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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縣太爺劉元白

  大明自隆武年間穆宗皇帝「隆武開關」之後,雖說名義上開放了海禁,但在實質上,也僅僅是開放了福建月港一個小特區而已,沿海其它地方依舊是不允許進行私人的海上貿易。


  慈溪所屬的寧波府,雖然也在十幾年前恢復了寧波市泊司,但這個市泊司在明面上,只接待來自日本的貢使,沒有從事海上貿易的許可權。


  可海上貿易巨大的利益,讓許多的世家大族眼紅不已,他們利用種種手段,偷偷的進行各種海上貿易,除開正常的在月港的正當貿易外,一些朝廷禁止交易的珠寶、硝黃、銅錢之類,就全部依靠他們養的這些海商們走私了。


  既然干走私,一有機會,自然也會幹點殺人越貨的強盜活計,時不時的客串一把海賊。那些搶來的貨物,當然也無法正常的在月港上岸,於是也借用他們的走私通道,在沿海各處悄悄的運上岸銷贓。


  現在,「孫壞水」乾的,恐怕就是這種銷贓的生意。


  想明白這些,現在有了兩世見識的章旻青有點頭疼了。還有一個月就要開考童試,作為縣試主考,知縣劉元白是非常關鍵的人物,取和不取就在他的一念之間。而賀家兄弟三個月後也要參加武生的童試,取中與否,同樣掌握在這位知縣縣尊的手上。


  作為軍戶,副千戶、百戶這些個世襲武職也就比普通軍戶稍好一點而已。下屬軍戶們地里的產出大部分都被那些指揮使、指揮同知和千戶們他們搜颳去了,落到他手裡的那點實在可憐。


  就算在龍山所,十幾個百戶中,賀家的日子也最多算是中上人家,這也是賀鬍子一心要他的兒子們去考武舉的原因。


  作為大明的軍人,落入軍籍后,輕易很難改變身份。而在軍中升遷的途徑,首先自然是軍功。可現在江浙沿海相對平靜,想要掙軍功,真的不容易。那麼,剩下的路也只有參加科舉考試這一條路可走。


  本來在章騫把章旻青送去沈泰吉那裡讀書的時候,賀鬍子也想一起把他的兩個兒子也送去。可賀家兄弟對舞刀弄槍很有興趣,對讀書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無奈之下,賀鬍子也死了心,文的不行,那就武的吧,考武舉也同樣是條出路。


  當然,考武舉的話,也同樣要識字,考武舉並非只考騎射刀槍武藝,首先要考策論,需要熟讀武經七書,也就是《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尉繚子》、《司馬法》、《六韜》、《三略》、《李衛公問對》這七部兵書戰策。不過,這些東西,在衛所里的軍學里就能學,不需要去師從什麼飽學大儒。


  大明朝考武舉,從童試、鄉試直到會試,有個很特別的要求,那就是必須先通過策論的考試,考武經七書的內容,如果策論考不過,弓馬武藝再好,也是沒戲。這策論是否合格,那就是童試主考縣尊老爺一言而決的了,不象弓馬武藝,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摻不得半點虛假。


  既然清楚孫壞水家和縣尊老爺劉元白之間的關係,現在要去縣衙告官的話,不管是賀氏兄弟去還是他自己去,顯然將來都得不到什麼好果子吃。兩世為人的章旻青心裡可是太清楚這會的文人之間是個什麼德行了。


  作為沈泰吉的學生,章旻青頭上天然的被打上浙黨的標籤,而浙黨與東林黨之間的矛盾,早已經不可調和。如果僅有這一世的記憶,章旻青或許還懵懵懂懂,可加上了前世記憶,章旻青可是非常清楚這裡的差別。


  那怕現在沒有孫壞水這件事,出身劉元白會不會因章旻青是沈泰吉的學生而刁難他都很難說,要是在這個當口,再夾雜上孫壞水的事,怕是想不被報復都很難。


  「前幾天,孫壞水他們家拿出了一批瓷器賣,有人說,這些瓷器是南面專為泰西人燒的,我們這邊沒有出產。所以傳說是孫壞水從海賊手裡接的貨。而且,他們家的船,是在縣衙報備過的,名義是鄉勇巡哨的哨船。」


  溫瑀的話,讓章旻青聽了,很是無語。這完全是猜測而已,最多能算是個疑點,可真算不上什麼證據。尤其讓章旻青疑惑的是,這不科學啊。


  按理來說,這些瓷器既然是迎合泰西人的審美定製的,那些海賊應該把這些瓷器賣去東南亞給西洋商人才是最賺錢的,沒理由轉手在大明銷贓啊,不好賣不說,還賣不起價,那些泰西人喜愛的紋飾,明顯不符合大明人的審美啊。


  所以,一定要說孫壞水賣的這些瓷器是從海賊手裡接來的賊贓,讓章旻青總感覺有些地方說不通。這當中,肯定還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關節在裡面,可能是一時間無法探聽到吧?


  不過,想想溫瑀只是個十三四歲孩子,那裡能分得清這裡面的區別?和他們說也說不明白。不管怎麼說,抓孫壞水的現行,然後去縣裡告官這條路,明擺著走不通了。


  從醒來后,這些天,章旻青儘管一直在想著要做些什麼,但他也給自己劃下了一條底線。那就是,能做些什麼最好,可真要做不成什麼也沒關係,只要這輩子能平平安安的活著就行。


  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看似只是一個小願望,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可現實里,真要實現這個願望,同樣存在著不小的難度。


  從章旻青前世讀書積累到的知識,他當然清楚,眼下的時間段,大明朝恰逢小冰河期,整個大明到處都是旱災、水災、蝗災的災荒不斷。不是那裡黃河決口,就是氣候因素導致的大面積糧食歉收減產,該怎麼辦呢?


  更為讓他有些無措的是,他心裡非常明白,再過三十年,滿清入關,神州陸沉,整個神州大地一片血雨腥風。人逢亂世不如狗,難道只能剃髮易服尊嚴盡喪的苟且?


  在這個大明朝覆亡后,恥辱的留根豬尾巴的話,也許也能活下去。可他章旻青甘心接受這樣的屈辱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以章旻青骨子裡的驕傲,這絕對是難以接受的。


  這就是他很快就決定要努力改變現狀的源動力。而首先要改變的,就是不能只是一個小小的世襲副千戶,如果不能改變這一點,恐怕到那時候,除了付出自己的一腔熱血之外,別無它途。


  至少在眼前,他即將要去參加的科舉考試,就不失為一個改變命運的途徑。只是他心裡有些發憷,除了這個身體給他帶來的那些記憶,對於四書五經和八股文,他後世的記憶在這方面提供不了什麼幫助。


  也就是說,他只能憑藉眼下自己這個身體帶著的記憶里的那些內容吃老本了。考上秀才可能是沒問題,再往上的鄉試、會試,他心裡就完全沒底了。


  現在的章旻青的心裡是很矛盾的。兩世為人帶來的不同的思想和理念,此刻正在他的腦海里打架。這世的章旻青這些年來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通過科舉獲取一官半職的出人頭地。


  而前世的章旻青又告訴自己,這大明朝的文官們,沒一個是好東西!不管是眼下掌權的齊楚浙黨,還是眼下處在下風頭的東林黨,或是將來的閹黨,全都是一丘之貉。


  章旻青放佛又聽到了那位在這世,三十多年後凄涼自盡的崇禎臨死那句話:「文臣個個該殺!」。章旻青是真心不願意和這些看似道貌岸然,實則迂腐固執,滿肚子各種名利私慾的偽君子們為伍。


  不過,話又說回來,眼下的章旻青能有別的選擇嗎?不管他願不願意,似乎這科考的路,他都必須要走一趟。


  不然的話,就算他承襲了那個副千戶的官職,在重文輕武,被文官集團壟斷了話語權的大明朝,他依然還是任人宰割的一塊肉而已,能不能在這飄搖將亂的世道里活下去都是問題。


  看著手裡拎著支鳥銃的章旻青獃獃的低著頭不說話,包括吏目李滄安在內的所有人,此刻也都閉上了嘴,生怕開口會打擾到章旻青的思考。


  這也許是昨天流出的傳言帶來的功效。


  「這事我覺得還是先放放,眼下最需要考慮的,是怎麼考過童試,而不是怎麼報仇。仇要報,但需要耐心的等待機會!這事我再想想。」


  章旻青終於從神遊狀態回到了現實,看著四周圍著他的人,撂下這句話后,把手裡的鳥銃交還給李滄安,招呼上,站外人群外面的七斤,自顧自的往家走去。


  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此刻的章旻青情緒有些低落。原因也很簡單,只熟悉熱兵器作戰的章旻青,在發現大明軍隊裝備的鳥銃,比他想象中的更差勁后,有些茫然。至少眼下,他空有領先這個時代四百年的見識,卻不知道該如何施展。


  不要說想組建一支現代化軍隊,裝備步槍大炮了,就算想要裝備起比這個時代略微先進點的前裝線膛燧發槍,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入手。


  這至少表明,組織一支強力的軍隊,一時半會的,怕是很難實現。這條路既然走不通,那麼,有另外的路可走嗎?

  回到家的章旻青,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不見任何人。


  經過了近一天的思索,章旻青終於有了決定。想要依靠他的見識改變大明覆亡的結局,首先他就要最大限度的獲取話語權。


  獲取話語權的途徑有兩個,一個是做足夠大的官,成為一幫文人的領袖。至於另一個么,那就是想想該在這個時代里怎麼賺錢。只有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他才能支撐起一個初級的工業化體系,不,稱不上工業化,只能是作坊化。


  不管是做大官還是掌握足夠的經濟力量,有一點都是必須的,那就是名聲。這個時代,想要揚名也不象後世那樣容易。後世揚名只要做到一點——不要臉,基本都能揚名。什麼隱私八卦、偷情劈腿,都能成為揚名的工具。


  但這世不能這樣做,在這一世,要是壞了名聲,頭上戴上頂私德有虧的帽子,那這輩子基本就再無揚眉吐氣的希望了。不說人人喊打,也是所有人一致鄙視的對象。


  也就是說,在這個世道,想要揚名,太過標新立異是不行的。


  那麼走正途揚名,科舉無疑是最佳選擇。只是能不能一路順風的闖過鄉試和會試考中進士?章旻青他心裡沒底。不過很快的,他就想到了辦法,在考文進士的同時再考個武進士,文武雙料進士,這會應該是鳳毛麟角吧?應該足夠在官場揚名。


  考武進士的話,以他現在的學識,考策論應該是小菜,弓馬武藝,也是家學淵源。眼下唯一不清楚的是,報考了文秀才之後,還能不能報考武秀才?

  按照慣例,武舉的考試比文科的各級考試都是推后兩個月進行。例如,二月份考文科的縣試,那麼武科的縣試就是在四月份。鄉試和會試也是一樣,文科鄉試在八月,武科鄉試在十月,文科會試在二月,武科會試在四月。考完文科,還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武科的考試。


  想到就做,章旻青起了個大早,卯時初刻出發,帶著七斤,走了四十里山路,直到午時初刻,走了整整八個小時,才到了慈溪縣治所在的慈城,去拜見縣尊劉元白。


  慈溪縣令劉元白是揚州府高郵人,在學業和仕途上,也算是頗多坎坷。說起來,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十七歲中秀才,二十二歲中了舉人。中舉之後,師從於大儒錢一本。


  不過,他在會試的時候,卻命乖途蹇,連考了四次都沒中。


  萬曆三十二年,錢一本受邀去東林書院常駐講學,他也跟著錢一本到了東林書院,於是就理所應當的成了東林的成員。


  直到萬曆三十五年,也就是1607年,他終於考中了進士,與東林出身的錢龍錫、左光斗、楊漣等人都是同年。這一年,他已經三十五歲了。


  不過,劉元白眼光還算不錯。中進士后,原本是要留在京里任科道的,他卻想方設法的謀了個外放,被任命為慈溪知縣,躲過了今年的京察。而留在京中的幾位東林同年,卻在這次京察中,全被罷了官。


  身為東林的一份子,他知道,儘管沒被罷官,卻也升遷無望了。朝中掌權的齊楚浙黨,是不會讓他這個東林成員陞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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