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3 閉目聽涼炎,轉眼成少爺(二)
有些事一旦養出了習慣,便成了習性。
宿平就是這般。丑時入睡,卯初起床,雖只一個半的時辰,但仍神采奕奕,照例跑完晨跑回到家中,接著連下一套俯卧撐,卻是漸感吃不消了,蒙葯的副效、少眠的睏乏,在那體力耗費之後,一齊揮發出來。
姚山鳳這時也剛起床,臉上亦不見任何慵懶之狀,原來她和宿平是一類人,笑句「你還挺精神」,就去洗漱。片刻侯母將早飯端上。宿平吃得最快,卻依舊不見繼老頭出來,好奇之下便入房查探。
結果開門便愣了一愣。
原來老頭竟然正席在床頭打坐,這時聽到門軋的吱啞聲,也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開眼來,隱隱還真有股仙風道骨的錯覺。
「哎——昨夜沒和佛祖聊天,佛祖說他不高興了,還好老頭子一番勸慰,這才將他安撫下來。」繼老頭煞有介事道。
宿平腹誹一句,說得跟真的似的,又問:「繼爺爺你腦子還好使吧?」
旋即又覺這話不對,正要解釋一句,哪知已經遲了。就見老頭果然騰地從床上跳起,直如餓虎撲羊一般,一個板栗當頭敲下,想避都不能避開。
「看來您老是沒事了,快去吃早飯吧。」宿平揉腦袋道。
繼老頭「嗯」了一聲,又瞅了少年一眼,皺眉道:「你昨夜幹什麼去了?怎地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宿平古怪道:「咱們昨夜不是同去喝酒了么?」
繼老頭好似方才反應過來般地雙目一瞪,恍然大叫:「啊呀!難怪佛祖責我昨夜沒和他聊天!」
宿平啞然,你有這麼糊塗么?卻是不敢再宣之於口,怕又徒遭一頓板栗。
繼老頭像個沒事的人兒一樣,走了出去,渾然不問昨夜之事,倒叫少年對他這份「健忘」欣羨不已。
上午練了一會兒弓箭,不但「飛落花」沒什麼進展,居然還被高凳磕摔了好幾次,繼老頭與侯大志當然拍手叫樂。宿平自知已是困意難支,只得收了弓箭,又去床上睡了個回籠覺。醒來之後精神飽滿。
精神飽滿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見見那個黑衣人。
用過午飯,正要出門,卻被繼老頭攔下了。
老頭斜眼問道:「你鬼鬼祟祟的,要去哪裡?」
宿平沒好氣道:「我哪裡鬼鬼祟祟了!」
「你就裝吧!」繼老頭嘿嘿一笑,朝旁邊侯老頭問道,「老兄弟,你說他是不是有問題?」
「老兄高明。」這句話早已成了侯父的口頭之禪。
「好吧……」宿平極其非常之很不甘願地點頭嘆道,「我承認我鬼鬼祟祟了——好爺爺,你又想如何?」
繼老頭辭嚴義正道:「少年易失足,我須跟上你,好好看護才可放心。」
這又叫什麼事!昨夜已然為你擔心了一番,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再跟來了!少年於是腆起一臉和顏悅色,笑道:「好爺爺,我定會將您的教會牢牢記在心裡,少年雖易失足,卻也要一個人多磨練磨練,才可成才嘛,對也不對?」
繼老頭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少年幾眼,直看得他雞皮疙瘩落滿一地,這才道:「咦……看不出你還能說出這麼一句人話,罷了罷了,便讓你暫離我這強勁的羽翼一會兒吧。」
什麼強勁的羽翼!我又哪句不是人話了!少年雖有腹誹,卻是不敢再與他糾纏不清,如獲大赦之下,丟盔棄甲而逃。
繼老頭看著少年的背影,囁嚅老嘴,突然回首對侯老頭道:「老兄弟,咱們也出門殺他幾盤!」說著,抬腿就走。侯父自是返老還童般地雀躍著跟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宿平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南林苑」的門口,門口正停了駕馬車。馬兒毛亮神俊,車棚更是精緻光鮮,卻不知哪個有錢人在裡面看戲。
收拾心神,進得戲堂。
白日里人們各有事情忙活,是以南林苑此刻並沒有太多精彩刺激的名目,也不見有人耍上幾通百戲,都是些慢調老生的曲子,不過倒有另一番悠閑的風味。
少年卻無心觀賞,是因他這時才幡然想起,自己竟連那黑衣人叫個什麼名號都不知曉,既不能報上名號,又怎能找到其人。
躊躇間,一個跑堂的上前問話,要請他入座聽唱。
宿平正待搖頭離開,突而又覺不甘,當下將心一橫,伸手拉過了跑堂的。那跑堂的愣了一愣,滿臉詫異地看著少年。少年見他兩隻眼睛好奇忽閃,尷尬不已,硬著頭皮吞吞吐吐道:「我……我……我叫宿平!」
哪知這跑堂目光篤地一亮:「哎呀!原來是宿平少爺!」
這回輪到宿平愣了,我何時又成少爺了?又一個稀奇想法湧上——我是少爺,那父親不就是老爺了?一想起他爹化作老爺的模樣,不由雞皮疙瘩驟起。
那跑堂見他不答,立即補了一句:「您稍等片刻,我去叫管事的。」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中年男子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那男子一見少年,臉上登時露出驚異的神采,失聲道:「你就是宿平少爺!?」
宿平暗想,今兒到底是怎麼了?一個比一個古怪,卻是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還好這管事的頗為精明,當下支開跑堂,拉著宿平走到一個避耳的角落,不掩興奮道:「原來宿平少爺就是那個『高手』,難怪會搭救咱們南林苑了,二小姐也真是的,居然還瞞著我們不說。」
宿平豁然醒悟,那夜痛揍斧狼幫時,台上的眾人當中,此人定也在場!少年一開始背對著蒙濕詩等人,後來這群惡徒又顧著追趕周真明,是以皆未見到他的面貌,然而台上南林苑的人卻與他對面而照,自是將這「高手」看在眼裡。於是呵呵一笑,卻仍不明對方為何都稱呼自己「少爺」,還有那「二小姐」是誰?
管事的不疑有他,像是見了老朋友般贊道:「沒想到表少爺年紀輕輕,居然就有如此身手,真是令人佩服。哦,對了,我叫皮念仁,是戲苑的管事,以後表少爺就叫我老皮好了。」
少年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是此間戲苑的「表少爺」。
宿平也是機靈,當下點頭道:「好、好!老皮,不知……」故意將話音拖了一拖。
老皮果然乖乖就範,順著少年話頭道:「要找苑主是吧?她早已叫我備好了馬車,就在門外候著,只等表少爺來了便可起程!」
「起程?」宿平愕然道。
老皮道:「自然是去戲苑的大宅園了。」
叫過一個馬夫,三人走了出來。
才到街上,正要登車,就聽一個聲音嚷嚷:「宿平!宿平!」
轉過頭來,少年一身冷汗!
竟是繼老頭。
老頭跛腳飛奔,湊上前道:「你這是去哪裡?」兩隻老眼一煞不煞地盯著那精巧好看的馬車,便如孩童見了山楂葫蘆一般。
老皮道:「表少爺,這位是?」
「我的一個同——鄉!」宿平趕緊搶道,他如今已是「少爺」了,自然不再提寒酸的「同村」二字,繼而又問老頭,「你怎地在這裡?」
繼老頭朝後努了努嘴。
少年就見那對街的角落,坐著兩個下象戲的人,其中一個老漢目不離盤,不是侯老頭是誰?當下嘆氣腹誹,你倆還真會挑地頭!
繼老頭可沒他這般七竅玲瓏的心思,指著那精工細制的馬車道:「老頭子不管你為何當了少爺,總之我沒坐過這麼好的車子。」言下之意,便是這馬車我坐定了。
宿平知他脾性,卻是苦於自己都不知這是怎樣的一條來龍去脈,頓時猶豫不定。
繼老頭見他不答,立刻挖苦道:「哪有你這般小氣的少爺!」
少年老臉一紅、敗下陣來,無奈地朝老皮看了看。
老皮笑道:「這有何妨!」
繼老頭連聲和道:「就是、就是!」
少年情知這次雖也毫無頭緒,但眼觀老皮言行,定然沒有什麼危險——再則,自己也給這「南林苑」救過場子,算得上有恩於他們——當下點了點頭。
繼老頭見狀,立即掀起車簾,一頭就鑽了進去。快不可言。
直到馬車離去,侯老頭依舊沉浸在象戲的楚河之中,渾然不覺。
衡陽乃湖荊南路第二城,除去買賣市街眾多,更有大小民巷無數。宿平一路撩著窗帘,看似在流覽外景,其實是他那僅存的一絲擔憂正在作祟。小心總是好事,不然若是真被人賣了,也不知是賣到了哪處。這個「南林苑」的苑主,那日明明從蒙濕詩的口中聽來,是個女的,定然不會是那個出聲男音的黑衣人了。而且她的名字因蒙濕詩的一席話,也是記憶猶新,叫作「伊三從」,是伊婷姑娘的姐姐,如此說來老皮口中的「二小姐」多半便是伊婷了。卻不知那黑衣人與她二人是什麼關係,而自己這個「表少爺」與她們又是什麼關係?
繼老頭顯然沒他這般糾結,懶身半靠半躺在柔軟的錦織墊上,隨著馬車的晃蕩左搖右擺,嘴裡直哼:「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皮管事笑道:「您老真是個快活的人。」
繼老頭道:「那是自然,人生得意須盡歡嘛!這般難得享受,什麼放不下的心事也得丟到一旁咯!」
皮管事拍手稱好:「老先生出口成章,在下佩服。」
宿平微微搖頭苦笑,又看向窗外。
馬車是一路向北行去的,大約只用了兩刻的時辰,便已聽前面車夫「吁」的一聲。
「表少爺,咱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