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
「林康!」
「哦,知道了。」記得那天,餐廳裡面,燈很暗。
父親還沒回來,他怎樣也要晚一些到家。因此,一家人總是無法湊在一起吃飯。在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只有外祖母在廚房裡忙碌。
母親是在剛開飯的時候到的。進屋之後,她先拆了當日的快遞包裹,再將衣服換過。她的背包裡面還是那股冷冷的百合花香,聞起來有些刺鼻。
按照慣例,我總要先喊一聲母親,再繼續吃飯。當然,同時在喊她的,便是我的外祖母。
「劉雅文——吃飯了!」
沒有回應。
「再不吃涼了!」外祖母的嗓子不好,聲音經常會變得沙啞。這是她十年前做甲狀腺切除手術時落下的毛病,每一次吞咽或是說話,都要伸一下脖子才能得勁兒。
還是沒有回應。
「林康,喊你媽去。」
「哦。」我撂下碗筷,向著裡屋走去。
「媽,吃飯了。」
「哦,你等會兒啊。」母親躺在床上,翻著她的手機,「今天數學不是要分層教學了嗎?你在第幾層?」
「二層。」
話音未落,傳來的便是母親的長嘆:「二層?你的數學可真的該補補了。咱上課外班吧,一對一?」
「二層不是最差的啊,還有三層呢。」我說。
「你還真要等自己去三層了再補嗎?你知道一層和二層相比,會多講多少知識嗎?這些損失你到哪裡去挽救?」
我不再講話了,只得低著頭,回到餐廳里去。緊接著傳來的便又是母親的嘆氣聲。
「人家趙成鑫,已經去天渡一中了。他媽媽可跟我說了,天渡廿中的分層教學,如果不在一層,基本上就完蛋了。」
「中考你鐵定是沒指望了。中考要是完了,以後,你肯定找不到工作。好的工作去不了,體力活兒你又不想干,就剩下做小買賣兒了。可是做小買賣兒咱有那腦子嗎?有那個啟動資金嗎?沒有,就只能在路邊兒賣燒餅了,數你姥姥講話兒。」
我繼續吃飯,默不作聲。母親總算是來到了桌前:「這一說出去,別人一問,你們家孩子怎麼樣啊?不錯。啥工作啊?最起碼能說我們研究生畢業啦,找了個工作。這才像那麼回事兒。這要是不好,只能說這麼多年白上,在家待著啃老了。」
「你看看你表哥。不就在家待著了么,真成啃老族了。」
「哎!」
我正想說些什麼,可是一隻粗糙的腳卻在此時踢了一下我的腳踝,因此我便默不作聲了。
母親也不再說話了。她陰沉著臉,眼睛死死盯著桌上的紅燒排骨,拿起筷子便不住地往嘴裡面送,直到盤裡面的肉都被她吃空了,這才扒拉兩口乾飯。
「那些是給林旭勇留著的,你就別給他留剩飯了。」外祖母見狀,便指著母親的筷子,和聲和氣道。
「幹嘛啊?我減肥。」母親的話,已然是沒好氣地高了八度。
外祖母道:「快別提減肥了,你真減過嗎?只吃肉不吃飯就叫減肥了?」
母親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鮮艷的紅色從腦門一直燒到了指尖兒,她指著林康,抻著脖子,大聲嚷道:「林康,你和你姥姥就串通一氣兒吧,你好不了了!看你以後怎麼辦!誒,你就護著他,看你能護到什麼時候!」
「他幹嘛了?人家啥也沒說吧!倒是你,瞎說那些晦氣的東西!」
「我瞎說嘛了?我訓孩子,有錯嗎?」
「你就有錯兒了!」
「老不死的……」
「說啥?!再說一遍試試?」
這時候,卻是很可怕的寂靜。母親的嘴角,已經快掉到了地上。就聽「碰」的一聲,飯碗被摔在桌子上,一個向裡屋走去的背影,時不時冒出幾句罵罵咧咧的話來。
我吃完飯,便回自己屋,寫作業了。可是裡屋,卻還時不時傳出摔東西的聲音,就像是在拆遷。
「林康,你就這麼長吧。回來你就跟你姥姥過吧。看她能活多長時間,給你提供幾年的退休金。」
「我們也不管你了。你愛學學,愛玩玩兒,我們只給你把吃喝都供齊了,以後你還能不能這樣下去,看你自己的了。」
「我就養你養到18歲,18歲以後,我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還有6年,你自己看著辦。」
我放下筆,心裏面就好像有一團亂糟糟的毛線團兒。裡屋的話已經聽了不下百十遍了,卻依然給我一種極度的恐懼感,就像是潛進了溺水的淵潭,在冰涼的刀鋒上去揣摩黑暗。有的時候在深夜,我都會因為這些話而突然驚醒,坐在床上迷茫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期望著什麼。可是期望永遠都是空的,就像小孩放飛的氣球,升到高空便化為了烏有——也罷,還是先做眼前的事情吧,至少我還有幸福,不必坐在馬路邊上,在昏黃的路燈底下讀書,對吧?
「還學?別學了,到路邊賣燒餅去。去,現在就去!」
「劉雅文你幹什麼啊!一天到晚的。」
「你甭管!林康就是你教壞的你知道嗎?!」
尖銳的聲音刺破了我的耳膜,面對這種局面,我竟然如此無力和手足無措。
「別學了!」
筆被一隻大手奪走,桌上的練習冊也被扔出了屋子,書包裡面的書散落了一地。
我想落淚,可是卻不被允許。眼淚只得化作鼻涕,從鼻翼中悄悄流出,苦澀冰涼。我低下頭,弓下腰,將地上的書本重新撿起。可每一次書包被收拾好,那雙手,便又將書包裡面的書扔出去,天女散花……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更像是一隻下賤的狗,在玩著撿東西的「遊戲」,砸下來的,還有暴雨一般的嘲諷。
我知道她是愛我的,我也深信不疑她是愛我的,可她卻用了最不應該的方式來表達。
在一次一次彎腰低頭之中,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卻並未從眼眶中滴落,因為我知道,這種懦弱無能的表現,只會加深她的憤怒。
「你自己看著辦。」她終於扔累了,放過了破碎一地的自尊心,走回裡屋去了。
可是我已經完全沒有學下去的念頭了。學或是不學,責罵永遠都是少不了的,倒不如寬寬鬆鬆懶懶散散來得舒服。
可我明明知道這種想法是極其不理智的,又無可奈何。那種思緒,好如心頭間挨了一記仙人掌,癢中帶著刺痛。
門口又傳來了皮鞋的拖沓聲,父親剛剛歸家。
母親從裡屋奔上去,到了餐廳聊天。他們沒在談我,好像方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一樣。
「辦公室的那個小出納,白天不幹活,非要在晚上開夜車,賺加班費。」
「那關你什麼事啊?」
「我是會計啊,她加班磨洋工的話我也走不了啊。所以我今天跟她說,讓她把表給我,我在晚上回家的時候做平賬。你猜她給我來句嘛,沒把我給氣死……」
「咱小點聲行嗎?就跟打架一樣,林康還在寫作業呢。」
「他關上門了,肯定聽不見。」
又聊了些什麼我就聽不清了,我只知道他們因為找不到蛋糕條兒,又差點吵起來了。母親急得摔東西,父親在一旁說個沒完。
「就討厭你甩臉子,給誰看啊?嗬!再翻一次白眼!不就是一張優惠券嗎?為了這一張用來擦屁股都嫌硌的爛紙條兒你能死了去是怎麼著啊?」
……
記得快睡覺的時候,一個陌生人加了微信,說自己是張聖軍。
「又挨訓了?你沒事吧?」
「沒有。好著呢。」
「不可能,我媽都和我說了……」
「我家裡面的事兒,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因為你媽經常和我媽媽聊天啊。」
「哦。」
他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可是我也沒有去細看,便洗漱睡覺了。轉天在噩夢中醒來,便是一身的疲倦:心臟狂跳不止,沒有著落;眼前的視線,也有些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