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1 雷驚蟄,箭出弓(二)
傍晚。
宿平站在老樟樹下,樹杈間仍舊掛著一雙吊環,只不過那吊環如今已換作了一對更粗更大的鐵環。原先的門環早在幾個月前被宿平一個不慎拉斷了介面,麻繩也由一股變成了兩股,並往上又纏高了幾圈。
少年輕輕一跳,兩手就抓住了鐵環,雙臂勁曲,一個「磨鐵槍」,身子筆直不動就引了上去,那神氣,竟然與去年的邱禁相差無幾。更令人咋舌的是,他整整做了三十個方才罷手。可他並未結束,稍稍調勻了一下呼吸,便甩動腰脊,又是一陣「靈猴搶桃」,一口氣足足完成了四十個。
靜靜地掛了一會兒,又是「磨鐵槍」,接著「靈猴搶桃」,如此反覆,直到過了半個時辰,才跳下地來。
宿平並未立即回屋,卻先彎下腰來,伸手探到腳腕子上。手裡一番動作過後,便見他提了颯颯作響的四個袋子站起身來,這才走了回去。
原來方才宿平的腳上還綁著沙袋。
其實不單這「引體向上」,就連那晨跑、「俯卧撐」,宿平也都給自己加了重碼。
起初邱禁剛走那幾日,宿平獨自一人在村道上來回跑步,卻不知何時,被家住村道邊上的王小癩子發覺了。這小子真當壞得透頂,也跟著連續幾日起了個大早,死死堵在那大路的中央,就是不讓宿平過去。宿平不想與他計較,每次只得跑到半路就折了回去。那小癩子得了分寸卻不知足,更又進了幾步,將宿平的跑道越堵越短,最後幾乎就要逼到了宿家的門口。宿樹根得知了此事,便立馬闖到了王癩子的家裡。不出半刻鐘頭,那小癩子王機靈的爹——癩子王聰明就將根哥笑送了出來,再把他兒子痛扁了一頓。那日過後,王小癩子果真不敢再來騷擾宿平,又過了幾天,卻連蹤影都不見了,也不知這小子去了哪裡。
宿平得了清靜,卻是越跑越有勁了,從原來的每早在村道上三個來回,繼而增為四個,直到現在的每日六個來回,也不帶大聲喘氣。
俯卧撐,亦由八十個變成了兩百個。
「也不知如今的力氣,是否達到了禁軍的考核標準?這身材,又是否符合那『兵樣』要求?邱叔叔眼下過得可好?千萬別被那詹都頭大蘿蔔給欺侮了……」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卻是宿平躺在床頭自言自語,手裡正拿著一張枯黃的「箭神」畫紙。
那畫中的「九色鹿」依舊栩栩如生,那人的背影依舊凜凜威風,那琥珀流離七彩弓依舊斑斕絢麗,還有那凶獸依舊面目猙獰,只是卻沒有一個能夠回答宿平。
……
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生軒轅。
宿平這日照例在山邊與靈兒練箭,正將一箭點倒了紅木頭,從腰間再取了一枝,搭上弦,拉滿弓,只聽靈兒一聲令下便可射出。
忽聽靈兒「啊」的一下,驚跳起來,跑到他的身側,神色慌亂。
宿平趕忙收了弓箭,正要開口詢問,卻聽一個聲音喊道:
「大舅子!……小媳婦!……我想死你們啦!」
……
只聽這嗓音,宿平便已知來人是誰。他早已不復去年的稚弱,心中只微微一緊,卻是不慌,轉身伸出手臂,將妹妹朝後一攬。
果然是張家大少爺張賜進,依舊一身白衣。此時雖不見家奴珍有才,卻也並非只他一人——後頭還圍了七八個歲數相仿的少年,都是常日宿平敬而遠之的郎當貨色。王小癩子居然也在當中,大半年未見,似也精壯許多。
眼看一伙人越走越近,待到二十步左右的距離,宿平突然舉起了手中弓箭,平平對著那些少年,嘴裡喝道:「打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放箭了!」
「喲喲喲,大舅子好騷包的架勢!」張大少爺怪叫一聲,卻是伸出雙臂擋住了眾人的腳步,眨眨眼道,「不過……你這是要射我哪裡呢?是頭呢?還是腳呢?啊喲!我知道了!你定是瞄著頭,卻是要去射腳啦!」說完,他身後的少年也都放肆大笑,想來早就聽說了去年兩人比箭、宿平出醜之事。
宿平也不理他,神色淡然道:「你們來這裡又想做什麼名堂?」
張賜進瞟了他身後的宿靈一眼,咳嗽兩聲,擺擺長袖,一反賤態,儒雅道:「此言差矣……今日乃三月初三,我見天懸暖陽,萬木蔥翠,花草芳怡,便會同鄉里各村的俊傑小生,趁這大好時光,游春郊外,吟詩作對,好不快活。方才見你二人射箭,甚覺浪費光陰,便有意前來一邀,共賞美景……」
那些「俊傑小生」們聽了張大少爺一席文縐縐的話,個個都撐大了嘴巴,一臉茫茫然,片刻之後,也不知誰先叫了聲好,便都鼓掌稱頌起來。
宿平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謝張少爺的好意。你們走吧,我們還要練箭。」
「小媳婦兒!」張大少爺卻不再理他,突地朝宿靈喊,「你也不去么?」
「不去不去!」靈兒把她那頭上兩支發鬟搖得噼啪響。
「哈哈!我喚你小媳婦兒,你也不拒,看來真是對哥哥我有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大舅子他要阻攔於你?若是如此,我現在就叫人趕他回家!咱倆獨自游春去……」張賜進得逞地笑道。
「你們不走,那我們走。」宿平一手拉著靈兒,就要離開,卻見妹妹雙腳硬是不挪一分。定睛一看,只見靈兒雙目濕潤,那淚珠兒盈盈在眼眶顫動,就要落下。猛然間,他便想起自己曾對妹妹豪言壯語要收拾那兩個壞蛋,如今到了眼前卻要逃跑,一時心如針扎、氣血翻滾。
正在此時,突見王小癩子上前一步,大聲斥道:「張大少爺好意相請,你卻婆婆媽媽,真他姥姥的丟我們半山沿的臉面!」
「你想怎地!」宿平豁然轉頭,紅著眼睛對王小癩子厲聲道。
這小子今年倒是硬氣了不少,王機靈微微一怔,心中想著。卻也不能在他兄弟跟前失了顏面,猖狂道:「你要是打贏了我,我們便放你過去。」
張賜進想要開口阻攔,卻是眼珠子一轉,突然又不說話了。
「打就打!」宿平說話就扔下了手中的竹弓,望前衝上兩步,與王機靈怒目而視。他此時極為反常,似被靈兒的眼淚激起了血性,全然沒有了絲毫冷靜。什麼「怨怒者欠慮」的話兒,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小癩子!趕緊上啊!」一群少年見到宿平沖了出來,便都大聲慫恿道。
王機靈施施然朝後抱了抱拳,竟是一點沒有怯場——其實他也無須怯場。去年的那日,王小癩子被他爹教訓一通、離了家門之後,便來鄉里投靠了張賜進。張賜進的祖父張老員外本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名進士,告老還鄉之後,家底殷實,良田數百畝,更有一個女兒嫁了鄰縣的一個縣尉做正房,便慣出了一個橫行鄉里的紈絝孫子張賜進。這張家有食客不下二十人,能文能武。其中就有一個來自川南的武師,叫做田丘。這田丘耍得好一手黑虎拳,劈、撩、砍、抓,狠辣無比,時常領著張家家丁到處收租討債,惡名遠播。王小癩子便是拜在了他的門下,習了半年多的拳法,自然不將宿平放在眼裡。
王機靈抱拳過後,轉頭便是雙目一凌,踏踏踏幾步沖了上來,竟然不與宿平廢話。這小壞蛋從來就是肉架堆里滾出來的,深知先下手為強的好處,待得逼到了宿平跟前七八步遠,便立即勾掌為拳,屈起雙肘,起手一招「黑虎出洞」就向宿平撞來。
「靈兒退後!」宿平見他來勢兇猛,連忙喊了一聲,腦子頓時也清醒了不少,再想到要去避開,卻是來不及了。
那一對拳頭已經到了面前,直搗宿平胸口,慌亂之間,他唯有推出雙掌抵住。卻見王機靈突然抽回了雙拳,把那屈起的右肘連著小臂橫擊宿平而來。這一招,卻不是「黑虎拳」的招式,是那小癩子打慣了架,臨場發揮的野路子。
宿平只覺手腕一陣發麻,整個人仰天便倒了下去。王小癩子順勢一個撲棱,雙拳徑前下取,連著一招「餓虎撲食」就要欺身而上。宿平連忙繞轉身子,手掌撐地,幾個滾翻閃出了老遠。
遠處那些少年見了,都是轟然一嘆,為小癩子惋惜不已,又對宿平如此迅捷的迴避嘖嘖稱奇。卻不知宿平苦練半載,又常在那山林之中狩獵,早就得了一副輕快無比的身手。
靈兒更是揪緊了雙手,抱在胸口,咬著嘴唇不敢說話。
一個滾翻躲避,一個撲食不得,兩人幾乎同時從地上跳了起來。
宿平藉機騰騰往後退了幾下,立時又拉開了七八步遠。王機靈也不負了他那名字,刻下就跟著快挪雙腳,再次挺身上前。原來這黑虎拳的一套招式,均是講求斜身貼靠,近距離擰旋轉折,若是分開遠了,便毫無功效。
宿平盯著小癩子甩動的雙腿,忽然目光一閃,繼而嘴角露出一絲怪笑:「打不過你,我還躲不過你?」念罷,竟對著欺身而上的王機靈,向後倒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