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雲霓裳默了默,又聽得夜離繼續言道,“娘娘,依屬下看,此事還與皇後娘娘有關。不如讓屬下去打聽打聽……”
夜離見雲霓裳拂手,便止住了言,蹙著眉間看著她。其實他當然知道此事若與皇後有關,定同雲霓裳有著千絲萬縷扯不斷的關連。
不過雲霓裳這一招確實夠狠毒,將那種事情嫁禍給皇後,若皇上真聽信了外麵流傳的謠言,那皇後便距離冷宮不遠了。
夜離慢慢思忖著,越來越發現雲霓裳是個城府深不見底的女子。隻是他不知道,此事不過是雲霓裳順手推舟之舉。
雲霓裳還是抑不住撇了撇自己的嘴角,用言語壓回了滿腹的情緒,“夜離將軍,那此事便勞煩你去打聽了。而且還有一事,你務必去辦!”
聞言,夜離立即立起,速驚似雷電,繼而是一股沉重仿若落石的聲音,“娘娘盡管吩咐,屬下定赴湯蹈火!”
雲霓裳滿意點頭,“其實也並非是什麽湯火的事情,隻需將軍……”她示意夜離湊近,在他耳邊輕語了幾句。
片刻後,夜離收回身子,後退幾步立定,肅穆著神情猛一拱手,“請娘娘放心,屬下定不辱娘娘重托!”
“好,你先去吧。”
“是!屬下告退!”
殿門一開,夜離邁起步子便出了裏殿。他停在門前略一思忖,慢慢回味著方才雲霓裳悄然吩咐自己的話語,不由心上一涼。
不過他沒有多留,還是盡快走開了。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長,燈火昏瞑,勉強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欄之後,宋墨殊還是著那身月白色長袍,形容委頓,遮了當初風光。
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幾個人影自黑暗中若隱若現。繼而聞得“哢哢”一聲,鐵鎖被打開,引路的牢子討好地躬身下去,對身前的人說道,“將軍請。”
進來之人正是夜離。
此時的夜離正錦衣玉帶,在那牢役耳邊輕語幾句,便負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麵帶笑容,“昔日的狀元郎也到了這地步,不知宋狀元可好啊?”
宋墨殊靠在牆壁上垂首坐著,聞聲輕輕抬眸,見牢門已開,進來隻一人,卻還不相識,並非故交。
臉側發絲散落仍帶著點牢房內積水的濕意,宋墨殊知道自己現在定是一身狼狽模樣,微微睜著眼睛安靜看著夜離,淡淡道,“你是何人?”
夜離沒先答他,而是環視了下四周,牢獄的環境確實異常糟糕,幹草平鋪在宋墨殊所坐之處,不時有蟲爬過穿進牆角,窄小的天窗中泄進了一丁點的月華,還沒走幾步便停駐下來。
宋墨殊見他隻打量不言語,原本沉淡的眼底透出威嚴冰寒和冷冽,安靜的波瀾風雲湧動,隱約竟是怒意,“你到底是何人?!”他不禁有些擔憂這人便是閩皓揚派人的刺客,將自己的性命無聲無息地終結於此。
夜離靠近他一些,還是立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宋狀元不必驚慌,在下名喚夜離,不知你是否聽聞。在下來此不過是來探望狀元,並無他意。”
他此時才仔細端詳起宋墨殊,見他麵色蒼白消瘦,眼神迷散空洞,已失去了往日在帝宇殿上的靈活和純淨。看來,宋墨殊在此受的苦並不少。
宋墨殊依舊坐著不起來,看著夜離,“夜離?原來是權傾朝野,深受皇上信任的右將軍,掌管著宮中內侍,同將軍殷昇在皇宮內分庭抗禮。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語罷,夜離瞬間一怔,想不到他一個剛剛進宮的狀元郎,竟早已看出宮中的形勢?!看來他不隻是一個簡單的酸苦書生,應胸有大抱負!
夜離畢竟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閑客,盡管宋墨殊先發製人,但他還是很快回神,笑道,“人皆稱狀元郎好文采,在下如今發現,宋狀元不但如此,而且是個識時務的俊傑。”
“哈哈……在下並非識得時務,更談不上何俊傑。如今不過隻是一名罪人,夜將軍還是早日離遠一些為好,獨善其身才是俊傑。”
夜離大笑,“宋將軍果然善人,如此境遇了還在擔憂在下,在下深感榮幸。”他竟在宋墨殊麵前笑了出來,一改之前的沉悶素冷。那笑,卻不隻是感激,摻雜其中的還有幾許捉摸不透的暗指。
宋墨殊看著他莫名其妙的笑容,雖不解其味,但卻毫無心思去探究,“你為何來這裏?你們那個皇帝不是下過旨,不準任何人見我?你又怎敢違背你主子的意思,鋌而走險?!”雖是質疑的語氣,但也有種暗嘲的意味在其中。
“在下既來了,便一定不會擔憂皇上的怪罪了。你莫非不想知道在下是受誰之命來此看你的?”
宋墨殊一見夜離似有深意的笑了,神情驟然一變,似察覺了什麽。
於是,此刻再容不得他作出更多反應,下一個瞬間,整個身子已被他的意誌拉了起來。就在起身的一刹那,他並不意外地看到了對方的反應。
這個過於讓人震驚的事實顯然讓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臉上全是一片難以相信複雜不明的情緒。“莫非是芯蕊?!”
他沒有稱謂那個眷戀的女子為如煙,因他知道,這個陌生的皇宮裏並沒有什麽如煙,隻有白芯蕊一人。
夜離暗自讚歎著雲霓裳的預見,想不到宋墨殊果然同皇後有關聯,而且是一種隻可意味的關係。怪不得皇上會動怒,原來如此。
“是,娘娘托本將軍進來,隻是想告訴你,以後莫要再去尋她,她已經同你毫無關係了。”夜離說的輕聲,其實若不是雲霓裳定要他如此說辭,打死他也不想說出這種無聊的話。
宋墨殊怔怔地看著夜離,忽然有種沉入那片黑暗的錯覺。他的心,仿佛在瞬間裂了開來,撕扯出從未有過的劇痛。
第一次感到痛楚是在什麽時候,他早已不記得了。可是這夜的痛在黑暗裏漫延伸展,讓他幾乎要流淚。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痛楚觸動。
他忽然聽見奇怪的折響,象是體內有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
極輕微,輕微得就象樹葉脫落時的聲響。
原來苦痛,便同落葉的唏噓。
夜離起初並不知為何雲霓裳要讓自己這樣告訴宋墨殊,以為她變了心思,不想再牽扯白芯蕊。可最後暗自一想,雲霓裳此招,並非是想保全白芯蕊,隻是想試探宋墨殊這人對白芯蕊是否真的是愛戀。如若為真,宋墨殊定不會就此罷手,甚至會因這一語,愈加狂躁,對白芯蕊糾纏不清,那樣,皇上定看不下去,便不止是降宋墨殊的罪了。
想及此,夜離深感雲霓裳的城府並不是自己一人可以參透的。看來當初,自己被迫選擇離開至春宮,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誰知,之後若自己做錯何事,說不定她會不留情麵連自己都不放過呢!
“宋狀元?!”
夜離見宋墨殊如此神傷,不知緣由的也有了絲悵然的神情。連他皆搞不懂,是他憐惜這個至情的男人,還是不曾見過一個男人竟能為女人而如此模樣?!
宋墨殊聞了喚聲,略頓了頓,假裝所謂的回道,“夜將軍?她還有何事情托付你告訴我?”
夜離假裝思忖片刻,道,“其他的娘娘什麽都未說,隻是說,想和你撇清關係。其實宋狀元,你不必如此較真,娘娘是皇上的妃子,你永遠沒有可能!”
不知為何,夜離竟勸開了宋墨殊,這是雲霓裳沒有提及的話。他隻是忍受不了一個這個用情至深的男人切莫玩火自焚。論到底,他都是當今的金科狀元,天朝最需的智囊。
說是惺惺相惜,不如道是一份敬重。
但他還是不能忘記他來的目的,看著靜默的宋墨殊道,“宋兄,你如今也莫要當在下為將軍,你也不是什麽狀元郎。在下稱你為宋兄,才想告訴你,在這皇宮裏,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還是莫要多想。好自為之吧,在下告辭。”
夜離歎然一聲便轉了身,卻隨即被身後的聲音喚住,“夜將軍!”他回過眸,正撞見宋墨殊一臉愁苦的盯望著自己,“宋狀元還有何事?”
宋墨殊起了身,向前走了幾步靠近夜離,眸子漸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繚繞得有些不真切,竟然不知是來自一個錚錚男人,“你回去告訴芯蕊,我永遠不會放開她,即使我被你們那個皇帝降了死罪!”語氣決然,擲地有聲,卻隱隱著不可避免的痛楚。
夜離還是笑了,“你真是不聽勸。也罷,在下告辭了。”
看著夜離漸漸遠去,隨之牢門又重新緊鎖,宋墨殊卻也莫名地笑了,不過笑的哭痛,笑的淒愴。
久久,他把目光調轉,放遠眺望,牢門重重,默在濕勢之下。這個狹長的世界像被濕氣融化一般,成為一片幽幽的黑幕。
卻,正如他閉塞的心。
而牢窗之外,是夜幕。
月如半塊殘玦,發出淒冷皎光,籠罩在孤寂深遠的九重宮闕。那一瀉光華,從另一片窗外翩落,如煙般覆在一人的身上,不甚真實。
時值子時,清心殿裏已是萬籟俱寂。奴仆們早已紛紛被屏退,陪在坐著那人身邊的,隻有點亮的燈燭,還有攤滿一桌的黃皮奏折。
突然間,一道黑影在幢幢燭光下隱出,正慢慢進了裏殿來。直至走近了些,那人的臉才慢漸漸清晰。
正是太監總管,王庭安。
王庭安慢步靠近禦桌,見閩皓揚披著長袍,還在光芒下批閱奏折,不由一聲歎息,“皇上?”
閩皓揚抬眸時,焦距不齊的瞳仁裏竟有著出人意料的凜然和戒備之心。不過一見是王庭安,瞬間表情舒緩了些許,也僅吐出二字,“何事?”
“皇上,皇後娘娘在殿外等候,想見皇上。”
閩皓揚拿著奏折的右手微微一凝滯,方才的溫和褪去,臉上連平日人人熟稔的清冷都不見蹤跡,極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無波,因下了某種決斷而隱含著鋒銳,竟是攝人的氣息。
“不見!”又是簡單二字,卻比方才的語氣更冷厲蒼白一些。閩皓揚麵色暗沉如夜色,那幾字如自口間擠出一般,似下了極大的決定。
“可……”王庭安麵露難色,見閩皓揚如此回答,不知該如何該跟白芯蕊交代。一邊是皇上,一邊是皇後,哪一邊亦不是好得罪的。
閩皓揚眸一橫,“快去!”
王庭安被他的神色驚嚇地腿腳一軟,連忙拱手道,“是,是,皇上。”
此時的他已汗透重衣,惶惶磕頭退出殿門,撐著走到殿外,幾乎要坐倒在龍階之上。他深吸了口氣,迎著冷風抹了把臉,匆匆向著那人影走去。
“娘娘!”
白芯蕊正立在殿門外不遠處的玉階上,著一襲嫩黃色的羅裙,如春天裏悄然綻放的花朵。它雖不鮮豔,也不張揚,但劃過那深暗的夜色時,竟也翩然俏麗。
她迎上王庭安,步伐很輕,仿佛踩在了雲端般雀躍怡人,嘴角亦不經意的上揚起來。抬首時,那笑與那開的依舊如火如荼的櫻花,卻隱著淺淺的愁楚。
“王公公,皇上如何說?”
王庭安有些難以啟齒,卻聽聞那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又起,“王公公?!你怎不說話?是不是皇上入睡了?!”
“娘娘,皇上他……皇上……”
“皇上如何了?!快說!”白芯蕊斂了笑容,一雙掩不住焦急與痛楚的眼神定定的罩在王庭安蒼白的老臉上。
王庭安一咬牙,對上白芯蕊的眼神,皺著臉上的橫肉,“娘娘,奴才也不管了。皇上他,他說不想見你。”
“什麽!”白芯蕊顯然有些吃驚,但還是不可置信。閩皓揚竟然不想見他,僅僅因今早的事情麽?!
“他說其他的什麽了麽?”她盡量壓製了內心的傷感觸動,故作一臉從容。可明眼人誰看不出,她的身子是顫抖的。
在滿園零落的殘枝之間,一陣呼呼的北風刮過,白芯蕊那瘦弱單薄的麗影,愈發顯得有些悲涼了。
在王庭安的眼裏,卻自白芯蕊的臉上突然生出了一股無力抗爭的軟弱。他不敢言語,即使是皇上的命令,他亦是恐懼萬分。
“娘娘,天冷了,你早點回去吧,皇上要就寢了。”王庭安麵有憐惜,連他都感覺夜風刺骨了,更不用說羸弱的白芯蕊了。
白芯蕊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翹首望著殿門內的方向,卻隻有泄出來的燈光,再別無他物。
“娘娘,你快些回去吧……”
王庭安一直勸解著,可白芯蕊卻不聞他語,不動絲毫。她似乎偏要看看閩皓揚是否真的會如此狠心,如此對自己毫不放心。
那之前旦旦的承諾呢?全都付之東流了麽?為何這結局來的這麽快,讓自己毫無防備?說她不責怪閩皓揚是假,盡管事情的根源或許是在自己,但他沒有給她機會去解釋。難道他們之間的感情抵不過流言蜚語?!
“娘娘?!娘娘你快回去吧,天涼了。”王庭安滿目惆悵,一副痛苦欲絕的模樣,幾欲要跟白芯蕊跪下了。
白芯蕊自無限神往中回神,才感覺到絲絲涼意正在她的手臂上糾纏蔓延,仿佛將手伸入了深秋寒冷的湖水一般,有些經受不住的冰涼。
她擠出勉強一笑,那清嬈的眼中不知何時濃濃的覆蓋上了一層叫人窒息的晦澀,“王公公,麻煩你再進去稟告皇上,道是本宮會一直在這裏等著,直到他同意見本宮。”
“娘娘,你這又是何苦呢?!皇上入寢了,明日再來吧。”王庭安還是勸她回去,因他知道,皇上一旦決定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更改的。即使他心中不願,但他還是說了不見,又怎會改了旨意呢?!
“王公公,莫非要本宮給你跪下才肯去麽?”
一陣不知從哪裏吹過的冷風,慢慢的掀起白芯蕊的裙角。絕色容貌的臉上,早已被胸中的傷悲塗抹的失去了血色。但一道不屈的目光,猶如一灣瑩曲曲不折的秋水,還是直直的望著對麵的王庭安,盡是懇求之意。
王庭安深深一歎,眼中淒苦的神色瞬間射出了一道異彩的流光,“那好,奴才進去再稟告皇上便是,請娘娘在此稍作等候。”
“多謝公公!”白芯蕊垂眸一福相謝,隨即又聞一聲歎然,見王庭安一個黑影轉身又一次進了殿中。
王庭安走了幾步在大殿之上停下,映入眼簾的是負手立在窗欞前的閩皓揚。他看不出閩皓揚臉上的表情,但背影如寞,如同來時山頂的那抹孤傲的雪,是神祗的光圈,讓人隻可仰望,不可凝視。
他鼓足了勇氣,承受著極有可能被斥責,甚至降罪的風險上前回道,“啟稟皇上,無論奴才怎麽勸解,皇後娘娘還是在殿門外不肯走,皇上你看這……”
閩皓揚猛地從遙遠的夜色中收回目光,回身落在王庭安的臉上,目中滿是憤怒,“你去告訴她,即使呆到明天,朕依舊不會見她!傳令下去,誰都不要再來打擾朕!”
“是,皇上!”王庭安麵對著閩皓揚肅穆清冷的容顏,一時間丟了神,隻知自己在發愣,卻不覺雙腳竟慢慢移動著離開了。
直至他反應回來,眼前又是殿外蒼涼的夜色。他無奈一聲絕望的歎息,愣了半晌還是走近了不遠處的白芯蕊。
白芯蕊見他回來,懷抱著滿腔希冀,蹙著秀眉,開口詢道,“王公公,皇上是否下旨要見本宮了?”
“唉!”王庭安未語先歎一聲,繼而才慢慢道出真相,“娘娘,皇上他,他還是不想見你。依奴才看,娘娘還是回去吧。”
這一語如晴天霹靂般重擊在白芯蕊的心頭,讓她震驚得腳步再也移不動。
鬱鬱夜色下,那些肆意張揚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橫斜間稀漏灑地的淩亂清光,瞧得白芯蕊喃喃不能言語。
是她真的錯了麽?!為何閩皓揚定要這樣傷害自己才甘心?!不過隻是一場偶遇,什麽都不曾發生,閩皓揚竟然這般不信任自己?!
這便是所謂的海誓山盟?!
她禁不住半垂了眼簾,麵色因心痛而蒼白非常。想了片刻,她輕啟了唇呢喃似自言自語,“他還是不相信我!他還是不相信我……”
正言語間,她驀地抬眸,何言不提,直直越過了王庭安的身邊想硬闖進去。待王庭安醒過神來,白芯蕊已距離自己幾步之遙。
“娘娘!”王庭安一慌神,身子未動語先出。
但他還沒來得及上前之時,清心殿門前的一名侍衛倒更快一步,迅速擋在了白芯蕊的麵前,手中刀鞘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