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4 南林園相約,柳暗明花現(一)
一面頗為古舊的宅門圍牆,長長的牆沿上爬滿了條條青藤。斑駁陸離的門瓦下掛著一塊較新的匾額,上寫「南林園」三個大字,字體端莊卻不失遒勁。最妙的是,人未進院,就聽裡頭飄出陣陣的鐘琴鼓瑟之音,更兼美妙歌嗓相和。
宅子的外面並沒有什麼看門的小廝,老皮只叩了兩叩,便有一個青年前來應門。
進得院內,這才叫做豁然開朗。
這院子比起蒙宅的還要大上不止一倍,亦不乏紅花綠葉,只是這些植株大多繞牆而種,僅有一口大花壇建在正中,開滿鮮艷奪目。如此構造,卻是不無道理,皆因這院子里堆堆錯錯地,站了許多的男男女女,那些聲音便是他們傳出。有人正在唱調,有人正在拉彈,還有幾個身手俊俏的不住翻騰雜耍,卻是那些百戲的戲子正在練功。
好一派熱鬧的場景。
皮管事見宿平看得出神,笑道:「咱們『南林苑』要做生意,街市的後院不夠大,若是在那裡練功,定會擾了前堂聽戲之人的興緻,是以苑主兩年前買下了這個宅子——門口的牌匾就是苑主自己題的。」
就在這時,那群唱戲之人當中,走出一個女子,一身淡紫長衫,頭上簡簡單單地梳了一個平鬟,分束成結,上插一記珠簪,臉上並未施任何粉黛,卻是素麗動人。
宿平隱隱覺得何處見過此女,卻是一時想不起來。
那女子遠遠而問:「皮大哥,你怎地過來了?」繼而把秀目投向了兩個生人,直至看清宿平之後,臉上的神情與那老皮初見之時並無太大差別,驚詫道:「是你!」
少年尚未答話,老皮卻是大訝:「二小姐不認得表少爺?」
宿平霍然想起了此女是誰,頓時目瞪口呆不已。女人妝前妝后的不同,今日少年方始得以領教,不過唯一相同不變的是,這個伊婷姑娘無論台上台下,都是一樣的好看。
伊婷聞言愕了一愕,眼神波動間,旋即「格格」掩口笑道:「原來你就是宿平表弟!」
老皮更是不解:「二小姐果真不認得表少爺啊?」
「真是不認得哩!」伊婷放下纖指,目光仍流連在少年的臉上,「我們家的男兒就是生得好看。」
宿平不知如何接話。
那伊婷又笑:「表弟自然也不認得我了。皮大哥,我們家本來住在湘水的東邊,哪知姨娘卻看上了湘水西邊的姨父,不顧家人的反對、放著殷實的家境不呆,大好的青春年華卻被姨父拐跑到了衡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當起了村姑,一去就是大十幾年,竟是一趟也未回來省親,真叫家人想念得緊。」
老皮恍然,他自忖與宿平的父母年紀相若,聞言便對宿平嘆道:「原來竟有如此往事,令尊令堂為情而不懼世俗,當真叫人敬仰羨慕。」
繼老頭卻是面露古怪道:「老頭子與你爹做了半輩子的鄰居,卻是被他糊弄了半輩子,看不出這小子還藏了這麼一手好本領。」
此刻宿平又才方始體會到什麼叫做「啞子吃黃連」,卻是「有苦說不出」。最令他震撼的是,這伊婷居然知道自己家住衡山腳下,顯然已將自己的來路摸得一清二楚,可笑的是自己卻對對方一無所知!
「來吧!姐姐正等著你呢!」伊婷說罷,一把挽起少年的手來,又對老皮道,「皮大哥,煩你幫我招呼一下這位老先生。」
繼老頭好像也極為開心,早把他那「強勁的羽翼」拋到了九霄雲外,不等老皮開口,便大笑道:「去吧,去吧,早知道來這麼個好地方,就該把侯老兄弟一起帶來了。」
他還真把自己不當外人了。
原來「南林園」還有內園與外園之分,跨過一個滿月形的中門,便到了內園之中,這裡頭的景緻才有了與那蒙宅相似的味道,花木盛放,滿庭芳香。
宿平被這個在他眼裡還算陌生女子的伊婷手牽著手,溫柔舒服之餘,卻是心頭咚咚直跳。少年為了不讓她看見自己的尷尬之色,一路都避免與她觸目相視,將頭撇向一邊。正巧看見邊上有一個石台,那石台上面擺著一件尚未做好的長袍。這長袍頗厚,定是為冬天所制,做工也是不同尋常,不是一般的整塊一色布料,而是由黑、白二色縫接而成,一身下來總有好幾十塊之多。宿平邊走邊想:「這是件男人的衣服,看起來倒十分合乎法華叔叔的喜好……莫非是給那黑衣人量身定做的?」
伊婷見他兩眼盯著石台,卻是俏臉一紅,將手一緊,嬌叱道:「你這小鬼頭,看什麼看!」
宿平更是大奇,卻是立馬收回了視線。
走進一條長廊,盡頭有一廂房,兩人到了那處門口,伊婷終於停了下來,抬指便扣門扇:「姐姐、姐姐!咱們的表弟來了。」
「快進來!」裡頭立刻應了一句,是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還很歡喜。只是比起伊婷來卻又少了七分的甜美,多了九分的爽朗。
推門而進,一個女子迎面站立。
黃玉肌膚鵝卵臉,青絲分額垂兩肩,眉如越女劍,目合雙新月,豐唇含皓齒,俏鼻點笑顏,水紅長羅裙,青綠束腰間。——這南林苑的女苑主比伊婷略大,風情卻是更有不同,好似其聲音般,與人一陣清新乾爽之風。
宿平望著她時,她也正笑吟吟地看著宿平,一時相視無語。
「噗嗤!」伊婷看得好笑,便道,「你倆大眼瞪小眼,是不是對上眼了?」
「還真對上眼了!」哪知女苑主促狹一笑道,「我說小表弟,跟姐姐私奔好不好?」
宿平面色大窘,唰地直紅到了耳根。
「哈哈!羞了、羞了!」二女同時大笑。
好一會兒,少年才敢出言詢問:「我好像與兩位並不相識?」
女苑主搖頭道:「以前不相識,現在便相識了。這是你的二表姐,我是你的大表姐,你可記住了?」
宿平哪見過這麼捉弄人的一對姐妹,直是被她們整得暈頭轉向,失了方寸,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突然又覺不對,旋即大搖其頭,臉上卻是更紅了,支吾道:「我……是來找……黑衣人的。」
女苑主促狹道:「什麼黑衣人、白衣人?這裡只有一個紫衣人、一個紅衣人。」
宿平急忙糾正道:「不是、是一個蒙面人!昨天夜裡是他對我說的,來『南林苑』找他。」
「噢?」女苑主一臉詫異的表情,「那他還說了什麼?」
宿平登時想起黑衣人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面現難色,不敢說出口來。
女苑主呵呵一笑,問道:「你看他是不是這樣說的?」
少年一愣之下,好奇地盯住了她。
一個嘶啞而熟悉的聲音從女苑主的口中傳出:
「你無須害怕,官府便是拿了你,我也救得你出來!」
宿平轟然一震,失聲道:「你就是那個黑衣人!」
伊婷笑道:「不是姐姐是誰?」
宿平急忙追問:「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女苑主微笑著眨了眨眼,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指了指宿平的胸口。
那裡墜著一條穿著兩個舊木決的頸鏈。
「若是一個少年既會射箭,又會小紅葉的『刑屠拳』,還那麼聰明可愛仗義,他不是小宿平是誰?」
怔神片刻之後,宿平終於恍然擊掌大笑,叫道:
「五寨主!」
一濁出手如電,輕輕一拍少年額頭,笑嗔道:
「叫姐姐!」
紅葉老相、法華沉穩,兼授其藝,是故都以叔輩相稱。而葉陌路其實比起法華小不了幾歲,但頗為玩世不恭,於是就叫「大哥」,可又與年紀相仿的朗乾坤等不同,更要與少年親近許多,所以一個叫「陌路大哥」、一個卻叫「朗大哥」。
宿平心想,反正風雷寨的輩分在他這兒已經亂了套了,只要你不怕給另幾位寨主佔了口頭便宜,左右叫聲「姐姐」又有何妨,當下便就一揖到地,恭聲唱喏:「宿平見過姐姐!」
「唔……好好……」一濁滿臉得意欣慰,摸了摸少年的頭髮,像是安撫自家的乖巧寵物一般。
伊婷一見之下,立刻拍手:「我也要、我也要!」
宿平心中疑團告解,又受她二人歡樂情緒影響,腦子也瞬間開朗活絡起來,驀然記起庭園石台之物,當下忍住笑意,顧左右而言他道:「咦?方才外頭見到的那件衣服,不知道是誰縫製的?」
伊婷俏臉微紅,嗔了少年一眼,輕聲道:「是我……」
如此表情,宿平更無懷疑,卻是神態恭敬道:「既然如此,便不能叫姐姐了,而應當叫聲『嬸嬸』才對——宿平見過嬸嬸!」說著,也對她作了一揖。
一濁早就看出了端倪,刻下再也憋忍不住,叉腰歡叫道:「叫得對、叫得對!就該叫嬸嬸!」
「你們——就會欺負人!」伊婷嘴上嗔怒,臉上卻無半分怒色,反倒羞喜居多,好一會兒,才又忸怩地道,「我來問你……法華君……他過得如何?」
一濁朝他眨了眨眼。
宿平心領神會,嘆了口氣道:「哎……法華叔叔日漸消瘦了……」
伊婷果然大急,顫聲心疼道:「是么……」
宿平卻有后話,接著道:「不過卻更加英俊瀟洒了。」
一濁又是呵呵嬌笑,連連朝少年豎起了大拇指。
「作死!」伊婷羞赧難當,舉起粉拳朝宿平一陣亂捶。宿平坦然受之,不知為何,他在此時此地見了風雷寨的人,就像遇到了自家的親人一般,有種如沐春風的溫暖。
片刻消停之後,宿平問道:「兩位……姐姐,怎地會在這裡?風雷寨的叔伯兄弟們,可都想念你們得緊,特別是敢指大哥,一到吃飯之時,便常常提起五……姐姐們。」其實這話里本來沒有伊婷的份,但總不能落了她的面子,是以改了口。
伊婷卻不領情,逮著機會便揶揄道:「撒謊了吧!我可是南嶺的人,風雷寨的兄弟們怎會提起我來?」
宿平呵呵訕笑,心道原來如此。
一濁道:「難得小敢指這麼惦記我,哪天我回去了,專門就給他開個小灶,燒上幾天好菜讓他解解饞——不過眼下卻是不行,我有要事在身,仍不能返寨。」
伊婷俏皮地擠眉弄眼道:「姐姐的要事可不止一件,若不然,偷空溜幾次回去,倒也並非什麼難事——對了,姐姐,他可有音訊……唔……」
「就你多嘴!」一濁嗔了一句,連忙伸手貼住了伊婷雙唇,卻對宿平道,「我兩年之前便被派在此處負責收羅官府情報,除了大哥,寨中無人知曉。」又突然想起一事,頓了一頓,問道:「聽說你要考禁軍?」
此話一出,便連伊婷也靜了下來,一起看向少年。
宿平只得點了點頭。
一濁柔聲道:「你可知咱們三山二嶺素來與朝廷勢成水火,你若考上了禁軍,便很難再迴風雷寨了——已想清楚了么?」
伊婷也加了一句:「前段日子,我們也收到了山頭的消息,紅葉大哥與敢指放心不下,硬要帶人前來衡陽救你回去,卻被大寨主和法華君勸下了,說是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宿平登覺喉嚨口一陣酸澀,逼得眼圈一紅,猛地張口欲言之後,卻又止住不語,默然垂首。他並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相反卻是時常縈繞心頭,好幾次想要放棄禁軍、踏迴風雷寨之路,但皆被他屢次否決。家中尚有父母妹妹,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教他們負上「賊親」之名,只等明年考入禁軍,讓那張員外家再也不敢心生欺侮,才只正途。而他日漸武射有成,兼之那日龍舟會上禁軍大官青睞相邀,更是堅定了他的無窮信心。
「啊呀!都怪姐姐這張嘴,看把小宿平為難的!」一濁見他如此,立刻朝伊婷打了個眼色,也教她不要繼續在此處糾纏,岔開話題道:「對了!你又如何會在那惡徒的家中?」
宿平知她說的「惡徒」是蒙濕詩,當下收拾心神,將那賭檔前後發生之事全盤講了一遍。
伊婷也是蕙質蘭心,誇道:「你先前不知情下救了咱們『南林苑』一場,眼下又做了一回援手他人的好事,若你能將這般正義憐憫之心保持,那以後即便做了軍官也是個好官,我們也就放心了。」
一濁點頭贊同,又問:「只是有一事不明,為何我出手時,你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