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三)
三
胡二炮拜託馬市長給他弄個閑職。
馬朝華說:「到我這兒來求閑職的人還不少嘞,先給誰弄呢?」
胡二炮說:「誰送的煙酒檔次高,就先給誰弄?」
馬朝華說:「炮兄,你不是兩袖清風吧?」
胡二炮說:「當然不是。」說著打開提包,掏出兩瓶金茅台,兩條軟中華,排在桌子上:「行不行?不行再給你弄紅塔山。」
馬朝華眼睛一亮說:「炮兄就是慷慨,這閑職就先給你弄了。」
「給咱弄個啥?」
「主抓重工業的副市長。」
胡二炮搖搖頭:「這哪是閑職?咱連公社書記都當不好,給咱個閑職吧,吃閑飯不管閑事,逍遙自在的掙倆工資,有碗米湯喝餓不死就行了,人過四十,天過午,船到碼頭車到站,咱虎墉彬這一生沒啥指望了,瞎混混算龜。」
馬朝華未置可否的點點頭,「炮兄說的有理。」說著掂起酒瓶,在手中轉動著,眯縫著眼欣賞了一大會兒,然後拿起酒啟子準備開酒瓶:「兄弟難得相聚,談什麼**工作,想起來就有氣,這麼好的酒,喝,不醉不歸。」
胡二炮從馬朝華手中奪過酒瓶「用什麼傢伙,看咱的」
他用手在瓶子底上拍兩下,兩個指頭捏住一摳,酒瓶開了,馬朝華拿出兩個小酒盅,胡二炮說:「兄弟親,一口悶,拿大杯子。」馬朝華拿出兩個大茶缸,胡二炮仰起瓶底,咕嘟咕嘟,一瓶酒正好倒了兩茶缸,馬朝華先端起酒,仰起臉,一口灌了下去,胡二炮大聲叫好:「華崽兒,好酒量。」也端起酒,一口灌了下去,直呼「痛快,痛快」,酒逢知己千杯少,馬朝華又將另一瓶打開,拿了一個大海碗,倒了多半碗,喝了一大口放下,胡二炮也倒了大半碗,渴了一大口,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馬朝華面紅耳赤大吼一聲:「天龍蓋地虎」胡二炮愣了一下,心想這華弟的酒量不行,這才弄了一斤不到,可醉了,他想看華弟的笑話,就接話:「寶塔鎮河妖」
「馬哈,馬哈」
「正晌午說話誰也沒有家」
「臉紅什麼?」
「精神煥發」
「怎麼又黃了?」
「防冷塗得臘」
馬朝華哈哈大笑,端起酒碗,一口氣灌下去,胡二炮也端起酒碗,將裡面剩的酒一口氣喝光了。
馬朝華揭開衣服扣子扇著風,腳蹬到桌子邊上,學著楊子榮的樣子引亢高歌:
今日痛飲慶功酒
壯志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
甘灑熱血寫春秋。
胡二炮卻將解開的口子繫緊,從凳子上站起來,學著李玉和的樣子,沉鬱頓挫: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倍萬盞會應酬——
兩個人互相拍手叫好:
「華弟,你這楊子榮唱的賽過裘盛戎」
「炮兄,你這李玉和唱的勝過李少春」
「咱兄弟倆就在這互相吹捧吧。」
馬朝華志得意滿,喜上眉梢:「炮兄,今天喝的真是痛快,這好酒和賴酒就是不一樣,兄弟今天是借酒慶功了,洛陽,馬朝華咱把它整順了,完成了省長給咱下的任務,不到半年就把局勢穩下來了,工人回廠里上班,學生回學校上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國家的投資也到位了,焦枝鐵路馬上就動工修建了,這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焦枝線和隴海線在洛陽交匯,炮兄您想想,這洛陽的發展前景該有多廣闊,中央領導也知道這事了,表揚咱工作乾的不賴,你說說咱馬朝華有啥本事?就是一個工農幹部,文化不高,能力也不強,能有今天的成就,咱是做夢都不敢想,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太陽照馬家,不光是咱馬朝華厲害,咱兄長馬朝陽更厲害,當上特種部隊的師長了,還有馬朝英那丫頭片子,也了不起,是縣中學的校長了。」
胡二炮望著馬朝華,心裡酸溜溜的,他沒想到,這華弟會借他的酒為自己慶功,看看眼前這八面威風的馬市長,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孤苦的少年嗎?整天黏著咱,要學打炮,咱虎墉彬那時候可是赫赫有名的神炮手,威風凜凜的炮兵團長,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咱虎墉彬就像關雲長走了麥城,敬酒遞煙來向這小子求飯碗吃,想想這事就叫人憋氣。
原來,酒這種和水一樣的液體,其性狀和水完全不一樣,水就是本源性,無論你喝多還是喝少,除了焦渴的感覺不一樣,其他的沒有啥變化,而酒就不一樣了,它完全可以改變人的身心狀態,讓人變成非人,此時此刻,馬朝華是志得意滿,借酒慶功,而虎墉彬卻是悲觀失望,借酒解愁:「華弟你說的好哇,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太陽照照著你們馬家,我們虎家頭頂上的那那片天,卻是陰雲密布,你們馬家是英才輩出,我們虎門卻出了我這個犬子。」
馬朝華心中一咯噔,知道自己是酒後失言了,趕緊打圓場:「胡兄,你咋這樣悲觀呢?你們虎門無犬子,輩輩出英雄,你的爺爺,你的爹爹,你的叔叔都是名震中原的抗日大英雄,還有你虎墉彬,更是赫赫有名的神炮手,威風凜凜的炮兵團長,華弟在心中最敬重你了。」
胡二炮說:「這不就是命運弄人嗎?天不成就我們虎家,人再努力也是白搭,就說咱的爺爺虎漢山,不管咋說,也算是個抗日的大英雄,卻是死的不明不白,李心田那臭作家,用那枝生花妙筆隨意醜化,把他塑造成罪大惡極的還鄉團團長鬍漢三,咱心中氣不忿,將他暴打一頓,咱就犯了****,華弟你評評理,他該打不該打?」
馬朝華說:「該打,該打,就該打。」
胡二炮說:「爺爺這個抗日的大英雄死的不明不白也就算了,咱的爹爹也死的冤枉,他死在親兄弟的槍口下,咱這親兒子也無法給他報仇,反而還去求仇人給咱安排個好位子,華弟你說說,咱虎墉彬咋就這麼慫呢呢?」
馬朝華口齒不清:「慫——慫-——慫-——」
胡二炮悲上心頭,淚眼惺忪,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酒醉時:「馬朝華你才慫呢。」
馬朝華趕緊應聲:「是,是,是馬朝華慫,胡二炮不是慫。」
胡二炮說:「胡二炮慫,是個真慫,說什麼威風凜凜的炮兵團長,說名聞中原的神炮手,他什麼都不是,神炮手咋能把炮打偏呢?皮司令說的對,他就是思想偏了,炮擊金門,炮擊金門,炮擊什麼屌金門?老蔣在台灣,為啥要炮擊金門?金門不是咱們的國土嗎?金門百姓不是咱的同胞嗎?咱為啥要自家人打自家人?親兄弟殺親兄弟,親叔侄反目成仇,這是咋了?腦子進水了?神經錯亂了?」
馬朝華趕緊用手捂住胡二炮的嘴,「炮兄,你喝醉了。」
胡二炮甩開馬朝華的手:「我沒醉,我清醒著嘞,華弟,你得聽我說心裡話,我不把心裡話說出來,我就得憋死了。」
馬朝華把門關上,把窗帘也拉上,把收音機也打開,音量放的很大。
虎墉彬軟綿綿的坐在地上,神情十分的萎頓。
馬朝華將他拉起來,放到長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拉住胡二炮的手說:「炮兄,你有心裡話,華弟也有心裡話,這隔牆無耳,就說說吧。」
虎墉彬醉眼惺忪,酒氣噴到馬朝華的臉上,口齒也不大清楚了:「馬馬朝華,我不服服你?」
馬朝華說:「你炮兄服過誰?你當英雄那會兒?咱還是個窮學生。」
虎墉彬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如今咱虎墉彬就是運走華蓋,虎落平陽,咱沒啥指望了,如果馬市長念起咱還是兄弟,就給咱一個閑職,領空餉,吃空糧,喝茶聊天看報紙,舒舒服服的當個逍遙派。」
馬朝華打了一個酒嗝,噴著酒氣,面紅耳赤,眼睛血紅血紅的。
虎墉彬看著他笑:「馬市長,就這麼一點酒,就上頭了?」
馬朝華說:「是有點上頭,但裡頭還是清醒的,不像你,凈說糊塗話。」
虎墉彬說:「我說啥糊塗話了?」
馬朝華說:「都說酒後吐真言,你炮兄根本就不把咱當兄弟,你說的根本不是真心話,是賭氣的話,牢騷太盛防腸斷,什麼要個閑職?什麼當個逍遙派,什麼人過四十天過午,船到碼頭車到站,瞎混混算龜,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嗎?你心裡有難悵就講出來,講出來了心裡也就敞亮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虎墉彬心中有話不能對外人說,今天碰到了馬朝華這個知己,再加上喝了酒,當然要以吐為快了。」
這時候收音機里正在放《紅燈記》,唱到了李奶奶給鐵梅「痛說革命家史」的那個經典片段,李奶奶那高亢悲壯的唱腔,更激發了虎墉彬心中的慷慨悲憤之情,他拉著馬朝華的手說:「華弟,炮兄就給你痛說一段***的家史吧,咱的爺爺虎漢山確實是還鄉團的團長,他真的殺了老班的親娘,老班叫潘伢子,就是潘冬子的原型,他爹爹是紅軍師長,他的娘就是紅軍家屬,李大作家寫的沒有錯,我將他暴打一頓是我的不對,我把生活和藝術等同起來了。」
馬朝華說:「這都是歷史,不過我還是不明白,既然胡漢三把紅軍家屬燒死了,為啥不斬草除根,把孩子也殺了,難道他不怕孩子長大了報仇嗎?電影里說是胡漢三不認識孩子,這理由倒能站得住腳。」虎墉彬說:「李大作家是在胡編,我的爺爺虎漢山和潘伢子的爹爹潘啟正是同鄉同學好朋友,咋能不認識孩子。」馬朝華說:「那這我更不明白了,好朋友咋能互相殘殺呢?」虎墉彬說:「這不是階級鬥爭嗎?一個是革命階級,一個是反動階級,不就得打的你死我活,解放洛陽時,你的五哥馬朝陽不是殺死了你的六哥馬朝鳳,他們可是親兄弟,我的親叔也槍殺了我的親爹,他們兩個都是參謀長,只不過一個是共軍的參謀長,一個是國軍的參謀長。」馬朝華說:「這事情我明白,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文之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消滅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虎墉彬說:「難道一定要消滅嗎?就沒有另一種辦法?」馬朝華說:「這第二種個辦法咱還沒有找到,胡兄,咱就是個普通百姓,這關於革命***的話題,咱還是不討論了吧。」
虎墉彬說:「馬朝華你和咱叔一樣,也是大滑頭,遇到敏感的話題,就回僻。」馬朝華說:「不回僻不行,今天咱們說的這話,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聽到了,很可能會有麻煩,這地方上和軍隊上不大一樣,複雜。」這話捅到了虎墉彬的心痛處,他是切身體會到了,他是一員虎將,脾氣也虎得很,對上面敢和師長拍桌子,對下級不滿意就罵娘,但拍過了,罵過了,該咋咋,從不放在心上,好就是好,對就是對,工作乾的好,就表揚,打仗立了功就嘉獎,該升遷該受罰,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他這炮兵團的團長,管著千軍萬炮,都得心應手,可是這到了地方上,就不一樣了,什麼都像是彎彎繞,當面說的比唱的好聽,可是背過身就使絆子,對上級他不知道怎樣彙報才能符合領導的意圖,對於下級,他也不知道,如何領導才能讓人家心悅誠服,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拉著馬朝華的手,聲淚俱下的訴衷情:「叔叔說的對,咱真的是連生產隊長都干不好,咱的能力有限,咱的水平太低,咱被轟下台了,咱的辦公室也被大字報封了,咱如今就像喪家之犬,咱身邊沒有老婆,膝下沒有孩子,咱沒有工作,沒有希望,咱的英雄夢破滅了,咱是啥都沒有了,可是咱又不甘心,皮司令說咱是年富力強,到地方上能幹一番大事業,叔叔也說咱能成大器,咱也是心有大志,想干一番事業,咱的野心不大,就是當一個像老班長那樣的模範縣長,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為老百姓實實在在的干點事,咱說這人到四十天過午,船到碼頭車到站,要華弟你給咱個閑職,當個只領薪資,不幹實事的逍遙派,就是發牢騷,就不是咱的真心話,咱虎墉彬的英雄夢沒有實現,咱沒能把老蔣在台灣的總統官邸開膛破肚,咱就轉業了,咱想著當個德才兼備的好乾部,可是這人生的目標也無法實現了,咱連一個公社書記都當不好,咱辜負了老班長的重託,咱讓老百姓失望,什麼虎門無犬子,咱虎墉彬就是虎門的犬子啊,咱這心中愧啊!咱這心中苦啊,我說華弟呀,你春風得意,官運亨通,你就在心中樂吧,你就借著咱的苦酒為自己慶功吧。」人的情緒是可以感染的,虎墉彬的一番苦訴,觸動了馬朝華心中那根最柔弱的心弦,在別人看來,他是春風得意,官運亨通,可是會有誰聽他訴訴心中的愴痛呢?
「我說炮兄啊,你心中苦,誰的心中不苦?你說我是借著你的苦酒為自己慶功?說我是春風得意,官運亨通,其實我的心中苦的很。」
胡二炮說:「把你心中的苦情,也給兄弟訴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