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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序

  「這到底是誰呲的水?給我站出來!」

  教室里的同學全定住了,大眼兒瞪小眼兒愣了好一會兒。

  方才這聲尖銳的怒吼,來自我的數學老師。快要掉出來的眼睛、紅得像草莓的臉頰已然是暴露了那藏在「短髮圓臉雙下巴」深處的盛怒。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別讓我揪出來你是誰!」說罷,她便又指了指衣服。還是那件短衫,只不過從右肩開始,灰色的布料便濕成了一片漆黑,顯得格外礙眼……

  「黨老師,水好像是我潑出去的。」

  從教室後座傳來的,是極不嚴肅的公鴨嗓兒。我回過頭去,便看到了那個眼睛很節省空間,還根本尋不見下巴的高個兒男生。這份莫名其妙的喜感,惹得班裡面的同學偷笑不止。

  「什麼叫好像?做了就是做了!你,到我辦公室來,順便找你班主任!」

  聽到「班主任」三個字,「公鴨嗓」的音調便高了八度:「不是……老師!張聖軍他往我椅子上澆水!褲子都濕透了,不信您看!」

  「屁!那是我呲的嗎?你又沒看見!」

  校服們登時便漲紅了臉,在椅子上前仰後合。

  「誒誒誒——都給我閉嘴!有眼力見兒嗎?」黨老師的臉更紅了。

  班裡面停住了笑,都強行忍著,不過,難免有人「跑風漏氣兒」——張聖軍的肩膀抽動得像是觸了電。直到黨老師瞪了他一眼,他這才知趣地嚴肅起來。

  「你倆,帶上』作案工具』,和我走吧!」

  說罷,黨老師便轉過身,進了樓道。

  張聖軍離了坐位。都快被班主任罵了,他的臉上卻還頂著笑靨。方才的那個「公鴨嗓」,板著個臉,趁黨老師不注意,便俏咪咪伸出自己的黑手,在張聖軍的腰間掐了一回。

  「喔!」張聖軍瞪大了眼睛,張圓了嘴,擺出一副極度誇張的驚嚇狀,「你想幹什麼?」

  一隻僅剩下骨頭的手掌,作為「回禮」,狠狠地拍了「公鴨嗓」的臀部。此情此景,同學們再也收不住,咧開嘴放聲大笑。這笑聲,將本應安靜的教室改造成了「活禽市場」。

  現在是我在天渡廿中初中部學習的第一學期第二周。

  班裡面的那兩位傑出「二貨」,一個叫張聖軍,一個叫劉曦麟。張聖軍是小學時候就認識的,但是不熟,至於劉曦麟,由於班主任經常把他和張聖軍搞混,我也便記住了他的名字。

  「從今天開始,誰要在用這種塑料瓶吃(呲)水玩兒,我就讓他給全班同學買飲料喝!」

  班主任姓孟,名天燕。我們更願意叫她「天眼」。說起來也是,班裡面的事情,基本上沒有她不知道的。孟老師是南方人,因此她總帶著些平翹舌不分的口音。

  至於我,那就比較無所謂了。作為班裡面最矮的男孩子,一天到晚都被班裡面的女同學「摸頭殺」,想要有什麼存在感,基本上是不大可能。

  新的環境總是充滿著未知與活力,不是嗎?

  「都給我聽著,虧了水是從二樓飛出去,剛好吃(呲)到黨老師,這要是遇到了校長,可不是寫一篇800字檢查就能了事兒的事兒。你們那幾個不安分的,給我小心著點,我說的是誰,你們自己心裡清楚。」

  我坐在椅子上聽著班主任訓話,眼睛不由自主便遊離到了右手窗外的幾條兒海棠枝上,心裡也是在想著一些其他的事情。或許是在思考自己在小學時候的外號會不會因為小學同學來到初中而被初中同學知曉的「遺留問題」;亦或許是在計算陽光能把掌心捂熱的可能性;再或者,我可能掉入了自己的小世界,想著用夢臆造出來的那個小家,房間里的地毯是不是該換換新……

  「你,過來一下。」

  啊,我嗎?

  「對,就是你。」

  我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已經是語文課了。

  「今天我們講人物描寫,請大家用比較生動形容詞形容一下這個同學。」

  我踮起腳來,望了望那些盯著我看的眼睛,心裏面不由得有些發怵。

  「矮。」

  「小。」

  「幼稚。」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評論著,還有幾個人,躲在教室的後面交頭接耳。

  「你們別總說人家矮,萬一過個幾年他比你們還高呢?」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講台前面,心跳得很快。

  「你們發沒發現他有一個最明顯的特點被你們忽略了?」

  同學們都搖起頭來。

  「他很有靈氣兒——你們看他的眼睛,每一秒都在盯著不同的東西看。」

  靈氣兒?快得了吧。這不過就是沒有好的形容詞來形容我了,怕我傷心才會這樣說的罷。

  教我語文的老師姓楊。她和戴在胸前的那個大玉象一樣胖,喜歡穿蕾絲花裙,更喜歡坐在椅子上「顯擺」那兩條粗實的大白腿。每一次她走進教室,都要拿上搪瓷的老茶杯。講課時,茶杯裡面溢出的水霧常常會留在她厚厚的眼鏡片兒上,不到課堂的最後一刻絕不消散。

  「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林康。」我說。

  「你們記住了嗎?他叫林康。」楊老師說,「今天我把他叫到講台上來了,也相當於讓他做了個自我介紹——天啊,胳膊這麼細?你怎麼這麼瘦啊?」

  「脾胃不好。」我說。

  「哦,以後得多吃點,這樣子體育中考肯定是不行的。回位兒去吧。」

  可算是結束這種糟糕的局面了,我想。

  作為第二屆受「均衡計劃」影響的學生,我很幸運地被隨機分配到了天渡廿中——天渡市的重點中學之一。

  下課鈴響了,日頭已經西沉。

  放學,我還需要擠上5點30的地鐵,坐17站地,在潮汗味兒和臭腋窩味兒裡面渡過艱難的1個來小時。

  最近天涼了,穿的衣服也厚起來了,待在狹窄的地鐵車廂裡面肯定會悶熱難耐。有好幾次我都直不得腰,喘不上氣,胃裡面一陣一陣燒心不止。等逃出車廂「虎穴」,便又入站台的「狼窩」:冰涼的風,迅速鑽進已經被汗水浸透的大衣,帶走剩餘不多的體力。等出了地鐵站,我也快「半死不活」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發生,今天離校之前,我接了滿滿一壺的熱水。在擠進車廂時,我還特意將大衣敞開,將短袖校服扣子解下,以便於「散熱」。

  後面幾站都是開對面的車門,所以離自己這邊的車廂門口近點應該也是沒有問題的。

  有點渴了,還是喝口水吧。

  我松下肩帶,提起膝蓋,靠住車門邊的欄杆,將書包順勢支撐在大腿上,用右手拉開拉鏈,拔出水壺,再將拉鏈拉好,把鬆開的那根書包帶兒繞回到肩上,聳聳肩,讓書包恢復原位。

  不過,還是大意了。因為接得太滿,裡面的熱水在冷卻之後,水壺蓋兒便被吸得嚴嚴實實。我把壺抱在懷裡,使出渾身解數,卻僅落得兩個搓得通紅的掌心。

  這時候,從身邊伸過來一雙手,趁我發獃的時候,悄悄地將抱死的水壺蓋旋松。

  心裏面是說不出來的詫異。我抬起頭,轉過身,看到的剛好是張聖軍的正臉。他的眉毛高高在上,油漆刷上去的一般清晰可見;而乾燥起皮的嘴角,還沾著些零食的殘渣碎屑。他也是個極其瘦削的孩子,只不過比我高了將近一頭,也許是骨頭太明顯,那兩隻胳膊,反而更像是用壁紙刀削出來的,有稜有角……

  「額……謝謝。」我的聲音很沉,似是將火堆扔入了深邃廣闊的冰原。

  無論他聽沒聽到,我也不太願意再多說些什麼。

  「沒事——你叫林康對吧?」他說。

  「嗯,對。」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用沉默的方式,我希望能夠儘快地從這次尷尬不已的對話中撤離。當然,和在風雨中奔走卻淋不成落湯雞一樣,這僅僅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你就是馬一翔口中的』少爺』了,對吧?」

  「胡說,這不是我。」我疏遠地道。

  張聖軍笑了。而我的冷漠,也並沒有堵住他那張滔滔不絕的嘴:「不可能啊,馬一翔還和我說,你脾胃不和,不能吃刺激性食物,每一次吃飯都要精挑細選,而且……」

  「你夠了!」我的怒吼,引得小半個車廂的人都看向了我。不大的臉頰上,就好如挨了一記巴掌。濃烈的羞愧感和憤怒感呻吟著交織在一起,火辣辣地,黑壓壓地,瘋狂至極地在我的心間肆意縱橫。

  他沉默了。

  我也不再理會。而這次的對話,似乎也以不愉快而草草收場。

  看到他受傷的神色之後,我卻又自責起來了:張勝軍其實也並沒有想要嘲笑我的意思,他說的不過就是事實——而且他剛剛幫過我,我憑什麼要用這種態度對待他?就僅僅是為了逃避么?這樣做,顯然是最不合適的。我應該向他道歉才對。可是這句話,根本說不出口——不行,不行!為了一句道歉就服軟,未免也太不值得了罷。

  說道歉就這麼難嗎?我還要這樣下去多久呢?行,今天我得罪了一個張聖軍,讓他成為我的敵人了,那以後呢?與全世界為敵?

  一種道過歉的錯覺,讓已經跑到嘴邊的話,被心安理得地殘忍扼殺。也罷,也罷,萬一這句道歉,會引起更可怕的後果呢?

  列車車門開了,我快步踏上站台,與此同時,張聖軍也追了上來,和我乘了同一趟電梯。

  「對不起。」

  我終於拿定主意,鼓足勇氣,開了口。可是在這句道歉的話裡面,除了我自己的聲音。竟然還有一個更加低沉的「回聲」。

  我看著張聖軍,他看著我——就這樣呆了好久好久,從他的眼睛裡面,我似乎看到了無邊長夜消散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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