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4 虛或實,冥冥中(二)
田丘聞言一愣,面色有些陰晴不定,突地怒極反笑道:「你這個當老子的倒很明白事理,卻又為何不親自領你兒子前去?」
「這位大爺可真冤枉死我了。」宿樹根哭訴道,「我當時聽了這事,氣得都快把房梁掀了,就拿椅子砸他——砸壞了好幾張吶!——接著便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將他掃地出門!讓他自己去找張老員外,一輩子給人家當牛做馬,我就當白養了這麼一個東西!」
「哼!斷絕父子關係——真是妙極!」田丘陰惻惻道,卻是一把推開宿樹根,踹了院門,「我倒要看看你家的椅子究竟砸壞了幾張!」
正進了院子,才走幾步,便見一個小姑娘沖了出來,邊跑邊哭喊:「父親!父親!求求你讓哥哥回來吧!那不是哥哥的錯!」繞過田丘,直接就向他身後的宿樹根撲來。
「靈兒,你不用替他求情,我是不會讓他再回這個家門的!」宿樹根決然道。
宿靈聽了,更是滿臉淚水,抽泣個不停,猛然間看見了小癩子的身影,便用手指著對方道:「就是他!就是他們!是他們那些壞蛋先要欺負我……哥哥是不得已才傷人的……父親,求求你讓哥哥回來吧!」
王機靈見靈兒指著他,心中犯虛,不由地縮了縮脖子,卻聽前面田丘喝道:「搜!」他那幾個弟兄便向著宿家的宅子魚貫而入。
田丘一腳踏進門檻,卻見一個婦人正紅著眼睛,悶聲不吭地坐在桌前,臉上隱有淚痕。又四下打量了一番,果然見到牆角有兩張摔斷了的椅子,於是對宿樹根問道:「這椅子,是砸你兒子砸壞的?」
「是。」宿樹根道。
「你兒子的骨頭可真硬吶!」田丘嘿然道。
「那小子不是我兒子,他已與我宿家再無半點瓜葛。」宿樹根又道。他妻子聞言,一甩凳子站起身來,叫道:「你把兒子趕出了家門,看以後誰來給你送終!」
「婦道人家,你懂個屁!老子自己挖墳頭自己埋,行不?」宿樹根立馬回罵了一句。
這時,那衝進裡屋、柴房、廚房搜尋的幾人都一個個跑了出來,對著田丘盡皆搖了搖頭。田丘頓時黑下了臉,挨個看了宿家三口一眼,陡然悶喝一聲,伸出右手,向著堂內的木桌子直劈下了下,「咔嘩」,那桌子眨眼間就被他當中砍成了兩半,倒在地上,就連邊上同來的爪牙,也被他嚇得眼皮直跳。
宿母卻是不懼,當先喊了出來:「你賠我家桌子!」
田丘也不理她,毒蛇般的雙眼,只盯著宿樹根一人,沉聲道:「你最好趕緊把那小子交出來。」
宿樹根喉結一動,咕嚕吞下一口口水,冤枉卻又無奈道:「這位大爺,我當真是把他趕出了家門了!若是他沒有去到張員外府上,我確也不知他的下落。」
「好得很吶!好的很!」田丘森然一笑,舔了舔嘴唇道,「我這就去尋他……既然是一個沒了爹娘的野種,若是被我找到了,自然是打死了也無所謂——想想還真是興奮,我都有點等不及了!」說完,眯起眼睛又看了宿樹根一眼,把手一揮,率先跨出了門檻。
宿樹根見了田丘的眼神,心中沒來由的一跳,轉而又對著他的後背咬牙笑道:「一切聽憑張老員外發落!我先送幾位大爺出門……」他特意把那「張老員外」四個字加重了幾分,說著,便跟了上去,送到院門口。
田丘哪裡不知道宿樹根的用意,對方是想點醒自己,除非那人是張老員外,否則就沒有對他兒子肆意殺剮的權力。這黑虎拳師絕談不上是個善類,今日明知遭人戲耍,若非事有緩急,他真就想把身後的村漢子給揍個半死。
出了院門,卻見外面此刻已圍了一圈的人,都在交頭接耳。小癩子朝人群里叫了聲「爹、娘」,原來都是些村裡看熱鬧的人,王癩子自然也在其中。
田丘目光一閃,兩步躥上馬背,只把韁繩一提,那馬高蹬前蹄,尖聲嘶叫,把眾人都是一驚,齊齊望了過來。
見此舉奏效,田丘便朗聲喊道:「眾位父老鄉親,我乃鄉里張老員外家的人。此番前來,是要捉拿這家的兒子宿平。這小賊眼下正作惡在逃,若有人見到了他,煩請立即告知,張老員外自會獎賞白銀五十兩!」
話音一落,那些村民都是哄鬧開來,五十兩於他們來講,可是一筆巨額的數目,只是過了半晌,卻是沒有一人回話。田丘又將他那雙厲目對著人群掃了一通,接道:「倘若——有人知情不報,或是私藏此人,一旦敗露,張老員外必將上報縣衙,你等都要同罪論處!」
這會兒,人群里倒是安靜了不少,卻是個個都在想著一個問題:「這宿平小小年紀,到底犯了什麼事了?……」
就在這時,一個頗有些蒼老的聲音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人群一陣攢動,就見孫犟頭冒了出來,對那馬上的田丘道:「我那會正在村東口,正巧碰見宿平往東南邊的那條岔道,奔湘水方向去了。」
田丘聞言,卻不立即答話,沉吟一番,突地對孫犟頭喝道:「好你個老傢伙,竟敢在我面前撒謊!」
「沒有!沒有!我可是句句屬實啊!這位大爺,你該不會想賴我那五十兩銀子吧?」孫犟頭急道。
「你這老頭,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田丘此刻凝視著孫犟頭的雙眼,「那小子即便是往東南的岔道去了,你又如何知道他是去了湘水邊上!——還說沒有撒謊!」
「我……我……我也是猜的!」孫犟頭結結巴巴道,神色間微微現出一絲慌亂。
田丘將這一切看在眼裡,頭也不轉,卻是對小癩子道:「機靈!這老頭是什麼人?」
「師父,他是村裡的一位老人!」王機靈道。
「廢話!我是問你,他與這宿家關係如何?」田丘斥道,目光依舊鎖在孫犟頭的身上。
「他是……」王機靈想了一會兒,才道,「反正關係很近,宿平常叫他『爺爺』。」
「嘖嘖!真是個好爺爺!」田丘眯著眼,探了探身子,湊近孫犟頭道,「那麼……咱們就按著這位爺爺的說法,去那湘——水——邊!」說到最後,已是一字一頓。
田丘的聲音雖然不大,可落在孫犟頭的耳里,霎時將老頭原先的一絲慌亂,化作滿臉驚恐。
「哈哈哈——這村的人,儘是些會搭台演戲的角兒!」田丘放聲大笑,挺直了身子,一揮馬鞭。
「走!湘水邊!」
……
張家的馬騎很快便來到了半山沿的村東口。
「田師傅,」幾人當中,突有一個開口道,「那老頭與宿家關係親近,咱們會不會上了他的當?」
「不錯,他確實是在騙咱們。」田丘道。
「那還往湘水去么?」那人道。
「去!」田丘肯定道。
「師父,這又是為何?」小癩子插嘴道。
「嘿嘿……那老頭少說也有七十幾歲,都成了精了。他知道我不會去信他的鬼話,便故意告訴了我實處,定然以為我會撇了湘水,去向其他方位追去。你師父我,又如何會上了他的當?」田丘仰頭傲然道,「老頭想要騙我,是虛;說的話確是真的,是實——這便叫『虛中有實,虛也是實!』」
……
「他知我想要騙他,是實;卻不知我了假話,是虛——這叫『實中有虛,實也是虛!』」宿家院子里,宿樹根三人圍著孫犟頭,聽老人說道,「嘿嘿……我早就聽說這惡棍的名頭!此人為張家欺霸百姓,兇悍無比,卻又生性多疑,那些欠債的農戶即便把錢糧藏在了隔牆裡,他也有辦法找得出來……宿平是往正南衡陽去的,我故意告訴他是往湘水,他定然會從小癩子口中知曉我與你家的關係,若是別人,就以為我在撒謊,可那惡棍必會反著來想,直去湘水——我這是順著他的脾性,對症下藥。」
「那也得虧先生演得好,才叫他陷了進去。」宿樹根道,卻是面無喜色,憂心忡忡。
「放心吧,宿平天生聰穎,自會逢凶化吉的。」孫犟頭拍了拍宿樹根的肩頭,寬慰道。
「我哪裡是在想他了!我在心痛我的桌椅呢,這半個月怕是都要蹲著吃飯了……」
……
話說宿平舍下老牛,又獨行了一個時辰,那視野所望,依舊渺無人煙。此刻已近酉時,夕陽西落。少年心頭也是焦急,快奔了幾步,站在一個土坡上四處瞭望,卻見不遠處有條大江,順著那江水再朝上看去,宿平終於有了一絲喜色,低呼一聲,急奔而去。
原來那江邊上正停了一條烏篷船,船上還站著一個人影。
宿平從小沒有見過船隻,自然叫不出那船的名目。不過,他此刻也不是奔那烏篷船而去,是因他看見那更遠處的江邊道上還有幾匹快馬的蹤影。少年須尋人問路,這些馬上的人兒必然知道衡陽所在。
為了堵住那疾馳而來的馬騎,宿平可謂撒盡了全力。待得跑到了江邊的道上,那幾匹馬兒尚有兩百來步遠近。少年大喜,調整了一下呼吸,往路中間就是一站,伸出雙手開始揮動起來。
只是那手才揮了兩下,卻又僵在了空中。
「小癩子!」宿平驚了一跳,失聲叫道。
田丘和孫犟頭兩人,你來我往地算計,誰又能想到,結果是宿平自己走岔了路,被田丘逮了個正著?
少年急急忙忙撒了腿就往回跑去,才跑了兩步,突然眼睛一閃,卻是拐了個彎,跳下了河灘,沖向江邊。
「宿平!」一個微弱的喊叫遠遠的從腦後傳來,小癩子也發現了他。
呼喝聲驟起。
宿平更是腳不停步,拼著小命又加快了幾分。
前頭就是那烏篷船的所在。
一個身著灰色麻衣的高瘦人影站在船頭,頂上卻蓋了寬寬的笠帽,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相,手中提著一根長長的竹篙,正身朝著宿平。
「那位……」宿平一時也不知如何稱呼,便索性略過,「可否讓我——」
「那小子快些上來,咱們要開船了!」卻聽船上的人影打斷了宿平的話頭,竟是先主動招呼起來,嗓音里聽著倒像是個年輕的男子。
「原來這就是『船』。」宿平暗道一聲,卻是欣喜不已,急急向前縱了兩三步,一腳踩到舢板上。
「好小子,倒挺活靈!」男子朗聲一笑,撐起三人多長的竹篙,往灘頭輕輕一點。那烏篷船漾開水面,說話間就滑了出去。
宿平正要道謝,卻聽那河灘上又是一個喝聲傳來。
「等等!」
正是前後腳剛剛追到的田丘一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