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菱
「你是需要我仰望的人。」
她聽見,一個人笑意吟吟地在自己耳畔輕念,聲音裡帶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繾惓,卻始終沒有對上自己的眼睛,只有一個算不上清晰的側臉,餘光掠去,偏偏長長的睫羽像紗狀的簾,遮住了最能一眼看到底的那扇窗。
那人踏著滿地花枝,踐著青蔥草尖,腳步聲漸漸輕弱,漸離漸遠,像是那一隻搖著晃眼明燈長龍的隊伍帶著漫天的喧囂和熱鬧在火光中退場,來時帶著一身熱熱鬧鬧喧囂九天的人間煙火氣息,吵得漫天席地仙神鬼怪妖人心裡都冒出熱騰氣來,離去時分卻是只縈繞著一絲絲人間宴席散去后的空曠凄涼,僅僅拋下了半分憂鬱的氣質,卻莫名吸引人跟隨上去。
但偏偏有著一份無形的可惱的力量纏繞身體,怎樣都無法動作半分。
【是嗎?可我覺得我好像永遠追不上你。
你是我永遠追不上的人。】
她彷彿聽見自己心底的獨語。那聲音像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磨去了冰塊的稜角鋒利,但依舊透著些冰冷冷的可憐。
心裡莫名悲傷,又無端難過起來,好像被戲弄拋棄了的死小孩,默默跟在假裝拋棄自己的人身後,一邊哭著說「你壞,我不要你了!」,另一邊想著「你要是抱抱我,我也就原諒你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只是不論嘴上怎麼說,心裡怎麼想,都抵不過行動上的「真情實感」:即使被最傷人的謊言「我不要你了,我把你留在這裡,你遇見好心人就跟她走吧!」之類的傷透了心,死小孩們依舊垂著嘴角,眼含淚花,滿眼渴望的緊巴巴地跟在「壞人」身後,就只差對「壞人」親口說:「你不要丟下我!我很害怕,你帶著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的!」
當然,真正的死小孩是不會說出「為你做任何事」這種話的。她/他們往往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只有一份可憐兮兮的眼神、一雙紅通通的眼眶和幾句乾巴巴的譴責,還總是因為卑微地低著頭、囫圇地說出而不被看見、不被聽清。
一如每一隻被主人因為各種原因主動的、被動的丟棄的小貓小狗,喉嚨里止不住的發出幼崽嗚嗚懨懨的弱小哀鳴,然後被冷漠的北風毫不留情的吹得煙消雲散。
自此,身後的人,身前的人,身下的、身上的人什麼都再也聽不見了。
而林瑾自覺不算是個死小孩,她不會有眼眶裡打轉的眼淚,不會有可憐兮兮的的小眼神,不會有卑微色彩的肢體語言,只是心裡總是好像有個小人兒默默地畫著小圈圈,用比蚊子哼還要細小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輕輕念叨著:「你能不能不走呀?」
她自己這麼覺得:我連個死小孩都算不上。
她還記得自己那時和現在一樣——似乎不論年紀幾何,不論白雲走了蒼狗有沒有追上,不論歲月釀成了滄海還是鑄就了桑田,都沒有辦法在在乎的人面前,尤其是特別特別在乎的人面前表達清楚情感的。
她很在乎眼前的人嗎?她不知道,心尖尖的那一塊像是被千斤重的秤砣墜著,巨大的沉重的無力感壓得她說不出話來,於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看著那面帶著笑的人愈行愈遠,紅繩垂髮,白衣颯颯,腳下生風,不經意間,踢起一枚石子。
石子被踢到路旁,
石子咕嚕咕嚕地滾著,
石子落進一旁的池塘。
她想說,別走。
她想,拉住那個風吹白衣起,紅繩繞烏髮的人。
但是她沒有動,她沒有說任何話,沒去做任何事,只是看著那個人漸漸離去,越來越遠,像那一顆被踢了一腳順勢滾進池塘的石子。
她只是看著一身白衣踏入鮮紅火海,烈火纏繞,風卷灼焰,是比扎發的紅繩還要艷麗的顏色。
她看著白衣被火焰吞噬,紅繩垂落。
而後——
斯人不再,斯年已逝。再有滄海,不復桑田。
平靜的湖面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撩起細細的漣漪,曾扣動了清冷的湖的心弦,註定是誰也不知道的了。
林瑾緩緩從夢裡醒來,眼角垂著一滴晶瑩的淚。
睜眼,映入眼帘的是被繁複華麗的不知名花紋包圍著的北斗圖騰,北斗在黑暗裡散發銀白色的光,像清晨太陽升起之前的啟明星,不知名的花紋金燦燦的,形狀近似孔雀開屏,層層疊疊環繞著中間巨大的北斗圖案,像是圍繞在啟明星身邊的一圈光輪——一眼即知是元老閣的風格:絕不講究實際應用性,越是古色古香便越是受那幾個頑固老頭子的喜愛,越是華麗的圖案就越是更華麗圖案的陪襯。
當然,像牡丹海棠,龍飛鳳舞一類廣為人知的圖案自然是不可能出現在元老閣的。
哪怕他們依舊華麗,而且幾乎無人不曉。
不是因為太過俗氣——世俗的俗。
而是實在是攀附而上的神話故事太多,一大團稀里糊塗的意象和聯繫像毛線一樣緊緊纏繞其上,說不清、道不明、辨不出,實在總是讓人覺得糊裡糊塗。
元老閣當然不會喜歡這樣的圖案,糊裡糊塗於一幫年紀都不算小的老頭們是禁忌——他們總是自認為英明神武、機算無雙。即使算不上英明神武、機算無雙,那也是歷經千帆、沉痾盡散過後才有的耆德碩老。
更何況,無論是牡丹海棠,還是龍飛鳳舞,都太「年輕熱血」又都「肆意張揚」,完全無法彰顯元老閣的「滄桑」。
而唯一審美還算正常並且能說得上話的女性長老西月長老對此毫無辦法——當一群偏執的老頭反反覆復向你灌輸同一種偏執的審美,能保持原本的審美便也近乎艱難……如痴人說夢……
這是什麼圖案來著?
靜靜地看著那類似於孔雀開屏的金色圖案,林瑾開始回憶。
卻怎麼也想不到了。
忘記了。
然而,有些事追憶時已經忘卻,有些人卻是怎麼也忘不掉的。
譬如心心念念看著你長大的或慈愛、或嚴厲、或體貼、或冷漠的父母,譬如雨後濕滑泥濘地面上無情嘲笑你摔倒身上濺了一幅寫意水墨畫的可惡的狡黠少年,譬如嘴上念著自己不會在乎實際上依舊一生無法忘懷的分了手的初戀,又譬如——林白……
那個人如果在的話,估計會像孔雀開屏一樣興緻沖沖地開始「科普」,臉上一定是帶著慣常的不算討喜,卻也不惹人厭惡的笑的。
四分純粹的喜悅,三分不討人厭的自以為是,兩分淡淡的舒展開來的慵懶,還有一分揮之不去的隱秘鬱氣。
那笑容就毀在那一分藏得不嚴實的鬱氣上了,雖然它的主人未必認真的隱藏過。
回憶一旦開始,就再難以停下。
她還記得,有人說過:「當你開始變老,就會開始喜歡回憶,就會選擇性的美化部分記憶,所以就會被大腦欺騙,最後極容易達成自欺欺人最卑劣可憐的境界——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騙過其他人,但總歸是騙過了自己,於是帶著一丟丟可憐兮兮的心滿意足,沉溺在虛假的編製的過往裡,最後只被這些虛幻的美好的過往糾纏捆綁,逃不脫溺死的悲慘結局。所以女孩子千萬不要喜歡上回憶啊,很容易就沉迷在過去不知真假的美好里了,不要向後看,一直向前走就好了。」
回憶會拖慢腳步,讓你不自覺的停留,甚至是迷失自我。
美化后的記憶會變成水一樣的牢籠,讓你的四周密不透風,甜美的風會灌滿整個牢籠,讓你心甘情願溺死在幸福的假象里。
【所以,我回憶,是說我在變老了嗎?】
【去你的!我才24歲!青春正好,風華正茂!還可以一個人遨遊一個星際,一個人吃完一整頭牛,一個人肩扛起一顆星球的希望……】
只可惜,她腹誹的話再多,想說給她聽的人卻無論如何都再也聽不見了。
被子被掀起。
嘻嘻索索的穿衣聲響起。
床吱——嘎——一聲,像是誰悠長的嘆息。
林瑾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半透明的琉璃窗彩色流轉,透出一點微熙晨光。
推開窗,窗前是一根橫生而出的琉璃枝丫,光明在琉璃窗上肆意跳躍,閃耀。
神說:光明照耀一切,就像是創世的神靈表達對世間一切的喜愛之情。
【神說,哼!可笑的神說!】
光明的精靈願意熱愛這世間的一切,照耀一切予以光明,卻始終不願意為眼前這根琉璃狀的枝丫停留,晦暗的琉璃枝丫和流光溢彩的琉璃彩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人忍不住驚詫。
然而,林瑾的視線最終也只不過在那枝丫上漫不經心般停留了一瞬,便又悄然收回。
她將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的翠色包圍著銀白的、緋色的、墨綠的城市,看上去就像是綠色的大盤子里裝了一盤色彩斑斕的蔬菜沙拉。
看著好看,吃著——還是要看個人口味。
這般高度,高樓大廈、茂盛森林遍入眼底,所謂終生皆是螻蟻,大概不外如是。
林瑾並非向來對此不置一詞,此刻卻一言不發,心中幾乎毫無感慨可言,更多的只是厭倦,只輕飄飄地一瞥后,她轉身,推開房門,直面長長的走廊,明亮的金子般的粲然光明像是迎接最尊貴的客人,滿然光輝燦爛,不要錢似的灑在她身上。
她目不斜視,大步向前踏去,描金衣角上跳躍著細碎的光。
突然,她眼瞼垂下,腳步微頓。
不過瞬息,腳步依舊。
她突然想起來那是什麼圖案了——金菱。
金色的三角菱。
林白口中象徵自然和生生不息的金菱圖案,卻也是她眼裡出現在這裡很可笑的圖案。
她攜著回憶,心靜悄悄地回到十年前。
沒有驚動任何人。
那時,沒有描金衣角,沒有俯瞰眾生。
卻有烏髮白衣紅繩的那人。
有著一份以後再也不會有的淺淡快樂。
還有那個四分加三分加二分加一分的笑容。
那些個怎麼也說不完的古老圖案和傳說寓意。
她停在長長走廊的拐角處,手微微彎著,網羅樹杈間漏下的光斑,陽光從指縫間泄去,恰如一去不返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