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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青山綠水

  一個個渺小的身影在刀光劍影中倒下,張循怒火中燒,卻無可奈何,他只能下令道:「撤軍!」


  眼看張循即將逃之夭夭,徐潭憤恨而焦躁,他踩在河岸的淤泥上,擦去頭盔上的鮮血,將寶劍高高揮起,指著張循和那七百殘兵敗卒,高聲下令道:「過河追擊!決不能放過一人!」


  令聲剛落,幾千名魯國士兵紛紛跳入河水向對岸拚命追去,喊殺聲再次撕破了清晨的寂靜。


  然而就在這時,河水突然變得渾濁起來,異樣的震顫和低沉的轟鳴在周遭迴響,緊接著,洶湧的河水攜帶著大量泥沙從上游傾瀉而至,數千名魯軍士兵來不及逃跑,瞬間被洪水吞沒。


  徐潭驚慌失措,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水是怎麼回事,難不成真有神助么?!正當徐潭疑惑之時,河流上游竟殺來一支隊伍,這隊伍與眾不同,士兵們居然都光著上身,全部赤膊上陣。


  魯軍被大水沖的七零八落,根本無力抵抗。赤膊軍奮勇廝殺,將魯軍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徐潭無奈,只得倉惶帶領殘兵敗卒向曲阜城逃奔而去。


  張循停住腳步,回望身後戰局,泛濫的河水中漂來無數屍體和魯國旗幟。他握緊重黎劍,輕聲自語道:「小姬,是你么?」


  這時,一名赤膊士兵騎馬奔至張循面前,翻身下馬報道:「大將軍!我等救援來遲。」


  「不遲。」張循搖了搖頭,又問道:「是誰帶領你們來的?」


  士兵思考片刻,答道:「是個越國的策士,但是我不認識那個人。」


  「他姓姬么?」


  「是的。」


  「嗯,你簡述一下戰況吧。」


  「喏!昨天晚上大營生亂,黃蘊毒殺余老將軍等數位將領,妄圖謀反。是越國人幫助我們平定叛亂,誅殺黃蘊。隨後,越國蕭將軍派他的策士帶領我們前來救援大將軍,我們急行軍趕到時已是半夜,那策士率領我們繞開魯軍,抵達河流上游,然後下令讓我們用上衣包裹泥土砂石,築起堤壩,阻攔河水。等到大將軍順利渡河,策士命令我們拆除堤壩,放大水沖淹魯軍,魯軍被大水衝垮,死傷無數,然後策士率領我們向魯軍陣地衝殺,大獲全勝!現在,魯軍已被徹底擊潰,殘兵正在向曲阜城撤退。」


  「厲害,不愧是小姬!呵呵,真是厲害!」張循讚許道。


  「大將軍!那策士建議大將軍迅速整編兵力,奪取曲阜城。」


  「好!」張循高聲下令道:「目標曲阜城!出擊!」


  「喏!」


  一個時辰之後,張循率領殘兵與赤膊軍匯合,整編兵力四千餘人,殺至曲阜城下。但張循找遍了整個隊伍,也沒能發現姬政的蹤跡。曲阜城大門緊閉,守城官兵嚴陣以待,但張循看得出來,城中兵力已經所剩無幾,攻下城池並非難事。


  正當張循準備下令強行攻城時,突然從西側趕來一隊人馬,隊伍押送著大批魯國將士。一名副官跑來向張循報道:「大將軍!越國策士率領我們沿途設伏,襲擊了準備撤回曲阜城的魯國軍隊,俘虜魯軍兩千餘人,捉獲魯軍將領——徐潭!」


  「策士呢!那個策士呢!?」


  「他剛才離開了,他說他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看大將軍的了!」


  「他去哪了!?」


  副官指了指東南方向,說道:「他剛剛向那個方向去了,就是昨晚大戰的地方,他騎了一匹白馬,還沒走多久。」


  張循聽罷,立即翻身上馬,下令道:「押好俘虜!城下設防!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進攻!我去去就回!」


  「喏!」


  說罷,張循快馬加鞭,向東南方向飛奔而去。


  昨天的戰場只剩下遍地屍體和破損的刀劍、盾牌,七零八落的旗幟上覆蓋著骯髒的污泥,幾乎認不出上面的字來。


  姬政沿著河岸仔細搜索,終於,他看到一面旗幟,上面寫著「周」字,姬政翻身下馬,在旗幟周圍仔細找起來。


  就在不遠處,姬政看到一具屍體,那屍體穿著錦繡的華服,在一堆身負鎧甲的屍骸中顯得十分醒目。姬政心中悲戚,他知道結果,卻不敢面對,不敢相信,可是他又不得不去證實。


  姬政緩緩走到屍體面前,當他翻過屍體,看到那張久違卻又熟悉的面孔時,萬千悲傷湧上心頭,抱住屍體仰天長嘯。


  姬政腦海中浮現出關於叔父的一幕又一幕,叔父,他最親的親人。


  從記事起,他就跟著叔父,可以說,他就是叔父帶大的,叔父對他十分呵護,給了他全部的愛,叔父教他讀書寫字,練功習武,還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在他心中,叔父就是父親。


  九歲那年,叔父對他說,因為一些事情,他必須離開洛陽,最好永遠不要回來。於是,叔父就送他去了鳶靈山,從那以後,他與叔父就再沒有見過面,直到昨天。二人相約把酒暢談,可是轉眼已經天人兩隔。


  就在姬政悲痛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黑馬正朝這邊飛奔而來,姬政定神一看,那人正是張循。


  姬政急忙將一旁的周國旗幟撿起來,撣去泥土,輕輕覆蓋在叔父的屍體上。隨後他翻身上馬,最後回身看了一眼叔父,接著向前飛奔而去。


  馬蹄踏過荒草,四處風聲鶴唳,鎧甲撞擊寶劍,沙場狼煙不息。


  張循緊握著韁繩,追逐著姬政的身影,他們跨過同樣的泥濘、污血、殘肢、斷劍,向著陽光的方向飛奔,將路上嬌嫩的花草踏得粉碎。


  終於,在大路的盡頭,一片遠離了征戰廝殺的青山綠水前,張循看到一匹白馬正在水邊悠閑的吃草,可是這裡,卻依然沒有姬政的身影。


  潺潺流水從山澗落入水潭,盪起層層漣漪,搖曳了青山的倒影,深不見底的水潭中研磨出青綠的濃墨,鳥兒從天空飛過,回蕩著幽曠的鳴響,一縷陽光滑過裸露的山石,映入潭水,彷彿一下將潭中青墨捲起,潑出一副隨性的寫意。


  張循跳下馬,環顧著四周,試圖尋找姬政的身影,可是終究徒勞無功。


  「我知道你在這兒!」張循對著青山喊道。


  聲音在山間久久回蕩,卻沒有任何回應。


  「你就在這裡,我知道……」張循走到水邊抬頭望著青山。


  「小姬,咱們離開師門多久了?四年多了吧,時間真快啊,我都不敢想象,這四年多的時間,是怎麼一下子就從身邊溜走的。」張循低下頭,看著水中的自己。


  「我們都比以前成熟了吧?只是,我們從來都沒有仔細的看看自己,也許,我們都永別了稚氣,臉上也多了一些滄桑。」


  張循自顧自的說著,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石頭,隨手丟進水中,將自己的投影砸的粉碎。


  「小姬,你一定知道的,哈娜姐姐一直都非常非常愛你,她愛你勝過了一切,還記得么?咱們兄弟三個一起出征去陳國的前一天,哈娜姐姐說要送給你一件神秘的禮物。」張循的眼眶通紅,他吸了下鼻子,微笑著繼續說道:「呵呵,你一定想不到那禮物是什麼,但我知道,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


  張循從腰間拔出那把神兵利器——重黎劍,對著陽光仔細的端詳,他摩挲著劍柄上的火焰花紋。


  「就是這把劍,重黎劍。可是……哈娜姐,哈娜姐出事的時候,這把劍還沒有制好,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後來,我和霜荼用了幾個月時間才把它打磨好,我想,這禮物也有我一半功勞吧,呵呵,它總要有個名字,對了,你覺得重黎劍這個名字怎麼樣?火神祝融的本名,雖然名字取得大了一些,但我覺得這把劍配得上這個名字,我就替哈娜姐把它送給你了。」


  張循將重黎劍插在水邊的泥土裡,然後他索性盤腿坐在水邊,托著下巴出神。


  「我和小然哥把冬牙葬回了義陽村,哎,冬牙是個可憐的孩子,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從義陽村經過,也不要去管那陰兵的事,冬牙,還有義陽村的村民是不是就不會死,可要是那樣的話,你也就不會遇到哈娜姐了。」


  張循的眼角終於流出淚水,抽噎著繼續說道:「我們給哈娜姐選了塊墓地,就在城郊不遠的地方,那裡開滿了美麗的雛菊,我知道哈娜姐最喜歡的花,就是雛菊。」


  「那一年初冬,下了第一場雪,我一個人來到哈娜姐的墳前,她的墳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小墳在白茫茫的世界里顯得那麼孤單,那麼渺小,那麼凄涼,我用袖子拂去了墓碑上的雪,當我看到碑文上的名字時,突然悲從中來,傷痛萬分,那是我替你給哈娜姐立的碑,上面寫的是『愛妻哈娜之墓』。」


  「不知怎麼回事,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去看哈娜姐,不過你放心,霜荼還有和予每個月都會去陪哈娜姐說說話,她並不孤單,但……但她最想見的人還是你啊!」


  說著說著,張循已經泣不成聲,他對著山間大聲喊道:「姬政!你倒是去看看她啊!」


  山間不斷的迴響著張循的呼喊,卻依舊沒有姬政的回信。


  良久,張循無奈的嘆了口氣,對著青山說道:「小姬,但願,後會有期吧……」


  張循留下重黎劍,跨上黑馬離開了這片青山綠水。


  青山的倒影依舊在水中搖曳,一陣微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姬政躲在一塊青石後面,背靠青石,悄無聲息仰面痛哭,眼淚流過臉頰,淹沒了這些年所有的心酸和悲傷。


  他拔出炎熾劍,用力插入泥土中,雙手緊緊握住劍刃,任憑鮮血順著利刃流淌,放縱痛苦沿著劍身蔓延。


  這把炎熾劍,象徵了他所有的理想和抱負。然而,當他翻過右手的手腕時,卻只能看著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疤,十餘年來,經歷了無數的磨礪,承受了數不清的傷痛,他的劍法幾乎無敵,可是現在他卻落下殘疾,再也無法拿起寶劍。


  他意識到自己竟是那麼渺小,那麼孱弱,不要說天下,就連心愛的女人他也救不了。


  他經常將天下掛在嘴邊,多年來,總是抱著那樣的理想,彷彿信念竟是如此廉價的東西。


  他認為,只要堅持希望,只要不懈努力,就一定可以實現理想,不管那理想是何等渺茫。


  匡扶周室,平定天下。


  可叔父的死歷歷在目,這天下戰火紛飛,諸侯征伐不息,弱肉強食,又有誰會把天子放在眼裡,所謂的天子不過是諸侯口中戲謔的辭令罷了。


  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問道。


  這天下,你救得了么?

  這天下,還有救么?


  這天下,還值得救么?


  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

  這些問題將他攪得神智混沌,氣息紊亂,他胸中熱血噴張,竟突然噴出一口血來。


  這一口血噴出之後,他卻平靜了下來,那種平靜是他從未有過的,很快,他的氣息逐漸平穩,臉上也浮現出一絲淺淺的微笑。


  周室天下,又與我何干?


  不,之於天下,匹夫有責!

  周室天下,又會如何回報於我?

  我不求回報,只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周室天下,一直想要我死!

  九歲那年,叔父要我永遠忘記自己的身世,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死了!


  周室天下,還有希望么?


  或許早就沒有希望了。


  他搖著頭,嘴角咧開,無聲大笑,身子順著青石滑下,無力側躺在泥土上。


  他嘲弄著自己,卻似乎又在慶幸著什麼,或許,他終於可以扔掉那個可笑、可悲、可恨的理想了。


  而就在這時,他的手突然觸碰到胸口,那裡一直藏著那枚錦囊,那枚下山前師父送給他的錦囊。


  他猛地坐起身來,用顫抖的右手從緊貼著身子的襯衣里摸出了那枚紅色的香包。一絲淺笑,這是四年前霜荼送個他們的香包,上面還綉著一個「吉」字。


  師父說過,心念俱死之後方可打開。


  應該,就是現在吧。


  是的,就是現在。


  他解開綉著「吉」字的香包,取出了師父給他們的錦囊,這所謂的錦囊其實就是一卷縫起來的麻布卷,他大笑起來,師父就是師父,如此至關重要的大道理竟然就寫在這麼一張破布上。


  他捏著麻布卷在劍刃上劃了幾下,弄斷了上面的縫線。


  然後,他將布卷展開,上面只寫了一個字——「王」。


  此後,徐潭因被俘,極力勸說魯王投降,魯國迫於壓力最終向吳國投降,並隨即解除了與齊國的盟約,在政治上向吳國靠攏,成為吳國的盟國。


  因為誤殺周使,魯王撰寫親筆書信向天子請罪,隨後在各方勢力的強壓下,公開處死了徐潭大將軍。


  張循回到姑蘇不久,收到了一件不知道是誰送來的禮物,打開包裝,裡面裝的正是姬政的炎熾劍。


  隨後,張循和蕭攝因平定叛亂、征伐有功,得到了吳王重賞,張循被加封為鎮國大將軍,再晉爵三級,成為朝中舉足輕重的要員。


  姬政返回越國,接受了大將軍之職,並同越王、范蠡、蕭攝等人一起,韜光養晦,厲兵秣馬,尋求強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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