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求如先生
「兩位大哥,學生是龍山所來,所里黃千戶有封信讓學生送給縣尊老爺,煩請兩位大哥給學生通報一下。」
來到縣衙門前,章旻青摸出放在袖籠里的書信,上前與懶洋洋的站在門口的兩名壯班作了個揖。在遞信的時候,順手把兩小串銅錢籠在袖子里一起遞了過去。
銅錢不多,每串大約十來個,也就是大約一百多文一串。
「行,你等著吧。」
其中一名壯班接過信和兩小串銅錢,掂了掂銅錢的分量,嘴角露出了笑容。一百多文錢,對他們來說已經不算少了。
章旻青遞過去的書信,是昨天晚上做出決定后,連夜去請龍山所千戶黃文東寫的。內容無非就是介紹了章旻青待襲副千戶的身份,以及已經報名了文科童試,還想同時報名武科童試的願望。
這封信的目的,不過是給縣令劉元白一個見章旻青的由頭而已。眼下,章旻青雖然有個待襲副千戶的名義,其實還是個白身。沒考過童試之前,他連個童生都算不上。
雖說這個年代的縣令,不象後世的市長那麼難見,可你一個白身,縣太爺說不見也就不見了。現在,有了黃千戶的信,劉元白要是再不見章旻青,就有點不給面子了。
官場上再怎麼重文輕武,文官們再怎麼看不起武官,可起碼的臉面還是要維護的。不管怎麼說,正五品的千戶,在品級上比他這個正七品的縣官高多了。
很快,一名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和剛才前去送信的壯班一起出現在門口。從來人的穿著神態來看,章旻青判斷來人是個師爺。
因為這人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衙門吏員常穿的公服,而是身著一襲玉色的襕衫,頭上戴著一頂綉著如意雲紋的逍遙巾,也就是俗稱的飄飄巾。
來人來到章旻青面前,先是上下打量著章旻青,等章旻青率先行過禮后,才抱拳回了個禮。這才開口問道:「這位就是章公子了么?我家老爺有請,請跟我來吧。」
話語間雖不失禮數,可神態間的傲慢卻表露無遺。
章旻青心裡苦笑了一下,看來在這大明朝,軍戶的地位確實是低啊!眼前這個師爺,了不得就是個舉人,更多可能也不過是個秀才,甚至都不排除是個監生的可能。
可即便這樣,人家眼裡,自己這個待襲的從五品武官的身份都壓不住人,輕視之心,一覽無餘。就年他自己的身份都不願意交代一下,似乎說出來會辱沒了他一樣。
留下七斤等在門口,章旻青跟著這個師爺往裡走。
走進大門,裡面是個大大的天井,頓覺豁然開朗。天井兩旁,是兩溜廂房,從廂房各扇大門上的牌匾,可以看出應該就是縣衙里的六科了。
讓章旻青感到驚訝的是,天井正中立著的「戒石坊」上刻的字,竟然不是他前世遊覽各地的縣衙古建築里常見的那句「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而是「公生明」三個大字。
等跟著師爺穿過掛著「親民堂」的縣衙正堂,來到二堂左手的花廳,卻見廳里正有兩個人在下棋。
由於眼下章旻青還是白身,來到花廳之中,章旻青只能朝坐在右手位置上的人跪下行禮。待到禮畢站起身來,卻發現正在對弈的兩個人,只有左邊的客人對他頷首致意了一下。
而右手坐著的知縣老爺劉元白,竟對他恍如未見,沒有任何的表示。儘管花廳中放著兩溜椅子,但主人沒有表示,章旻青也就只能尷尬的站在那裡了。
好在眼下劉元白他們正在下棋,章旻青就默聲站在那裡看棋,順便觀察一下正在對弈的兩人。
正在與劉元白對弈的人,章旻青一時看不清他的身份。三四十歲的年紀,留著須,穿著一身灰色的道袍,頭上只是隨意的扎了個網巾,卻沒帶帽子。下棋時,神態氣質都像個書生,可這裝束卻怎麼看也不像。
棋盤上,兩人殺得難分難解,從左上角開始,一直相互糾纏著,波及到了整個盤面。來到這世,章旻青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代的人下圍棋,充滿新鮮感的他,看得差點把他來這的目的都忘了。
其實,說起來,眼下這兩人的棋力,在章旻青眼中,最多也就前世的業餘二、三段的水平,這還是兩人貼身廝殺的水平。若是論起布局,棋力怕是連業餘一級都到不了。
兩人中,顯然劉元白的棋力要稍差一點,每下一手,都要思考好一會。倒是那位客人,有點好整以暇,逐漸對站在堂上的章旻青產生了興趣。
章旻青的被冷落,倒不是劉元白有意的,只能說章旻青有點運氣不好。就在章旻青走進來之前,與他對弈的求如先生下出了一著強手,也就是現代人通常說的「手筋」,這讓劉元白的全副心神都投入了如何破解之上去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不足為外人道了,那是劉元白心裡埋著的秘密。
求如先生會對章旻青產生興趣,就是在看到被冷落了的章旻青,面對這樣的局面,沒有象別的年輕人那樣或是生氣,或是不耐煩。而是沉靜的站在那裡,表現出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沉穩。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劉元白終於投子認輸,這才轉過身來,抬眼大量堂上站著的少年。
看到眼前這個面色蒼白,滿臉病態的章旻青,竟然想要同時考文科的童生試和武科的童生試,劉元白驚訝的張大了嘴巴。看著眼前才十四歲就身高接近六尺的這個少年,心裡沉吟著。
儘管之前他沒見過章旻青,可他在審閱報名童試的相關人員的報名簿冊的時候,得知章旻青是沈泰吉的學生時,他心裡已經打定主意在這次縣試中不取章旻青了。
讓劉元白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章旻青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兒子的學生。儘管現在的沈一貫早已經不再是首輔,已經告老回家了。
可現在劉元白因為他的東林弟子的身份,讓他的仕途前程變得渺茫的時候,心裡窩著的那股火氣,讓他覺得這是一個出氣的機會。
而且,這事說起來就算被人知道,也無法指責他什麼,畢竟正邪不兩立不是?他怎麼能取中一個貼著浙黨標籤的童生呢?
章旻青家是軍戶,這個他已經知道了。本朝從軍戶里考上進士的人並不算少。剛才,他看了黃千戶的信,這才知道章旻青不僅是軍戶,還有個不算低的世襲的武職,看上去,考個武舉倒也不是沒可能。
出於要給黃千戶面子,同時,他也想親眼看看這個不但報了文科,眼下又要報武科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他才讓劉師爺去請人。
只是沒想到,劉師爺請人還沒回來,正在和他對弈的求如先生就連出強手,讓他應付不暇。至於他讓劉師爺去請章旻青進來的事,一時間也丟在了腦後。
看著眼前的人,再想到他之前的決定,一瞬間劉元白心裡無比的糾結。
中國歷史上,相傳除開唐朝穆宗長慶年間出過一個叫鄭冠的文武雙狀元,在南宋咸淳年間也出過一位文武雙科榜眼周仁勇之外,在科舉上文武雙全的人少之又少。
大明一朝立國以來,迄今為止二百多年了,舉子進士多如過江之鯽,還真沒有聽說有獲得文武雙科進士以上的人物。要是眼前這個少年能高中雙進士的話,那怕中個文武雙舉人,這也算是史書留名的佳話了。
在這一刻,一種青史揚名與有榮焉的慾望,也就是名利二字中的名的誘惑,逐漸壓倒了劉元白在得知章旻青是沈泰鴻學生時,有心拙落章旻青的那個念頭。
按規矩,只要章旻青縣試是在他的手上取中,以後那怕做官做到首輔,見到自己也得尊稱自己一聲老師。
劉元白心裡矛盾,這一刻竟然有點患得患失的感覺,不由得出聲問道:「汝年未弱冠,可知做學問切忌好高騖遠?以你文才,中個生員當是不難,可這武科,你可有把握?」
劉元白說出這話,實際上是方寸已亂。他又沒見過章旻青寫的文章,又從何去評判章旻青的文才能中生員?這是他心裡想著青史留名,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做出了選擇。
章旻青做夢也沒想到,面前這個看著一身正氣,面目和藹的縣尊大人,之前就早已經打定主意要不取中他了。而他心血來潮前來詢問報名武科的舉動,又無意間讓這位縣尊大人改了主意。
「縣尊大人容稟,學生自幼習武,開蒙以後,也熟讀孫吳,考武生也頗有幾分把握。」
章旻青向劉元白行了個禮,恭敬的回答道。
「能開幾力的弓?騎術如何?慣用何種兵器?力氣如何?」
劉元白一口氣的追問道。
「回縣尊大人,學生能開十二力的弓,騎射也頗嫻熟,兵器習慣用刀,力石能舉三號。」
章旻青的回答比較保守,他沒有說出他的最終實力。在慈溪縣,能參加武科考試的,基本上就是他們觀海衛下屬兩個衛所以及觀海衛里的軍戶子弟了。這些人都在什麼水平檔次上,章旻青心裡非常清楚。
象賀海生、賀海養兄弟以及李騫復他們這幾個人,在武藝上絕對是軍戶子弟中的佼佼者。
而章旻青這些年雖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讀書上,但正如賀叔說的那樣,天生將種,現在這具身體里,遺傳基因使他的身材體格,一點也不像個小白臉的文弱書生,反倒是分外的魁梧雄壯。眼下雖然因為大病初癒,顯得不夠精神,可身體骨架卻早已經定型。
開十二力的弓,舉三號力石?劉元白又覺得眼皮跳了跳。
依照明朝考武舉的規矩,武進士至少要能開十二力的強弓,舞動一百二十斤的大關刀,雙手要能抱起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鎖。就算次一等的武進士,也要能開十力的強弓,舞動一百斤的大關刀,抱起二百九十斤左右的石鎖。在力氣方面,只要這三項里,有兩項不合格,這武進士就想也不用想了。
這在後世,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要知道現代,就是那些舉重的大力士,抓舉記錄才多少?77公斤級的抓舉記錄也不過173公斤,這還是舉有橫杠的杠鈴。武舉考試的石鎖,只是一塊長方形的大石頭,在石頭兩邊鑿出兩條可以抓手的石槽而已,比舉重可難多了。可以這樣說,就算舉重105公斤以上級,抓舉213公斤的世界記錄保持著海珊·拉扎扎德來,也未必能抓舉起這塊三百五十多斤重的石頭。
現在,章旻青的回答,那就是在開強弓和舉力石這兩項上,已經達到了武進士的標準。至於考策論,能報名文科科舉的人,武科那幾篇策論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唯一還不清楚的是,箭術的準頭如何,特別是在馬上的箭術準頭了。
換句話說,章旻青真要有這個能力,在文科上能不能過關斬將一路考中進士不好說,但一路考上去考個武進士應該不算太難的事。
「這位小哥,剛才看你一直在看棋,想必也是同好,能不能手談一局?」
一直坐在邊上沒說話的求如先生突然插話道。
「呃……,這位是姚江書院的山長,求如先生沈國模。這位是觀海衛龍山所的章旻青章公子。」
正想著差不多該結束與章旻青的談話,把人打發走了,好繼續與求如先生再弈一局的劉元白,聽到沈國模插話,頓時噎了一下,這時他才想起他這個主人剛才竟然忘了給兩位客人相互介紹。
「求如先生!」
「章公子!」
章旻青和沈國模重新見了禮。
「章公子可願手談一局?」
沈國模劉元白的打岔而忘記初衷,繼續追問道。
「學生恭敬不如從命!」
章旻青沒聽說過姚江書院,也沒聽說過沈國模這個人。這一世的章旻青,除了在櫟社沈家跟隨老師沈泰鴻讀書之外,就是在龍山所的家裡。與慈溪當地的文人墨客,很少有交集。
不過,有在劉元白眼前露一手的機會,章旻青覺得還是不能放過。文人之間相交,除開文章詩詞相互應和外,就是琴棋書畫的愛好交流了。
這世的章旻青,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好在前世的章旻青,倒是圍棋下得不錯,有個業餘五、六段的水平。打定主意要先在文人圈子裡博取名聲的他,又怎麼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