在街上走,她倆的名字又都有一個梅字,所以外人就說她倆是「梅花扣兒」。
玄祖娘比玄祖母大十七八歲,與其說她們像姐妹一樣親熱,毋寧說更像母女一樣真摯,玄祖娘一輩子沒有生養,他身體內的母性情愫始終沒有得到開發,如今都傾注到玄祖母身上了,而玄祖母很早就死了娘,就在心中,將和她娘一樣大的老姐姐當成娘,依戀著、順從著,什麼事都聽老姐姐的吩咐,從不忤老姐姐的心意,老姐姐自然是高興又滿足。
家和萬事興,在我們這平民之家,沒有絕對的利害衝突,大都是婆婆媽媽的家庭瑣事,家和,主要就是女人和,具體地說,就是婆媳和,母女和,妻妾和,妯娌和,姐妹和,甭看這簡單的一個和字,具體的做起來還是很難得。
玄祖娘年事已高,精力不濟,身體也不好,而玄祖母正是年富力強,精明幹練,於是玄祖娘她就主動交出了手中的權力,將當家理財的擔子移到了玄祖母的肩上。玄祖母也不負重望,把日子過得倒是很有起色,玄祖母她出身於仕商之家,她的管理才能是與生俱來的,又有十幾年貨棧經營的實際磨練,稱得上精明能幹會算計,水墅家大業大,殷實富足,洛陽的貨棧雖然沒了,但鄉下的土地不少,位於洛河邊上的水地很肥沃,玄祖母請來了種莊稼的好把式,由過去的一年一熟變成了一年兩熟,冬種麥子夏種穀,細糧粗糧都富足,地是寶中寶,只有肯下力,精耕細作就能多打糧食,手中有糧,心裡不慌,幹什麼都有底氣,五穀豐登,六獸興旺,種植業和養殖業是相輔相成的,玄祖母她看準了這一點,就讓男人們在空閑的院子里,修了豬圈,雞舍,牛棚,馬廄等,而養豬,餵雞,放牛,牧馬的活都交給家中閑著的老人和半大的孩子去干,人有活幹了,就沒時間惹是生非了,「豬滿圈,雞滿院,牛肥馬壯人喜歡,忙忙碌碌為掙錢。」
水墅旱地出產的棉花,以前都運到洛陽的貨站直接賣掉,如今貨棧沒了,運到紡紗廠人家給的價錢小,玄祖母給玄祖娘算了一筆帳說:「深加工每道工序都有利潤,咱們家年輕的女人多,八姐九妹再加上兩房剛過門的新媳婦,可是一筆不小的人力資源,過去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是藏在深閨人不知,小姐不能下綉樓,媳婦也沒有什麼事好做,甭想著這是嬌生慣養享清福,其實是抹殺人性,限制自由,女人沒有經濟自主權,不能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就談不上自由和幸福。」玄祖娘對閨女媳婦說:「娘不把你們關到綉樓里,你們要像你們的姨娘一樣的有志氣,識字斷文,有一技之長,「家有千金,不如藝技在身,」這是你們奶奶的口頭禪,咱們水墅的女人要有志氣,自己養活自己,不看別人的臉色討生活。」
玄祖母讓人從城裡買回幾十架簡易的紡花車,天晴的時候就擺放在大院子里,或者那棵大楸樹下,大閨女,小媳婦都坐在那裡紡花,仨女人一台戲,十幾個年輕的女人,一邊紡花,一邊說笑,高興了還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嗡嗡嚶嚶的是紡車轉動的聲音,也是蜜蜂採花的聲音,嘰嘰呱呱,是女人說笑的聲音,也是小鳥嬉鬧的聲音,玄祖母還叫她們比賽,「看誰紡的又快又好,優勝者就放假一天,願到那兒瘋,就到那兒瘋,再發三塊銀元,願買什麼,就買什麼。」水墅的棉花品質好,小姐們心靈手巧紡出的線又細又勻,送到洛陽的華茂源棉紡公司,非常的受歡迎,掙的錢就不用說了,不能說財源滾滾,確是是溪水長流。玄祖母說:「錢是你們閨女媳婦掙得,就給你們閨女媳婦花吧,年輕的姑娘媳婦有了錢,幹什麼?買時髦的衣服,買香艷的脂粉,還買金銀首飾,這八姐九妹本來就天生麗質,如今又穿著時髦的衣服,抹著香艷的脂粉,玉頸上掛著明晃晃的項鏈,藕臂上帶著溫潤潤的玉鐲,雲髻高聳,金釵搖曳,銀卡閃光,文文雅雅的坐在陽光明媚的院子里搖著紡車,由花草映襯著,樹蔭翳著,八姐像白鶴晾翅,九妹如銀狐舒腰,難道不就是一道非常美的風景嗎?有了風景就有欣賞風景的人,那些帥氣能幹的小夥子,有事沒事的都愛上水墅跑,男婚女嫁,這是最自然的事,玄祖娘是開明豁達之人,只要是閨女看上的,她一般都不反對,當然了,她的閨女眼力也都不錯,選的女婿無論是才貌還是人品都令她滿意,一個女婿半個兒,玄祖母也願意將閨女女婿留在身邊,於是她就找來高手匠人打了兩輛大馬車,大馬車用上了城裡新興的橡膠輪胎,套上自家養的高頭大馬,賓士在新開通的寬闊平坦的官道上,引來無數驚羨的目光,絕對不亞於現在的人們開著世界名車「寶馬、賓士到處兜風,那般的神氣和愜意,趕大車也是個技術活,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得稱他們車老闆,這兩個車老闆都是玄祖母的女婿,女婿給丈母娘幹活,自然是盡心盡意了,有了膠馬車,水墅的生計更活泛了,一輛膠馬車頂十輛獨輪車,生產效率明顯的提高,閑暇的時間就多了,人是不會讓自己閑下來的,總會找點事來做。
玄祖娘閑下來了,就讀書,不但她讀,也教家中的閨女們讀,她說:「只讓男孩子去讀書,不讓女孩子讀書這不公平。」玄祖娘她愛讀書,也得女扮男裝,男女授受不親,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些封建道德觀念不知扼殺了多少女人的天賦和才能。
玄祖母是在太平天國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男女平等」的觀念浸潤了她的人生,她對玄祖娘說:「把學堂邊上那間空著的房子收拾一下吧,讓家中的女孩子也讀書。」玄祖娘很佩服玄祖母的膽識和才能,想想自己小時候男扮女裝去上學的情景,深知女孩子也有上學的渴望和權利,於是就將那間她小時候住過的房子整理一新,辦了女子書房,我們家的閨女媳婦閑下來都可以去讀書,玄祖娘親自當了輔導老師,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又得到文化知識的滋潤,那姿色和氣質就更不一般了,花艷蜂蝶嬉,鳳鳴梧桐舞,四鄉八村都知道,氺墅養著一群好姑娘,相貌姣好,知書達理,聰明能幹,溫良賢惠,對於鄉下人家來說,這後面的兩條是最重要的,因為鄉下人娶媳婦主要還是娶勞動力的,但是如果有了前兩條,那就更不一般了。這樣想來,氺墅,那時候是多受追捧,隔三差五就有媒人登門,上演一出鳳求凰,玄祖母她也深受我們家風的侵潤,淡定豁達,宅心仁厚,對於子女的婚事,都不大放在心上,都由著孩子們的性子來,「只要孩子們滿意,我就給她們辦。」這種自由開放的觀念,在今天好像很深入人心了,但在那時候的確是很少很少的,玄祖母的開明與豁達,使她收穫了一群好女婿,說好女婿,不是說他們的家境有多好,也不是他們的人才有多帥,更不是他們的才能有多高,如果用現在的那些所謂的擇婿的標準來衡量,玄祖母的這九個女婿,大部分都和她的閨女不般配,像三姑爺就是個孤兒,家境貧寒,到我家當了十幾年的長工,現在就是個車老闆。像五姑娘長的細皮嫩肉,花容月貌,走路就像春風擺柳般的風流雅緻,配的女婿卻五大三粗,就是活生生的黑李逵,別人都說她的女婿長的丑,玄祖母卻說「黑李逵臉黑心好,外丑里美,他力大無比,干起活來一個頂三個,打起架來十個人不能近身,白妞配黑漢,日子比蜜甜」黑李逵是玄祖父的貼身保鏢,力大無比,且有武藝,玄祖父死後,他說什麼也不離開我家,跟著玄祖母從洛陽城裡來到鄉下,趕車挑擔,看家護院,就是個忠心耿耿的老楊洪。還有七姑娘是個才女,從小跟著大娘用心讀書,吟詩作賦好有才氣,又跟著姨母學了不少戲段子,會寫文章會繡花,能歌能舞會講話,人們都說這閨女天分高,應該到洛陽城找個富貴人家的風流公子才般配,可是七姑娘的眼力竟那麼差,找的女婿無論是家境,還是才幹都是九姐妹中最差的,七姑娘有點自卑,不願和其他姐妹同一天回娘家省親,玄祖母說「閨女你看上的人,那就是最好的,甭管別人說什麼」玄祖母對這個女婿還比其他的女婿高看一眼。一個女婿半個兒,可是玄祖母的女婿,就不是半個兒了,最少也是三分之二的兒,對丈母娘的那個好就不用在這兒贅述了。
寫到這兒,我都有點神往了,我們這個家真是個富足,自由,溫暖、和美的幸福之家,這樣的家庭,甭說古代了,就是現在也是很難找到的,這就是我們嚮往的理想之家,而為這個幸福之家傾注了智慧和心血的女主人,理應受到子孫的尊重和愛戴。
玄祖母她的確是獲得了全家人的尊重和愛戴的,其中最尊重她,愛戴她的人就是玄祖娘,玄祖娘也屬於才高氣傲的女人,能被她看上眼的人沒有幾個,可是一旦被她看上了,她就會用生命去圍護她,擁戴她,玄祖娘就是這樣衛護擁戴玄祖母的,她先是把自己最心愛的男人奉獻給了玄祖母,又在玄祖母最困難的時候,接納幫助了她,她將家庭的大權交給玄祖母,信任她,依傍她,這是一種何等的胸懷和氣度,玄祖母能不知恩圖報嗎?她感恩老姐姐,侍奉老姐姐,在玄祖娘年老病重的時候,玄祖母更是悉心的侍候,她親自的捧食送水,端屎端尿,梳頭髮剪指甲,寒冬臘月她就和老姐姐同床而卧,用她那暖熱的軀體為老姐姐驅走寒氣,玄祖娘卧床不起整整三年,到死身上沒有一點褥瘡,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玄祖母的賢惠和仁義,感動了家中的每一個人,在鄉鄰中也留下好名聲。
玄祖娘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愛做別人不理解的傻事,可是細想想你又不能不佩服她,她要把屬於自己的主母名分送給玄祖母。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從古流傳的今天的至理名言,芸芸眾生忙忙碌碌,好像就是為了實踐這句名言。可是人這種天地間最高級的動物,好像也不這麼簡單,所以又有一個成語更被人稱道「追名逐利」名在前,利在後,有名就有錢,有錢要買名,誰要說誰一點名利思想都沒有,那純屬妄談,只不過人與人追求名利的途徑和方式不一樣罷了,有人高尚些,有人低俗寫,有人明白些,有人隱晦些,有人淡泊些,有人痴迷些,現在的人追名逐利的案例就不消說了,對於古代的婦女來說,名分就是她們的一切,所以孔老夫子就有至理名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就拿玄祖娘和玄祖母來說,玄祖娘雖然和玄祖父並沒有履行夫妻的實際內容,但他是玄祖父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她是氺墅的主母,不要小看這個名分,她就是玄祖娘的一切,即使她沒有一個親生的孩子,但這家裡的所有兒女都是她的,更重要的是他死後要和玄祖父葬在一起,年年都會有兒孫後代為她焚香壓紙,她的名字會寫入家族的族譜,受到子孫後代的祭拜和敬仰,古代的女人沒有生的權利,只有這一點死的特權,活著她們不能和男人平等,她們只是丈夫的附庸和陪襯,即使你貴為皇帝的老婆,也只能成為皇后,只有死了才能和丈夫平等睡在一起,平等的接受兒孫的朝拜,而沒有主母這個名分,就像玄祖母,即使他和玄祖父是恩愛夫妻,即使她為這個家族貢獻了四女一男,即使她為這家族的幸福與發展傾注了畢生的心力,對不起,你沒有主母名分,活著你只是個管家,死了不能和丈夫葬在一起,祖墳里沒有你的位置,族嗣里沒有你的牌位,你就像一段木頭,燃盡了生命的餘光,無聲無息,隨風飄散,你沒有家,沒有歸宿,你就是孤魂野鬼,恩愛的丈夫他找不到你,心酸的兒女也無處祭拜你,這就是中國古代婦女,寧願守寡而不願向前走,去追求幸福的心理基礎,玄祖母她是在太平天國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的,受到過新思想,新道德的浸潤,對於作為封建禮教的精粹的名分問題,不怎麼考慮,所以她能很輕易地就放棄了,屬於自己的名分,但不在意並不等於一點不想,她在心中的自卑,表現在對主母的百依百順,其實她在心中還是蠻委屈的。
玄祖娘算是淡泊豁達之人,她喜歡玄祖母,她什麼寶貴的東西都可以割捨,而唯一不能割捨的就是這個名分,因為它對一個女人的今生後世太重要了,如果誰要割捨,那她定時受到了天大的感動,有著非常人能企及的精神境界,玄祖娘就是這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