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突然,“啪”的一聲,瞬間周圍的一切聲響全部靜止,風聲歸於清寂,所有颯颯的煞氣此刻徹底消磨在了四周無盡綿長,濕潤冰寒的寧謐中。


  “這是本小姐給你的教訓,下次注意!”


  顏兒還想辯爭,那女子卻已走過身邊,清麗脫俗的玉容安靜縹緲,叫白芯蕊愣在當場。直到她那背影消失在視線,白芯蕊才猛然醒悟,卻隻覺臉上生疼。


  顏兒隨即叫了一聲,“你站住!”但那女子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徑直繞過禦花園,越過小亭,消失在亭後一隅。


  白芯蕊恢複第一絲意識之時,臉上是尖銳的刺痛。仿佛有一種力量將冰封的海水緩緩推動,一個接一個的漩渦卷來,夾雜著冰淩的液體逐漸在血脈中奔流,那痛無處不在,鋪天蓋地地糾纏上來。


  “顏兒!”她輕聲一喚,似是沉重,卻帶神傷。


  顏兒此時才想起了白芯蕊,忙回眸看她,不由深吸一口氣。白芯蕊的臉頰竟出現了五個隱隱的紅手印,在那張秀麵上如綻開一朵妖豔的花瓣。


  她心中思緒萬千,忽然目光一寒,掩在袖下的手掌也微微握緊,莫名心中浮出一絲關切,還摻雜著一絲懼怕。


  這種怕,無處可道無法可說,悄無聲響的盤踞在一處,似有似無,她往心底深埋著不去想,不去想便當沒有,卻被顫抖的星眸所出賣。


  “娘娘?”顏兒抬起手指想去觸,卻在白芯蕊的臉前停下,看那五個紅色的大手印,再加上方才回轉的聲響,想必白芯蕊遭受的一巴掌並不輕。


  白芯蕊自嘴角擠出極輕一笑,麵對著一臉倉皇的顏兒,聲音淡淡道,“不必擔憂,本宮無事。”


  顏兒抬了雙手緊握著白芯蕊的手臂,眼上卻正有那一圈圈閃耀的紅線在緩緩生出,指尖不禁微微顫抖。


  她心中已分不清何感,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槍劍叢生,紮的骨肉鮮血淋漓。她隻能緊緊將主子的手臂握著,似想借此分擔她的痛。


  “娘娘,奴婢對不起您!如若不是奴婢沒用,娘娘也不會被那個人打。”顏兒語氣哽咽著,雖刻意壓抑得小聲,但還是攪得白芯蕊頭昏腦脹,而且哭了半天也未見她有停歇的打算。


  白芯蕊不由擰眉歎氣,隻得側身麵對著她,放柔了聲音慢慢安撫,“本宮不是說了無事麽?顏兒,記住,此事莫要告訴他人。”


  顏兒見白芯蕊受了這不白之冤,竟還不計較,真是服了自家主子!可是主子既這麽說了,自己亦不能過多說其他,隻得回道,“顏兒記住了。”


  白芯蕊竟跟無事人一般,臉上若無其事地笑著,“走吧。”她伸手撩開被風吹著纏繞上眼眸的發絲,而後轉身向後麵走去。


  顏兒見主子走錯了方向,不由一怔,喚出的聲音裏還帶著未去的抽泣,“娘娘?難道您不去看選妃了?”


  “不去了。”白芯蕊停下蓮步,卻沒有回頭,“我們回宮吧。”


  顏兒看著白芯蕊背離而去的背影,心上卻是掩不住的疼痛。她暗自歎了口長氣,指尖顫了顫,躑躅良久,最終還是一聲不吭地追了上去。


  風吹樹搖,在陽光下投落的細小光斑隨之閃爍,在光輝的照應下一切溫柔恬靜。光線流離,在白玉石階上灑落出紛繁的光影,曲曲折折,如夢似幻。


  時值戌初,陽光漸漸淡去,換之一幅似佳人羞顏的淺淡紅霞。


  清心殿畔的疏月閣裏,翠竹的葉子伴著風吹遙遙作響。樓閣下各種奇花異草交織的芳香,伴著翠竹的主流香味一齊飄進閣內二人的鼻間,似要迷盡眾生。


  漸漸地,一聲沉悶的人聲傳來,掩蓋了獨樹一幟的風響,“回稟皇上,卑職已查明假傳聖旨之人。”


  “誰?!”極其清冷的一聲,凝了冰色,隱帶一絲迫人的寒意,卻一點不配合疏月閣愜意的場景。


  “是,是皇貴妃。”


  疏月閣外環繞生長的幾棵巨木正值參天之勢,越過疏月閣的窗欞直刺天穹,投進窗內是一片片暗沉的陰影,恰似座上那人的臉龐。


  座上那人正是當今皇上閩皓揚,而對麵站立著一人,著一襲青色長袍,身姿修長孤峭,渾身散著凜冽冰寒之氣。


  正是今日白芯蕊所遇過的那人。


  閩皓揚聞言,蘊在眼中的清冷竟比那青衣侍衛的更重。他派人去調查假傳聖旨,散播選妃謠言幕後之人,卻不料此刻得來的消息竟然是雲霓裳!

  那個女子是他當初心中所懷疑的人,卻是心裏萬萬不想承認的。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就是她,是她一手安排了選妃一事,是她故意將自己灌醉留在了至春宮,是她假裝不知,將責任推至於無形。


  可她是為了什麽?!真的如她所講,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內心的舒緩?!

  “嗯,此事朕知道了,接下來你不必管了。記住,此事定不可宣揚出去!”閩皓揚眸間鋒芒細碎,聲音卻是靜涼似水,表現得無動於衷。


  “遵命!”


  “大臣那邊有何動靜?”


  那青衣侍衛的眸光在斑駁的樹影裏閃爍了一下,繼而唇邊發出凜冽的聲音,“回皇上,自選妃伊始,大臣已成應和之勢,如今在京都內外已是勢不可擋。故卑職鬥膽勸諫皇上,不得不防新進的宮女和妃子。”


  閩皓揚聞言臉上無太大變化,隻頷了首,知他意是勸自己要幹涉選妃一事,莫再不聞不問,以防奸人潛進。


  “嗯,此事朕心中有數。”閩皓揚低眸思忖片刻,又抬起微垂的頭顱,輕聲對那人道,“聽聞你今日來時經過了鳳闕宮?”


  那青衣侍衛身子微微一顫動,很顯然是怔住了神情,不過他還是回的迅速,“是。”他沒有料及皇上處在深宮之內,竟連自己進來的線路都了如指掌,真不愧為當今皇上,青轅樓幕後之首。


  閩皓揚表情微微變化了些,連語氣都趨近柔和,“見到皇後了麽?”


  他知自己因紛亂朝事已多日不曾去過鳳闕宮,如今加之選妃頗為不順,實在糾纏在身,脫離不開。不過他很想抽出空暇去看看白芯蕊,但一直未曾兌現。


  “回皇上,卑職來時確是遇見皇後娘娘,隻施了禮,並未過多逗留。”那青衣侍衛隻知朝事,根本不曉後宮紛亂,更不知皇上與皇後之間的恩恩怨怨,故回答的平淡,無任何情緒摻雜其中。


  閩皓揚頷了首,眸中平淡似水,沒有半絲波瀾。他默了片刻,繼而吩咐道,“嗯,你去吧,記住暗中行動,切莫暴露了行蹤。”


  “是,皇上!”


  聲音落罷,偌大的樓閣內便已餘一人。


  帳簾大開,冷風夾著閣外的暖意撲入,吹拂茶盞上的蒸騰熱氣,滿帳溢繞起幽幽茶香。閩皓揚細細看著牆壁上的描畫,目色悠深靜睿。


  那畫上所描乃一位斜倚在石上的佳人,五官靈動,容顏嬌美,氣韻既如蘭清雅絕俗,又如梅頑強剛烈,身著的紅裙似火一般迤邐綿延,瑰麗之處鳳吐流蘇猶難媲美。想那畫師必然是情癡之人,筆下線條流暢且自然,一墨一滴,傾心繪注下,畫中人栩栩如生。


  她背後激蕩起一層白色的瀑布,瀑布下正綻放著白色的積雪花瓣,圍繞著石頭上那孤立的女子,顯得脫俗而不可靠近。


  閩皓揚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不言,隻抿了一口茶。他不由閉上雙眸,仿佛畫中人正款款走出,走在他的身邊,抬手環繞在他的肩膀,然後一直擁抱。


  在他睜眼的刹那,原先那雙琉璃一般清淺的瞳間迷朦若罩輕霧。半日,他終究是淡淡一笑,轉身將那畫遺在樹木的暗影之中。


  翌日,早朝剛下,便自宮中傳出消息,皇上急召禦史大夫華休入清心殿,三卿六部,群臣百官皆在帝宇殿外靜候,不準離去。


  此事預示,宮中即將會有大事發生。


  消息一出,京都百姓嘩然,皆紛紛猜忌消息真偽,及京都乃至天下是否會跟著出現什麽亂子。


  清晨的陽光軟軟地傾瀉在白玉石階上,一粒粒石因包裹了黃金般的陽光,折射出金子般的麗。偶爾一陣微風吹過,吹散了陽光的溫度,吹來晨間的涼意,也吹落了樹上的葉,如展開雙翅的蝴蝶,悠悠在風中飄曳,靜靜躺落在地上。


  雕欄玉砌的清心殿比亟錯落,輕煙薄繞,遍綻奇,氣象萬千。遠遠一彎碧池水,晶瑩可愛,一位著金黃龍袍的男人正在池邊憑欄而立,黑發如緞。那雙深邃的茶眸中一晃一晃映著水波,整個人虛幻得如陽光下的薄雪。


  他身後立著一位老者,著一襲黑色朝服,一看便知是早朝剛下便被尋來的大臣。正是禦史大夫華休。


  四下無人,方才交談的人聲亦落下,周圍隻餘淡淡陽光裝點,顯得池水那麽清澈,那麽純然。


  閩皓揚看著旖旎池水,又啟了齒,打破了寧謐的氣氛,“華大人,此事便交予您去宣布了。”


  其後的華休立即拱手回道,“請皇上放心!”


  華休曆禦史大夫一職,身肩下達皇帝詔令之務。故此閩皓揚將詔令交予他手,亦看在他在朝上的德高望重。


  不知自何處走近一人,正是太監總管王庭安。他將一張聖旨遞上前,對華休一示意,被他接過了聖旨。後他又退下,若風一般不留絲毫痕跡。


  華休將聖旨緊緊收好,靜候閩皓揚接下來的命令。


  “華大人,你先去吧。”


  “是!皇上。”


  華休領了旨意,抬著不太聽使喚的步子出了清心殿。一路上,他心中喟然,不知皇上此舉是否真的能對如今這天下之勢推波助瀾。


  待他回去了帝宇殿,早在殿門外等候的群臣百官已肅穆半晌,見了他,臉上終於有了絲釋然的神情。


  “華大人!華大人!……”


  華休在石階上立定,環視了眼階下百官,正了正臉色後,沉然道,“群臣接旨。”群臣怔住,清醒過來時立即紛紛跪地,聲音震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感新朝初立,才稀士缺,另選妃既興,宮內守備亦乏,故同開科舉廣納賢才,招令宮中守衛,即今日起,兩同行。欽此。”


  群臣駭然,科舉一般在春秋兩季,分別為春闈和秋闈,可如今是六月,距離八月的秋闈還有兩月,怎突然提前進行科舉?!

  不過誰都知皇上的脾氣,不敢過多言語,隻山呼道,“皇上英明……”


  至此,詔令下達,興夏闈,舉都試,天下才士皆可參加,不論舊身,勿管卑賤,廣納賢才,為天下命。


  消息傳至天下,門窗書生無不歡呼雀躍。


  時值六月時節,水暖夏盛。


  京都的翠軒閣裏,客人穿梭如織,行走東西,往來南北,既有商賈俠客,亦有名士鴻儒。正是都試時節,各州士子齊聚天都,登科應試,一時風華雲集。


  這次的科舉被稱作夏闈,此時還未開試,翠軒閣裏客人書生卻是比肩不斷,錦衣雕鞍,笑語倜儻,幾乎比金科放榜還要熱鬧非凡。


  正有一男子坐在後麵,著一身儒雅的月白長衫,頭發束的整齊,黑衣幹淨利索,朗眉星目,俊美依舊,表情卻是一貫的萬年寒冰。


  他隻抿茶不語,不看那些談論說話的士子,亦對他們的討論內容不發表任何觀點,似絲毫不感興趣。


  待大家紛紛坐下,一位著淺藍長袍的弱冠之人先咳了一聲,而後立起,開啟了話題,“在下渝州尹參,有幸於此見過大家,乃吾之榮幸!”


  假意寒暄了幾句,他舉著酒盞列在麵前,對眾人道,“來,借此良機,在下敬各位同僚一杯,祝願大家皆可金榜題名!”


  眾人歡呼紛紛立起,“齊刷刷”一片響徹內外,“來,敬!……”


  唯獨那著月白長衫的男子巋然不動,閉目悠然,似是不屑同他人為伍一般。他嘴角冷冷一揚,心中哼了一聲,誰不想自己得了狀元,如今還在此假意奉承他人,說什麽祝他人金榜題名,簡直實實在在一名偽君子。


  眾人飲罷,紛紛坐下,誰人皆未發現不遠處還有無動於衷的他。


  那位來自渝州名喚尹參的男子將空無一物的酒盞放在桌上,卻不曾坐下,而繼續道,“不知各位來自哪裏?”


  一白衣黃衫的男子立起,含笑拱手,“在下雲州李凝常。”


  “在下揚州楊燕南。”……


  眾人紛紛介紹,皆是同年參試應考,士子們呼朋引伴,落座品酒。


  應試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輕人,自負詩書滿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越說越是喧鬧,推杯換盞之間,不乏有指責和喟歎之音。


  “不知大家可有聽聞,當今皇上開科舉是為了壓製後宮之勢?”那揚州楊燕南揚了眉毛,手裏把玩著桌上的酒盞,但是沒有再飲。


  “此事在下亦有耳聞,傳言當今皇貴妃可不是普通嬪妃,想當年皇上還是騰王之際,迫於壓力出了京都,又恰時上一任皇帝猝死,便是由皇貴妃暫時掌了朝政,看來亦是個武則天!”


  說話那人是雲州李凝常,而待他剛語罷,身邊一人便瞪了他一眼,隨即用手指湊在唇前做出“噓”的姿勢,示意他閉口。他看了眼四周,低聲道,“李兄還要謹慎說話,這裏可是京都,小心被宮人聽了去,讓兄台吃不了兜著走!”


  李凝常視他一笑,裏邊似有嘲諷之意。他舉起滿酒的酒盞仰麵一飲而盡,麵色卻如常,“這位兄台,在下李凝常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庸才,此次進京全屬當今皇上垂青。在下一言若真此入了皇上的耳,那在下可有很多話還要說!”


  看來此人並非偽君子酸書生,而是一位確確實實以天下事為己任的才士!

  那穿月白長衫的男子落了酒盞,聞言不禁用眼神掃過了李凝常,隻見他臉上靜瀾,絲毫不為方才他人的勸解而動容,舉止間有一種瀟灑的氣質,看上去似學富五車,文蘊高深。


  那人淡淡一笑,恰巧李凝常側了臉,正對上他含笑的眼神。他抬起酒盞,做出敬酒的姿勢,含笑飲盡。


  李凝常卻頓時怔住,而後應和淺笑,舉杯敬著飲盡。他不禁對那個不來這裏陪大家一起飲酒的男子心生了好奇,但還沒有機會去探究一二,另有一股聲音入了耳畔,“凝常兄台?”


  李凝常回過眸,見眾人正望著自己,誰人卻不曾發現那位正在不遠處獨飲的月白長衫男子。“哦,在下失禮,看來是有些醉了。”


  眾人皆笑,而楊燕南舉杯道,“凝常兄,此時離都試還早。依在下看,此刻不如美美醉上一回,這些日子你我也可以安眠。”


  “也是。”李凝常舉起酒盞,又要敬酒,對說話的楊燕南道,“來,燕南兄,你說的對,你我不枉認識一場,在下敬你一杯!”


  楊燕南本是個愛飲酒的主,三年前亦參加過一次科舉,但因當時醉酒,上了考場揮筆疾書,對當時的朝政一頓破口大罵。


  後因此事,不僅入獄呆了一段時間,且被限製三屆不準參加科舉考試。當時此事在天下傳遍,不過在閩裕薨了之後便無人重提了。後來刑王當政,更未舉辦科舉,至了閔浩揚的天下,他才有機會重新出山入仕。


  不過,他除了飲酒這個難棄的嗜好外,文筆頗佳,亦算個不可多得的才子。


  “好,在下楊燕南交你這個朋友!”二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大笑著飲罷,卻聽得另一人沉沉一聲笑。


  李凝常移眸循去,笑聲來自隔壁桌上一位一直未語獨自飲酒的男子。


  那人正著一身略顯破舊的灰白色長衫,臉上胡子拉碴,年紀看似大了眾人不少,不知是滄桑還是經曆太不尋常。


  “不知這位兄台是……”楊燕南素來愛交友,更願同一些才子惺惺相惜。他見露笑那人麵色有暗,看樣子亦是個不得誌的才人,故想借機尋個親近。


  那人大口灌了一口酒,抬眸注視上楊燕南,聲音含探究之意,“你莫非就是三年前轟動一時的楊燕南?!”


  楊燕南麵上一怔,不料三年過去,那事還有人記得,“正是在下。”他沒有多少得意,亦毫無愧疚,如麵前人一般的平淡。


  那人嘴角一揚,看不出裏麵包含的情緒,“看來今年來的奇人異士倒不少,連當年的酒鬼都來了。哈哈……”


  楊燕南被稱作酒鬼也無多少生氣,隻怔得眉毛緊緊蹙著,上前一拱手,“在下隻是個平庸之輩,並非是何奇人異士。請教這位兄台名諱?”


  那人一縷頭發散落在額間,幾欲遮去了他的眼睛。他將盞中殘酒飲盡,隨之起身,臉上滄桑感猶在,卻淡化成一絲敬重,“在下惠州莫子楚。”


  “莫子楚?!”不隻是楊燕南,連桌上的眾人皆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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