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耳畔匆匆傳來上樓的聲響,白芯蕊下意識抬眼望去,見一小廝正趨步走上樓來。那小廝手端茶壺,遙遙見二人對坐在金色的光芒裏,不禁心生疑竇。他知不該打擾,卻正迎上白芯蕊的目光,本不想走過來,如今隻好硬著頭皮移步而來。


  待那小廝立定跟前,白芯蕊眉目淡斂,慢慢恢複在那股平靜中,眼神一轉示意他傾上兩杯茶。那小廝會了意,略一躬身施禮,便趨前俯身將桌上兩個茶杯翻轉立住,傾茶入中。頓時,一縷淡淡的清香隨即拂麵,盈溢在這流瀉晨光中,靜謐醉人。


  白芯蕊輕易拂手,便見那小廝再一施禮快步退下,繼而是匆匆的下樓聲響。


  四周又恢複靜悄,白芯蕊嘴角逸出一笑,道,“夏姑娘,請。”


  夏嫣低眸頷首,端起茶盞在唇間輕抿一口,是前幾日在後堂飲過的洞庭碧螺春。她眸間含笑,仿佛茶香已掩去了方才的一切。


  白芯蕊亦端杯,低頭啜了一口,那茶清嫋的水氣在她麵上淡淡,整個人似是潛抑了一抹煙雲般的輕愁,婉轉的隻略做流連便深深化在那幽潭似的黑瞳中。


  這茶泡的還算可以,但仍有所欠缺。想來前些日子便曾教與下人如何泡茶,他們也隻學了個皮毛。不知走了之後,他們還是否能有所改進呢。


  白芯蕊放下茶盞,看向正抿茶不語的夏嫣,嘴角不禁輕輕勾起,繼續方才未問出口的疑惑,“夏姑娘。”


  夏嫣抬眼凝視於她,眸中竟好一番從容氣象,淡然自若,想必是品茶過於入勝了,還不曾從虛化的茶境中走出。


  白芯蕊見她模樣,繼續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不知夏姑娘,衛先生與縣丞為親,為何還這番深得夏姑娘信任?”


  夏嫣慢慢回神,將茶盞輕放於桌上,聞見白芯蕊的疑惑,眸間亦依舊泰然,“衛先生不與衛吾笙,雖身為堂親,但二人截然不同,一個磊落翩然,一個麵目可憎。”她略一停頓,眉間隱隱現出一絲異常,“其實,不瞞白姑娘,這便是我靠近衛先生的原因。”


  白芯蕊猛然一愣,衛先生也算得上是夏嫣的親信,莫非真是利用?!

  夏嫣低眸打量著桌上的茶盞,淡淡道,“其實那夜大火,我本未死,而是逃出了七絲酒樓,後來更有幸改麵來此地當了老板娘……”


  白芯蕊臉色沉靜,其實這些她早已聽聞客棧小二談及,再加上自己的猜測,已八九不離十,隻不過重點還不曾托出。


  她正考慮著個中話語,隻聽夏嫣又緩緩說道,“那日衛吾笙分明來了七絲酒樓,而且當時道是有大人物來此,必要我相見,但被我一口回絕。後來他離開,便也不了了之了。七絲酒樓本就不曾樹過行商上的敵人,更不可能遭受其他商鋪的打壓。隻能是因我不見眾位權貴富商,才可能讓某些黑心之徒懷恨在心。不過其中,我尤對衛吾笙最為懷疑。”


  白芯蕊應已猜到她懷疑的原因,衛吾笙既管理上曲,外州郡的富商權貴想博佳人一見,必會經過他這一步,讓他從中作引。衛吾笙又既是這番貪財,定從中獲益良多。不過夏嫣當時不論身份地位,隻要不入眼皆是一口拒之,既不顧他們的顏麵,也剝了衛吾笙巴結權貴的籌碼。如此看來,他確是有此嫌疑。再加上此事之後未曾立案一查到底,反而不了了之,其中也定少不了衛吾笙的幹係。


  隻是,為財路,為仕途,遣人縱火滅口,此招甚是冒險。他既身為一朝廷命官,莫不知這是殺頭的重罪麽?


  白芯蕊輕輕仰首,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仿佛透過輕煙迷離的蒼穹,見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著柔和陽光輕聲說道,“冤冤相報,夏姑娘,既已過去,便也不要再將言何報仇了罷。”


  夏嫣投目於她,眸中盡是冷銳,似是不可動搖的堅定。她抿唇不語,怔怔出神。


  白芯蕊知如此便讓她放下仇恨不去追查,實屬癡人說夢,如此之策,隻有保她安全,用皇權辦掉他的官職。她眉宇一抬,水波不興中穩隱著股笑然自若,“夏姑娘,此時不需你親自插手,即使我離去,我亦會幫你查到底。如若真是衛吾笙,我一樣辦了他!”


  夏嫣心中一驚,卻見白芯蕊一臉沉著,僅是眼中透出的那種堅定傲岸,她便從未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見到過。這雙眼睛使得白芯蕊整個人帶上了炫目的神姿,像是這黑暗中出現的明亮,直直叫人心中安穩。


  “可……”夏嫣無法不擔心,縣丞雖隻一八品,但衛吾笙老奸巨猾,與諸多大官勾結,所謂官官相護,又豈能如此簡單就能將他正法。


  白芯蕊知她心中擔憂,但此時又不好說出自己的身份,隻道,“若夏姑娘相信我,便不要再管此事,一切交與我便是。況且先不談七絲酒樓縱火是否真的源於他之手,單靠貪汙欺民一事,天朝的律法便不容他繼續再為官!”語中冷冷,氣定神閑中透著無形的淩厲。


  她從桌上的茶杯收回目光,轉而看著對麵而坐的夏嫣,眸中的清冷變得漸漸柔和,繼續道,“夏姑娘,我走了之後,先不要與他有任何衝突,否則靠他的勢力,必暗中對你不利。夏姑娘隻需管理好七絲堂,他事,我必當作了了斷。”


  夏嫣已完全被白芯蕊冷冽的語氣和眸間的堅定所震地驚住,遲遲不吐一言。她心知白芯蕊並非尋常,既許下的諾言必會成真,可心中依舊不免沉沉不安。白芯蕊雖這般說辭,但此事頗為凶險,關係朝廷命官,萬不可讓白芯蕊獨自鋌而走險為之。


  她正要反駁勸阻,卻被白芯蕊一語搶了先機,“夏姑娘,如若你不相信我,今日臨行之前,我便許諾你一事。”


  夏嫣一蹙雙眉,不解白芯蕊所言之意,“何事?”


  “午後衛吾笙定會送我,你隨我前去,我會讓他集結上曲富貴,一齊捐與七絲堂十萬兩紋銀。他如若照辦,你便從我的話,暫時不再幹預此事,如何?”


  夏嫣一雙美目怔怔專注著白芯蕊一臉從容淡靜的神情,於她眸間竟還流露出一絲難解的笑意。不過即這番措辭,夏嫣心中仍略有顧忌,想白芯蕊雖能力超群,但一不過一介百姓,怎能命令的了朝廷命官呢?!也罷,既是這番打賭,即使從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好,白姑娘既真能讓他捐十萬兩,我答應你便是。”夏嫣目光在白芯蕊臉上掃過,並無見到她眸底絲毫的隱憂,卻見她挑眉一笑,玉麵上盡是陽光不及的風姿,和令人安定的沉著。


  晴朗了半日的天,臨了正午卻隱隱堆起陰雲,北風驟緊,卷著階前殘葉掃蕩而過,窗格一動便貫了進來,立時叫人打了個哆嗦。


  看來,今日的離別,於上蒼來說,亦是一番苦楚。


  白芯蕊與夏嫣離了二樓,移步下樓而去。樓下的人流倒是不曾因天氣而減少,依舊是不絕的人聲,不絕的喧囂。


  白芯蕊立在離閩皓揚不遠處的空位上,衝他的方向抬聲喚道,“皓揚?”


  閩皓揚聽聞喚聲,慢慢放下手中的貨物,回眸對上白芯蕊遙遙投來的目光,嘴角抿成極淺的笑意,點頭示意,拋出一個“等下他就過來”的眼神。


  白芯蕊則回之一笑,轉而對身側的夏嫣道,“夏姑娘,你等下要回客棧麽?”


  夏嫣環視了一眼正堂之上的人頭百姓,才回道,“不了,白姑娘請先回罷,我在這裏幫些忙。”


  剛見白芯蕊微微頷了首,耳邊便傳來一股穿過鼎沸雜響的聲音,“芯蕊?”


  白芯蕊回眸見閩皓揚已立在自己的身後,速度之迅,不禁讓她心中一驚。閩皓揚隻視她一眼,便將目光落在夏嫣的臉上,柔聲道,“夏姑娘。”


  夏嫣被他溫柔的眼神一看,臉上頓湧上薄薄紅雲,忙回禮,“閔公子。”


  白芯蕊沒再多言其他,隻對夏嫣道了別,便拉著閩皓揚出了堂去。


  堂外的天空已全被陰雲所遮掩,但暫時還無傾雨之意。冷冽的風拂在肌膚,不禁讓人頓生寒意。


  一路上,閩皓揚一直拉著白芯蕊的纖手幫她取暖,還將自己身上的長袍披在她的身上幫她禦寒。白芯蕊則靠近閩皓揚的懷中,一種溫潤的暖意直入了心底。


  白芯蕊眼波一抬,線條優美的脖頸帶著絲傲意輕輕仰起,眼中卻換作瀲灩波光,盈盈注視麵前人,佯蹙雙眉,道,“聽聞你今早與夏嫣姑娘一同出去了?”


  閩皓揚側轉著頭,悠悠看她,不禁轉出一笑,“你怎知的?”


  “若言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白芯蕊將嘴角微微一撇,目光轉向前方陰沉的天際,一如空氣般的清涼。


  閩皓揚握緊她的纖手,劍眉微挑,眼中露出饒有興趣的意味,“你吃醋?”


  “我才不會吃你的醋呢。”白芯蕊轉過臉不去視他,想掙脫開雙手,卻發現被握的愈加緊了起來。


  閩皓揚眼底幾分笑意深深一沉,眼底精光熠熠,“你不會吃醋?”白芯蕊卻低眸不再言語了,任由他灼熱的目光替自己取暖。


  閩皓揚垂眸見她沉默的模樣,薄唇優美而舒展的揚起,整個人似是籠在了一層異樣的溫柔中,“其實也無事,不過是清晨我醒來較早,下樓見夏嫣姑娘正要去七絲堂,便也想跟去七絲堂看看,順路幫百姓做些事情,再無他事了。”


  白芯蕊抬眸見他一本正經地解釋,心中不禁生出暖暖,故意揚聲問道,“你覺得夏嫣姑娘怎樣?”


  閩皓揚見她神情,知她在打趣,便佯裝一思忖,唇角又淡噙起薄笑一縷,“其實我深覺夏姑娘人不錯,隻是不見她麵紗下容顏。不過我不介意,如若你幫我去說,她肯隨我回去的話,我便封她為妃,你看如何?”


  聽罷,白芯蕊停下腳步,眼底忽一片暗沉,之前臉上的明媚春光皆冷了去,映在漫天的陰翳裏,仿佛已渾然一體。


  閩皓揚隨之停下,拉緊白芯蕊意欲掙脫開的手臂,見她臉上薄怒,不禁揚眉一笑,“莫非,就許你揶揄我,不許我打趣你麽?”


  白芯蕊見掙脫不得,便不再浪費力氣,眼簾微垂,一刃異樣的鋒芒瞬間隱下,化作一絲隱約的淒楚。她心知,既他這番言語,便不可能是假,不過用打趣之言來作以掩蓋罷了。況且夏嫣麵紗下傾世容顏,若他真的看上,憑他回去的地位,天下任如何驚豔的女子不皆是他香軟塌下的溫情種子麽?!

  她心底無法避免的掠過一層陰霾。那些傷痛的事情,她早已不想過多專心。隻要他如今還在身邊,一切便已不再重要。


  閩皓揚見她久久不語,便知她這次是真的生氣,慢慢收了笑意,眸中一抹浮光微動,“芯蕊,你莫不是不信我?我既說過要立你為後,便不會再專情其他人。”


  白芯蕊如今早已將他的話語拆開作三分真聽,緩了緩情緒,自臉上極力擠出一絲淺笑,聲音溫和道,“我知道,方才開玩笑的。”


  聞言,閩皓揚漸漸疏開了眸間的陰暗,唇角又微微挑起,“那就好,我們走吧。”


  白芯蕊任身子被他抱在懷中,不躲不閃,不掙紮不抵抗,隻聽由他命。天際上一道最為淩厲的陰暗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她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二人回了客棧,便徑直進了客房去收拾行李。白芯蕊環視了一眼房間的周圍,那床榻,那紅木桌椅,那窗欞,那些點點滴滴,全兜轉在心底久久回味。她重新坐在臥榻上,將被衾整齊地折疊在一側,怔怔獨坐在空蕩蕩的房間凝滯。


  直至閩皓揚喚了一聲,白芯蕊才緩緩回神,帶著包裹,起身隨他出了屋子。


  門輕輕的關上了,自窗欞流進的陰霾鋪在屋內的地麵上。涼風陣陣作響,搖曳著兩頁窗扇,發出沉沉低訴。


  一切,仿佛變了樣子,卻又回至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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