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9 往事回首何堪,杯中訴仇情(二)
「什麼!」宿平聞言失聲。
繼老頭倒未作聲,只把眼瞼微垂。
蒙濕詩道:「宿小哥,你認為我這麼做是錯了?」
宿平惱道:「即便那人奪了你的妻子,也罪不致死呀。」
「哈哈!」蒙濕詩長笑一聲,盯著少年道:「照你這般說來,我是要放了他?再配給這對狗男女一車一馬,然後敲鑼打鼓送他們離去不成?——那我之棄官丟妻、病榻半月、老父被毆,便是活該當然?」
少年詞窮,片刻后才輕道:「你可以將他送官。」
蒙濕詩見他如此,揶揄道:「我看連小哥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罷!——先不說那鳥人早前與官府沆瀣一氣,即算是個常人,也至多囚個一年半載,就又放了——我如何能這般便宜了他?」
此話一出,突地眼神閃爍,續道:「咱們大趙乃至全天下,何處少了欺壓百姓的惡霸?你看官府管過么?小哥的村上,可有恃強凌弱卻逍遙法外之人——嘿嘿,便如我蒙濕詩在衡陽城裡這樣的?」
自嘲意味極濃,卻是正中宿平死穴,立刻教他想起了張賜進,還有有家不能歸的自己。少年輕嘆一聲,拿起酒盞仰頭喝下。
蒙濕詩看出端倪,陪上一杯,大笑道:「原來還真有!」
粉荷上前添酒。
宿平心中一動,目光落在了這名青樓女子的身上。
她早已恢復了常態,卻是首露忸怩道:「小爺快別這般盯著奴家,奴家倒也見過那個女人,卻不是她。」
宿平追問:「那她後來如何了?」
蒙濕詩冷眼看著粉荷。
「死了……來咱們『百花樓』第一夜,便上吊自縊了。」粉荷給宿平斟滿之後,又回頭與蒙濕詩對視一眼,幽怨道,「哎……我若是有她那般好命,能被相公記恨,死了也值了。」
少年雖不解她為何要稱呼對方「相公」,卻是腹誹道,這也叫做「好命」么?
蒙濕詩哼了一聲,繼續趁熱打鐵道:「小哥可知為何我要將這故事講與你聽?」
宿平搖頭猜不出究竟,心想,總不該是你七夕之夜,拉人憶苦思愁吧?
蒙濕詩緊握並不粗厚的兩掌,目射鼓勵道:「我只是教小哥明白,男兒當有強橫實力,只有如此,他的雙手方能抓牢屬於自己的東西,方能有資格伸向自己心儀的東西!——女人,只是其中最為趨炎附勢的一種罷了!」說著,似有意無意地瞟了粉荷一眼。
那女人當即媚態叢生,笑道:「奴家就是喜歡相公這麼霸氣的男兒呢!」
宿平卻是先想到了舒雲顏,暗道她會不會也是如此?堅定地抹去這個荒唐的念頭之後,又想起了姚山鳳,遂搖頭道:「我家嫂嫂便不是。」
蒙濕詩愕然間也是哈哈一笑,贊道:「鳳娘子確是令人敬重!為了她,咱們也該浮上一白,來!」
宿平自然奉陪。
這酒勁道不大,少年受過風雷寨薰練,倒也喝得下半斤八兩。
蒙濕詩放下酒盞又問:「那咱們便去掉女人一說,宿小哥可同意我方才的話?」
宿平沉吟片刻,才道:「話是有理,卻過激了些。」
「不夠爽快!」蒙濕詩白了他一眼,轉而再問繼老頭,「老先生覺得如何?」
老頭自打蒙濕詩說起他的經歷之時,便已不再插話,或飲酒,或夾菜,眼下聽對方問來,仰臉回道:「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老頭子不攙和,左右也沒幾年活了,只顧眼前好菜好飯便可!」
「說得好!好一個抓住眼前!老先生果然一語驚醒夢中人!」蒙濕詩拊掌大頌,突地轉向宿平,神采烈烈道,「當下便有一條能令小哥出頭的路子,你可願意否!」
不得不說這蒙濕詩能考得進士、坐上斧狼幫的堂主之位,確有一套真本領,他先將自己的故事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博得聽者好感與同情,再曉以道理,最後一鼓作氣地順勢追問。
此刻若換作一個尋常的少年,被他這般破竹之勢連番猛攻,哪裡還須猶豫,直接一口便應承下來了。可他遇上的宿平,卻偏偏是個意志頗堅之人。
宿平心想,終於來了!於是問道:「不知是條什麼路子?」他此時說話不論語調、神色都已不復當年青澀模樣,被風雷寨那幫子「賊寇」耳濡目染得十足江湖味兒,哪裡還像個十六歲的少年。
蒙濕詩沒有從他口中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覆,更沒從他臉上見到自己想要見到表情,很是失望,但面色不改,笑道:「賭檔的老張誇你手指靈巧,他望塵莫及——宿小哥只要能來我這裡,我便將衡陽東城的大小賭檔,全都交你打理!——這條路子,你看如何?」
宿平啞然,想不到自己第一次露手便給人瞧上眼了!這條「路子」無可厚非地極其誘人。但於少年來講,實在毫無興緻可言,兼之前日看到那賭徒失心瘋般的模樣,更是深惡痛絕,乾脆答道:「多謝蒙爺好意,小子怕是吃不上這碗飯了。」卻也知道對方都是內行,是以不來對自己的賭技遮遮掩掩。
蒙濕詩道:「莫非是小哥看不起咱們這路買賣?」
少年連忙擺手。
「那便是我太小家子氣了!這樣!你若答應了我,我明日便找頭兒商議,他定能將整座衡陽城的賭檔全都划入你的麾下!」蒙濕詩再加一碼,豪氣道。
繼老頭此刻也放亮了招子,燭燈之下精光閃閃,煽風點火道:「快答應了吧!過了這村,可沒這店啦!」
少年絲毫不為所動,特別是想起那「頭兒」就是沈指揮使,若要相見,更覺古怪,便道:「蒙爺誤會了,只是我實在不好賭錢。」
繼老頭扼腕哀嘆,似怒其不爭,一口將那殘酒幹完。
蒙濕詩仍不甘心,追問一句:「那這附近,可有小哥的師父師兄?」
「沒有師兄……至於教我的那人,也只相處了三四月,就遠赴他鄉了……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見……」宿平想起無私傾囊的陌路大哥,感慨之下,假言有真情,亦喝了一杯。
「哎,高人便是高……」蒙濕詩話說一半,陡然想起臉上烏青便是拜「高人」所賜,微微色變,旋即隱下后,才惋惜道,「既然小哥意不在此,那我也不好強求,來來來,咱們飲酒!」
說著,不等粉荷來斟,一把接過她的酒壺,卻是掂了兩掂,又打開壺蓋朝里望了一眼,道:「酒沒了!——再拿一壺!」
「我這便去!」應聲的是小亭邊上兩個侍衛幫眾的其中一人。
「別拿、別拿!天色已晚……」宿平正要借故起身告辭,卻被蒙濕詩一個眼色打斷。
蒙堂主道:「難得聊得開心,這一桌好菜,小哥你還未吃上幾口呢!——來,嘗嘗這個!」
繼老頭也道:「就是、就是!你自己不吃,好歹也讓老頭子盡興嘛,我才三分飽唉!」
少年只得重新坐好。
天中黑色雲影憧憧,掩起牛郎、織女二星,遮藏不現。
夜風清蕭,星輝黯淡。
片刻之後,那幫眾提了一壺新酒上來,卻是蒙濕詩接下。蒙堂主為一老一少滿上,他自己因酒盞尚未喝乾,便沒有再添。
「來!幹了!」蒙濕詩舉杯道,「俗話說的好,『買賣不成仁義在』,只要小哥日後願意,我家宅門隨時為你敞開!」
宿平實沒想到他竟如此容易地放過自己,頗覺欣慰,當下拿起酒盞道:「干。」
繼老頭也來湊這熱鬧,嚷道:「干咯、干咯!」
三人一飲而盡。
接下來,便聊了一些衡陽城的趣聞逸事,倒也融洽。
不過粉荷幾次要上來幫忙添酒,都被蒙濕詩制止了。
漸漸地……
宿平感到自己的舌頭越來越重、說話含混,耳中的聲音也愈聽愈不清晰,腦袋暈暈沉沉的,最後兩眼一耷,趴倒在桌上。
繼老頭也是一般無二。
蒙濕詩站了起來,看著對面昏睡過去的兩人。
「對不住了,小哥……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可要說起咱們的買賣,卻又哪裡有仁義可言?」
「你下了蒙葯!」粉荷驚道。
「沒你的事!」蒙濕詩厲聲一句,復又向那兩個幫眾道,「東西拿來!」
兩個幫眾上前,只見那個方才取酒的漢子自懷中掏出一張摺紙、一個鐵盒。
蒙濕詩接了過去,把紙一抖展開,這一尺長方的白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再將那鐵蓋一挖,現出一盒紅色印泥。
「宿小哥,歡迎加入『斧狼幫』!」
嘿嘿一笑間,蒙濕詩朝那兩人使了個眼色。
兩名幫眾,一名將那白紙攤在桌上,另一名拽起宿平手臂,撐開大拇指,就往鐵盒內壓去。
就在這時。
一個黑影身後躥至!
「噗噗」聲響。
兩個幫眾齊齊軟癱倒地!
蒙堂主瞳孔緊縮,駭然地看著對面的不速之客。
一個黑衣蒙面人,正目光如炬地蜇住了他。
蒙濕詩正待張口呼救!
卻聽那人突然開口:「別白費力氣了,你的手下現在聽不見。」
聲音嘶啞。
就在此時,桌下卻有一隻手掌正悄悄地搭向宿平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