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四周草靜風止,就連日間聒噪無比的鳴蟲也安靜得悄無聲色,隻有麵前的池水在月色中緩慢而無聲地流淌著。
映著似水月華,正顯出玉階上久立的幾個人影。幾人麵容皆是肅穆,其中手擺拂塵的老者,正是王庭安。
王庭安自來了清心殿,便不知等了多久,卻一直不聞殿內動靜。他猜不出皇上到底在作何,莫非睡去了不成?!
他終於忍耐不住內心的擔憂,剛邁步向前,腳還未落地,便見殿內出來一個浸在黑暗中的影子。
竟是皇上!
閩皓揚剛跨出殿門,便見門前正守衛著幾名侍衛,還有王庭安,臉上滿是驚然的神情,不由蹙眉,“你們怎麽了?”
“皇上,皇後娘娘她……”正在王庭安打算解釋之時,閩皓揚開口道,“擺駕鳳闕宮。”
眾人怔了怔,挪動唇角想要再說什麽,但遇到閩皓揚微微冷下去的眼光後,口中已吐不出半個字。
“是!”侍衛們先一拜禮,匆匆下了玉階準備龍輦。
鳳闕宮內。
已是夜涼如水。
王庭安隨在龍輦的簾外凝著神情,心下頗為蹊蹺。想來皇上一直不聽勸,怎此時夜深人靜了卻又要親臨鳳闕宮?其實他心中最大的觸覺,不是欣慰,而有一絲莫名的緊張。他知曉近來皇上的脾氣更為怪異了,任何一個紕漏或是馬虎,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因此,他還是盡量少些說話。
輦車不久時便臨了鳳闕宮的大門,整個鳳闕宮異常寧謐,雖有萬千琉璃燈盞的渲染,但那種富麗堂皇之後的荒蕪卻展露無遺。
當閩皓揚邁步走進殿內的那一刻,他見了在不遠處的鳳榻上坐著的一人。
那人正抱膝坐在床上,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銅鏡,似正在觀摩著自己熟悉的麵容,卻覺依然心中模糊,不知是誰,不知身在何處。
閩皓揚進殿之前已吩咐了殿門處眾人,莫要喧嘩,莫要擺那些駕到的排場,畢竟如今的皇後已有了身孕,急需安靜的休息。
盡管他責怪了白芯蕊,但他萬不可責怪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
雪膚花貌映了燭火,籠上淡淡的嫣紅,竟有種莫名妖冶的美麗。白芯蕊正在很認真的聆聽著夜過的風聲,無論殿裏的下人如何勸解她,可她還是不肯進帷幔好好歇息。她不安心,隻有在這群燈照耀的寬敞之處,她才有滿足的安全感。
盡管自從來了這裏,那種東西便消失不見了。
久來久之,她一直跟著別人安排的東西走,對於她來說和不再擁有生命是同樣的意義。如果能回到當初,那麽自然是沒有必要接受這牢籠,如果永遠不能,那麽她寧願把這裏當做一次重新選擇的人生,用自己的方式生活。
一個人的時候,想著閩皓揚的樣子她便會恍惚的以為,命運給了她一個殘酷的事實,或許又在另一個時間還給她一些補償。
她想著方才來殿中尋她之人的樣子,卻無奈隻有澀笑。那人還是不肯罷休,句句口出的話語還一直繚繞在她的心房,占據,進而瓦解。
他說,得了金科狀元又如何,他全然不在意。他滿腔的情愫,即使成為平民都無謂。他說,皇宮內院都如何,他隻想候一人,追隨一人。
他,竟比自己更為天真,比自己更為可憐。
或許是緣分,抑或者說是無緣無分!畢竟他們再次相遇的地方是在這後宮,如若還是那個初次相識的場景,她,和他或許還有那麽一絲絲可能性。
在愛或者恨的縫隙間,她竟第一次找不到了自己的感情。她恨閩皓揚,卻是因為曾經愛過。而宋墨殊其實是一個於此毫不相幹的人,如果說相幹,那麽也是對於當初的如煙,而非現在的白芯蕊。
宋墨殊的感情,便如同萬裏晴空一般坦蕩蕩的呈現在自己麵前,溫潤卻又絲毫不加遮掩。看在眼裏,以為可以欺騙自己沒有感覺,實際上僅僅是自以為無視便是不存在罷了。
方才宋墨殊的幾句話,仿佛是裂開了帷幕將所有東西推至台前,他注目的眼神,話語,笑容,無可回避的從白芯蕊壓抑最深的地方湧起,瞬間和她記憶中的美好重疊在一起,分不開。
這樣完美的機緣,如果她點頭,那麽可能真的,是上天對於之前的時間割裂心肺般傷害的一種彌補。
可是,她還是不可。她再恨閩皓揚,終究是太過愛他。
白芯蕊不知,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想知。她躊躇滿色,正當側麵看去時,終見了一直在殿上不肯言語的閩皓揚。
殿上清嫋的水氣淡淡,閩皓揚整個人似是潛抑了一抹煙雲般的輕愁,婉轉的隻略做流連便深深化在那幽潭似的黑瞳中,繼而被周身的從容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卻無由的比那些容不得鬧起來的還叫人心疼,微微歎了口氣。
此時的殿上除了他二人,再已空無一人。白芯蕊不知那些下人都是何時離去的,竟是那般無聲無息。或許,隻是她回憶太過深迷,不曾察覺而已。
她連忙移了腳準備下榻,正想尊施禮節,卻被一聲沉沉冷冷的聲音所阻隔,“你身子不便,還是不要動了。”
白芯蕊真的沒有動,她並未想到閩皓揚還會回來,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她總以為不管因何緣由,他定不再同之前對自己的信任和關懷。
可是,他還是來了。
“躺好吧,你腹中的孩子需要休息。”閩皓揚走上前,在鳳榻邊上坐下,扶著白芯蕊躺平,並遮了遮衾角。
白芯蕊被他一連串的舉動所驚,原來他還是聽聞了自己有孕的消息,而並非單純來看望自己,挽回破碎的感情。
她是否該慶幸腹中的孩子呢?
孩子,你是否聽得見,母後傷痕累累的心髒上那重新涅槃的跳動,你又是否可以看見母後臉上隱匿太深的笑容?!
“多謝皇上。”白芯蕊看著他,目光瞬間溫軟下來,像一稟燭火,傳來柔和的光線。她以為,他的氣消了,不再責怪自己了。
閩皓揚斂目,卻不看她。過了片刻,他起身,負手背離著鳳榻,說道,“既然你無事,朕也該早日回去了。”
白芯蕊見閩皓揚向後走了幾步,確是要離開,不由一怔。也不知她當時在想什麽,隻聞的一喚,“皇上!”
閩皓揚停住腳步,但沒有回頭。他不知自己是否還怪罪白芯蕊,他隻是想讓她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可是他終沒有回頭,沒等白芯蕊說話,便離開了。
待閩皓揚走了,白芯蕊還是艱難地起了身,下榻靜靜立在窗前。她眺目遙遙望著那個漸不可見,消失在重甍疊簷間的身影,蹙眉時,胸中的悒鬱慢慢攏起,一時濃烈得能讓她喘不過氣來。
掩過窗前的那片幽幽青竹,正齊齊的冒著幾多綠芽,細翠的清爽的破開了黑土,如今有力的伸展著。
曾經,他喜歡竹子的那份清傲,而她卻喜歡竹子的那份幽靜,所以當初會有倆人常常就站在一起看,一直很久不覺厭煩。而那時的他,會從身後環著她,她靠在他懷裏,有時候偶爾說一兩句話。
白芯蕊微微吐了口氣,將掠到腮邊的一縷發絲吹開,這一刻不知為什麽特別想念他,盡管那人剛離去。她似乎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裏,就如當初一樣,迷茫而無助的恐懼著。
她開始如此盼望他懷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卻熟悉的語氣,甚至他平靜到寂冷的眼神,那裏總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的將她攏住,告訴她,她屬於他。
而他,也會一直這樣屬於她嗎?!那樣的懷抱,語氣和眼神,是不是也曾為另外的女人有過?!
是她太簡單,把這些琉璃,白玉建築的皇宮看的太過純粹。
一日一夜,喧囂入塵。
整個皇宮雖無膽明亂,但已在暗中亂開。此時的後宮,更是翻雲覆雨,一片難以阻攔之勢。
眾妃嬪聽聞皇後腹懷龍子的消息之後,恨的牙齒直癢。任誰都不曾想到,經了千算萬算,終究還是讓皇後一人捷足先登。
宋墨殊自昨日竊下看了白芯蕊後,之後便一直不再去過後宮。平日裏隻進翰林院作編修一職,早朝無關於他小小官職,除了召見,他便根本不來宮中。
閩皓揚本安插在後宮的眼線也幾日無法查到宋墨殊可疑的行蹤,故自下獄一事後便慢慢淡去了警惕。
似乎在這一切看來,鳳闕宮暫時安靜了下來。
皇上下令,除太醫院的禦醫,不準閑雜人等靠近鳳闕宮。若有事宜,必有皇上親授的許可密令才可。
自這條旨意頒布下來,皇宮頓時議論紛紛。私下宮人褒貶不一,一則認為皇上是看重皇後腹中這一位的龍子,加之後宮動亂,故皇上所令堪為上佳之舉。反則認為後宮複雜不清,皇上此舉定會加劇此亂發生,更為甚者,會激化眾妃之間矛盾,故皇上此令有所欠妥。
不過這些議論都隱在暗中,群臣,乃至宮人皆為心知,既然皇上下令了,定是誰也不敢上奏,甚至無謂的反駁。
此令,使得最憤心的,便是至春宮了。
雲霓裳自聽聞了皇後腹懷龍子的消息後,便一日不曾睡的安穩。她終日不做其他事情,隻遣人恭請眾位站在同一隊列的妃子進殿商議,希望尋出一方法,滅了皇後得勢之路。
不過已多日過去,鳳闕宮依舊安然無恙。
這日天氣正好,正值末夏清晨。
京都的天氣一如繼往的明朗,微暖的風中夾雜著淡淡的土腥味,倒讓人感到一種真實的清爽。陽光照著一望無際的宮殿上,清晨的露珠閃著淡淡的光,連青草也仿佛有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緩緩延伸。
一輛輦車停在鳳闕宮的宮門前,自裏麵走出一位穿著華麗的女子。
她正著一襲拽地長裙,華貴而不失典雅。而頭上的長發綰做鳳尾髻,兩邊的金步搖簪上垂下朱紅流蘇。
看樣子,必是後宮的一位妃嬪。
待這女子出了輦,幾位太監宮女便見勢上前,簇擁著她向著鳳闕宮的宮門走去。這一來才知,原來這裏真如他人傳言所講,已成密不透風之勢。
此時的鳳闕宮門前正有兩列侍衛在把守,長長的宮牆下亦全是隔著距離不遠的侍衛。傳言這裏的侍衛全是來自皇上的親信侍從,全被編於蔣淩的兵屬。他們各身著緇衣盔甲,站得筆直,看上去神情端肅萬分,隻是目光偶爾停留到的出輦之人的臉上時,神色間微微多出了幾分疑惑。
而宮門前打頭一人,正是當初在清心殿最得皇上信任的侍衛,長孫常宇。
那女子上前,便被兩位侍衛所攔住,“鳳闕宮不準閑人入內。”
“大膽,敢這麽對我們娘娘說話!你可知,站在你麵前的正是纖澤宮的秦娘娘?!”說話之人是那位女子身後的一位小婢女,看起來模樣清秀,定是個伶牙俐齒之人。一聞,甚是其然。
如此才知,自輦車上下來的女子正是前幾日被皇上所臨幸的宮女,秦煙。不過此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正三品的秦婕妤,同夕婕妤沈瑤夕同品。
“原來是秦娘娘,屬下失禮!”
秦煙循聲看去,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正詫異間,一人自那阻攔的兩名侍衛中走出,正是如今鳳闕宮的護衛總管,一等侍衛,長孫常宇。
“原來是長孫將軍,怎麽?你這兩個屬下連本宮都要阻攔不成?”秦煙以一種盛氣淩人的眼神緊盯著長孫常宇,已不同當初作為宮女的低聲下氣。
秦煙上位便是在不久前,因一場陰差陽錯便被閩皓揚酒後臨幸。
當時閩皓揚愁思不減,腦中思著白芯蕊,故飲酒至醉,但不知為何去了雲霓裳的宮中,又在雲霓裳的榻上臨幸了殿上的一位宮女。當時正被雲霓裳撞見,不過雲霓裳也不曾說些什麽,隻求皇上既然臨幸於她,便給她個名分。
閩皓揚竟不知雲霓裳如此通情達理,後來一打聽細問,才知這位宮女正是大司馬秦益的孫女,於是隨即封了秦煙為婕妤,享正三品,賜住纖澤宮。
長孫常宇,似乎不以為然,“娘娘請息怒,屬下是受皇上之命在此守衛,不準任何人進入。方才他二位衝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多加體諒。”
一聽他都把皇上搬出來作遮擋了,秦煙定不可多言什麽了。她想了想,竟一瞬間變了一種姿態,“長孫將軍快快請起,無需多禮。”
她見長孫常宇立直了身,不由彎唇笑了,瀲灩的眸間光芒閃動。這樣古怪的眼神,直讓人看不出此刻的她到底是什麽心情。
“不知娘娘蒞臨鳳闕宮,有何吩咐?”長孫常宇看向她,終於走進主題。
秦煙打量著眼前這人,之前早聞他冷麵不輸當今皇上,因皇後奏請才來了鳳闕宮任差。如今一看,果然非比尋常。
“本宮倒也無事,隻是聽說皇後娘娘有孕在身,特來探望。”
“可有皇上的手令?”
秦煙目光掠向他時,眼眸內微微起了一絲波瀾,接著又用笑容不著痕跡地掩去那一抹懷疑,用開玩笑的口吻道,“如若不曾有,那本宮是否進不去?”
長孫常宇不動聲色地將她的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漸漸挽起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弧度,“娘娘勿要打趣屬下了,皇上有令,屬下不敢違背!”
“這樣……”秦煙佯裝一陣靜默,而後又笑道,“本宮還真的沒有皇上的手令。隻有皇上的口諭,將軍看……”
“口諭?”長孫常宇蹙了眉思索,“娘娘,皇上不曾說過會有什麽口諭,不知娘娘……”
“你懷疑本宮?”秦煙麵容驟擰,似在生氣。
長孫常宇卻對她的反應處變不驚,明亮的眸子裏目色鎮定自如,笑,隻是淺淺三分,“回娘娘,屬下不敢。屬下奉皇上旨意在此守衛鳳闕宮,不準任何人進入。皇上若有口諭,定會遣人來通知屬下,請娘娘稍候片刻,屬下這就遣人去稟告皇上,如若真有此事,屬下甘願任娘娘發落。”
秦煙神色一變,頓時一股無法抑製的深重怒氣夾帶著失望從她的心底湧起,但又被她強自按捺住,盡量用平靜的語調開了口,“長孫將軍,依本宮看,還是不勞煩皇上了罷,既然如此,那本宮便不打擾皇後娘娘清修,就請將軍代勞,將本宮的心意奉上,不成敬意。”她瞥過眸去,示意身後隨行的幾位太監,隨之見幾人抬著一個架子,上麵包著錦布,看樣子應是一些食物之類的東西。
“娘娘這是……”長孫常宇盯著那個東西細細打量,同其他侍衛一樣,皆是略有驚然之色,隻是隱匿的過於深些。
秦煙嘴角一揚,神情卻是變的異常柔和起來,她的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溫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熒熒而耀。“將軍隻管交與皇後娘娘,隻是本宮的點滴心意,將軍盡管放心。”
長孫常宇沒有再推脫,因他知道這位娘娘是皇上近日的寵妃,雖不知靠什麽關係攀爬而上,但還要有所顧忌,盡管這並非是他心中真實所想。
“請娘娘放心,屬下定當親手交與皇後娘娘。”他一揮手,命身後的侍衛上前接過,在交接一瞬間,他終於明白了裏麵到底為何物。
秦煙撫了撫雕花琢瓣的衣袖,垂下眸,清眸微彎,神色裏漾著捉摸不透的意味,“那本宮便不勞煩將軍公務了,先行告退。”
“恭送娘娘!”
秦煙在長孫常宇的注目下登上了輦車,直直看著它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他臉上壓抑已久的冷冽慢慢堆積,深湛的眸間目色微搖。
秦煙既來此,便代表了至春宮的旨意。看來後宮並不像想象之中的安寧,相反,如今正值暴風雨的前夜,如若這東西落入皇後之手,豈不襯了他們的心意?如此甚好,將計就計,便可挖出所有謀亂異心者。
“將軍,這些東西?……”
長孫常宇轉過臉,看著他們抬著的那東西,語氣冰冷道,“帶去偏殿,莫要讓皇後娘娘察覺。”
“是!”
長孫常宇心生一計,轉而走進殿中,腦海中正想著方才的計劃時,卻不料被一個聲音喚住,“長孫將軍?”
他抬眸望去,在庭落的一角正站著一位氣質優雅的女子,隻見她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啜幾分笑意。這昳麗姿態,看得他一陣目眩。皇後的豐姿,即使是京都的繪畫名家,也是難以描繪的罷。
“屬下參見娘娘。”
白芯蕊眼神看定長孫常宇,眸中微露嫵媚之色,唇邊藏不住的笑意綻開,輕語道,“長孫將軍不必拘禮。”
她麵色較之前紅潤了些,不過體材依舊妖嬈,看不出任何有了身孕的樣子。近日來,她的心情也慢慢好轉,常在園中看自植的積雪花,一看就是一日。鳳闕宮的下人皆不知她的用意,幾番勸解,不過無濟於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