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
夜裡,時郁陪床。
明噹噹白天睡夠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就盯著他臉看,看著看著把自己看睡著。
這種安靜,可聽到外面春風遊走,蟲鳴嘶啞的動靜,令她恍惚,不真實,終究是被噩夢驚醒。
「別怕。」她床頭夜燈微明,小小一番天地照著他輪廓分明的臉。
明噹噹大喘氣,感覺自己鬢髮汗濕。
哥哥用毛巾擦乾她那裡,然後細緻替她搭上被角,叮囑她睡,他會一直守著。
明噹噹模模糊糊閉上眼,最後一個念頭是,他衣不解帶陪了四天,是擔心她因為盛瑤的事害怕么?
哥哥……
對她好到,以後難以嫁人了……
……
春雨如絲。
明亮是春天的底色,哪怕微雨。
明噹噹來晚一步,如果早一點,她就能知道盛瑤墓前那束百合是誰而留。
這是一座比老家母親墳宏偉數倍的新墳。
無論墓碑上盛瑤照片多麼漂亮,場景都令人惋惜。
她放下一隻積木熊,沒多停留,戴上墨鏡離開。
司機在底下等,問她去醫院還是哪裡。
還沒出院,按道理不能多跑,尤其哥哥對她看地嚴,出事後全面封鎖消息,除了身邊人,誰都不準來探望。
包括手機,他都抽走她卡,讓她安心靜養。
「去新世紀地產。」她仍報出一個地址,沉眸凝視前方。
司機點點頭,「好。」
新世紀地產位於城北,車程一小時。
顧嘉致西裝革履,一身黑,頭髮往後梳地一絲不苟,在他公司樓下咖啡店與她碰上面。
「好久不見噹噹。」剛喪妻,他臉色顯然不好,人顯得生冷,五官也不如少年時的溫文。
明噹噹垂眸,看到對方指腹間常年吸煙留下的痕迹,這是一個縱橫聲色場的男人。
和時郁完全南轅北轍類型。
時郁再商業化,都有一股大家族骨子裡的驕傲,哪怕他去街頭賣唱,眉眼自信與堅韌,不以外物轉移。
「覺得陌生?」顧嘉致看著她笑,揚了揚手中煙盒,「介意嗎?」
「不介意。」他們在包間,她同意他就可以肆無忌憚。
顧嘉致吞雲吐霧,和她大倒牢騷,說盛瑤變成這樣,他沒辦法。
「這幾年我們顧家不容易,我把自己累成一條狗才在北城站住腳。」
明噹噹說出此行目的,「麻煩你,勸勸你丈母娘,不要什麼髒水都往我哥身上潑。盛瑤的死和他無關。」
「無關嗎?」對方笑。
「有關嗎?」明噹噹反問。
顧嘉致不答。
明噹噹責問,「他是破壞你家庭了,還是綁架你老婆逼她跳樓了?」
顧嘉致眯眼。
「你們一家人真夠胡鬧的,不像受害者道歉還找我哥麻煩?君子不立於圍牆,他一個男人懶得跟女性長輩計較,不代表他就沒有人出頭,告訴盛瑤母親,她再不依不饒,我就讓她女兒死後不得安寧。」
「怎麼不得安寧?」顧嘉致感興趣吐了一口煙。
曾幾何時小小的小朋友長大了,和他面對面放話,說要不饒他。
顧嘉致覺得好笑。
她戴著一頂漁夫帽,遮住眉眼,談話時需要抬下頜,彼此才能對視上眼神。
旁邊就是玻璃窗,她包裹的密不透風,長風衣進了室內也沒有脫下。
昂下頜時,不是故意動作,卻顯得傲氣十足。
翹一翹唇角,冷聲,「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在一個地方遇見你。」
「什麼?」顧嘉致淡淡洗耳恭聽。
明噹噹冷厲,「那個地方是一處專供有錢人玩樂的地方,一般都是男女同來,或者夫妻檔,他們會在像看秀一樣的場合里,圍觀中間台上女人服侍男人的戲碼。」
顧嘉致神色一變,沒了先前的輕鬆,「我真的好吃驚。」他笑著說。
「高級性.愛俱樂部,骯髒的,冷漠的,可笑的,你們彷彿一群動物。」
「你為什麼去那裡?」顧嘉致挑眉,「賣的,還是看的?」
「都不是。」明噹噹笑,「不過恰好錄了一點視頻,你們夫妻正好在裡面。」
「我怎麼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明噹噹起身,瞥過他,「但你敢害我哥,大不了同歸於盡。」
「別這樣。」顧嘉致失笑,「你是大明星了,自己被爆去那種地方也不好。」
明噹噹不為所動,拿起旁邊樹立的雨傘,頭也不回離去。
春雨一下就似乎惹人煩躁。
顧嘉致眉心緊擰,一邊給妻子之前的心理醫生打電話,「你的治療效果不錯,她終於死了,不愧是時先生介紹來的,那麼請問,他自己治好了嗎?」
「他已經兩年沒來了。」對方求饒,「別這麼說吧,顧太太離世我也很意外。」
「我不管。」顧嘉致抖抖煙灰,「你把時郁之前病歷給我。不然等著接我律師函吧。」
「你要他病歷幹什麼?」
「隨便看看。看看他裝得一切正常,心裡到底住著怎樣的惡魔。」顧嘉致眯眼,「我太太反正是死了,我要和他斗到底……」
醫生尚有醫德,「顧太太病情加重是由於沒有得到很好照顧,和時先生實在是沒有關係……」
「你懂什麼?」顧嘉致諷笑,「這世上一切關係都是打出來的關係,本來是沒關係,我太太的死造就我和他的關係,懂嗎?」
「我不能……」
「能也能,不能也能。」不給對方拒絕機會,顧嘉致冷笑著結束通話。
……
每個人都有秘密。
深埋心底,像林中腐木,總有一天化為原子,成宇宙星辰一份子,由低矮齷齪,變高遠浩瀚。
是是非非,難以評說。
所以茫茫人海中,有一人能保存你所嚮往的純潔,那就是朝思暮想的存在。
於明噹噹而言,時郁是這樣的存在。
於時郁而言,她亦如此。
兩個人像幼時所聽的團結故事,擰在一起他們就無比強大,反之不堪一擊。
但能不能一直擰下去,擰到何時是個問號。
就如此刻時郁手上的照片。
他坐在辦公桌后,面前鋪了一堆一旦爆出去需要緊急公關的照片。
年輕男女或笑,或羞澀對視,或一眼即觸后離開,無論哪一種都顯示男女是在熱戀中。
太難堪……
隨手一查……
其實又怎麼能算隨手?
那晚她第一時間叫出對方名字,此事就已經有了預示。
「要不要跟高宇森聯繫?讓他們管管余暘?」趙立楠是找來這些三亞照片的人,交上去時感覺自己生死未卜,她謹慎瞧著桌后的男人企圖察言觀色,但顯然失敗。
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良久,沙啞嗓音倒出四個字:「先問問她。」
趙立楠為難,「如果噹噹想和對方發展呢?」
時郁擰眉,「隨她。」
「……」
一句隨她,抓破腦袋。
……
下班后,趙立楠隨男人一起去醫院。
她沒打算在今晚就問,好歹等出了院再好好問,說不定是年輕男女的一時情起,沒等他們這些管家出手,兩人都已經散了。
反正快餐時代,見怪不怪。
「時總,到了……」春夜細雨,路燈昏黃,無數雨絲在光線下跳舞。
有股纏綿的味道和淡淡的寧靜。
趙立楠安慰好自己心態,準備心平氣和下車,陪老總看看他妹妹,結果車子到達,男人卻不動。
她疑惑順著他視線,先入目一處水泥花廊,看根葉形狀應該是紫藤樹,繞著柱子纏繞,爬出一條通道,人站在裡頭,細雨天不受干擾。
再下一眼,趙立楠就猛地一驚。
枝繁葉茂廊下,站著一對男女,側面正對車窗,兩人都只露半邊臉,但激烈對視的眼神不難叫人猜出上一秒兩人一定是互訴衷腸狀態。
男方的手已然攬到女孩子腰身,正徐徐低頭靠近……女孩兒偏偏不躲,她明明知道下一秒即將發生什麼,半點退縮沒有,甚至輕輕閉上眼睛。
微淡細雨黃光下,她側臉美輪美奐,卷翹長睫毛撲下一排扇子,挺翹的鼻不小心落了一顆雨滴,晶瑩透亮像顆誘人的水晶葡萄,所以男人的唇先摘走她鼻尖上的葡萄,再往下……
「按喇叭——」趙立楠一聲吼,兵荒馬亂。
尖銳鳴笛聲響徹夜空,紫藤樹下那對男女受驚,一起轉了視線。
車門打開,趙立楠怒髮衝冠,飈到兩人身邊將明噹噹往身後一扯。
她腳上有傷,「哎呀」輕叫一聲,余暘立即來扶,被趙立楠一巴掌扇去老遠。
「別碰她——」
「楠姐。」余暘絲毫沒退縮,反而直直望她,「我說過會找到她。」
這話不難聽出,趙立楠這幾天對外界的封殺程度,余暘別說來看明噹噹,就是通個話都做不到。
這名義上是趙立楠包攬了這一切,實際卻是時郁下的令。
從那晚不準任何人探視,趙立楠就奇怪,覺得有點過,然後他隔了一天讓她查明噹噹在海南的行程后,趙立楠就緩過神來了,加上眼前一幕,趙立楠大徹大悟。
不過趙立楠的大徹大悟沒換來解脫,反而麻煩纏身。
明噹噹眼神不解,埋怨,懊惱地瞪著她。
那裡頭活靈活現好像在說,為什麼不準余暘來看她?
趙立楠低嚷著,「噹噹啊你就別鬧了,趕緊上車,這醫院別住了,不然有的人居心叵測,連你人都騙去。」
「他騙我什麼?」明噹噹生氣,「不是說不干涉戀愛,現在在幹什麼?」
「這是在外頭,你想被拍到明天就公開我無話可說,但是不是要給公司一個報備?何況不是我們一家的事?」
明噹噹啞口無言。
她剛剛是情不自禁。
在外頭散心時,突然和余暘相遇,他跑的滿鞋的泥,說在醫院周圍轉了好幾圈才看見她人真在這裡。
「我一家家找,總能找到你吧。」他帶笑說這話,令她心疼,尤其眼底血絲滿布,疲憊不堪樣子。
她就沒忍住,讓他看了自己傷勢,看著看著他突然就問喜不喜歡他,不喜歡立即就可以甩開他手。
可他手握地那麼緊,她沒試就知道一定甩不開。
兩人視線對著對著,就差點發生初吻了。
「楠姐,你出現的真討厭。」明噹噹直來直去,將趙立楠厭煩了一聲,和余暘眼神戀戀不捨一眼,說,「晚上我打你電話。」
「你有手機嗎?」余暘擔心。
明噹噹說,「我想打總能打到。放心。」
從頭到尾沒注意到車裡的男人一眼,明噹噹轉身,回了病房。
……
「噹噹?噹噹!」過後趙立楠追來,在外頭敲門。
明噹噹直接回,「您回去吧。我這兒好好的,不牢您大駕。」說完,被子一蒙頭,心跳如雷,回想著剛才的一幕。
外頭真沒了動靜。
趙立楠大約走了。
她從被內探頭,到床頭櫃翻了翻,翻出一部沒有社交軟體的手機,邊下載微信邊嘆著,「談戀愛真不容易……」又思考,「該怎麼回復他呢?」
余暘問她喜不喜歡他,她覺得這問題很簡單,她當然喜歡,但是喜歡之後呢?
要在一起嗎?
這……有點麻煩。
她最起碼要跟公司報備一下,還得和余暘商量怎麼和大眾交代,地下戀情她做不到,要談就來一個公開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和時郁商量。
說曹操曹操到。
趙立楠走後大概半小時,門板上傳來敲門聲。
「哥!」堪稱神奇,有的人不僅腳步聲能聽出,連敲門聲都有他獨有的節奏。
明噹噹一下跳下床,「哎啊啊」三聲,忘記自己腳傷,痛到齜牙咧嘴。
「怎麼?」他耳朵尖,隔著一層板,關心她狀況。
明噹噹忐忑想,哥哥對她向來細緻關懷,所以應該不會像趙立楠一樣為難她吧?
緩了緩,裝模作樣過去給他開門,拉開的瞬間先兩眉一落,弄出一副愁眉不展樣子,「哥……」
聲音泫然欲泣。
由於低著頭沒看到男人表情,他只輕咳一聲,對她的裝模作樣似乎瞭然於心,沒先過問,而是關上門走進房。
那張咖色沙發椅,他往上一坐,兩腿交疊時,西褲往上抽,黑色長襪包裹皮膚,沒有一絲不雅之處。
清雋,利落,淡然。
明噹噹裝不下去了,抬臉不要皮似地嬌步挪過去,往他膝蓋頭上這麼一趴,兩手掌交疊在上,墊著自己下巴,朝他英俊臉孔眨眨眼,「來前碰到趙立楠了嗎?」
「幹什麼?」他靜靜望著她,像望不夠。
明噹噹笑,臉頰在他膝上揉了揉,「哎呀,就是剛才我……我餓了。」她忽然突發奇想,說了這麼三個字。
時郁一挑眉,眼底無奈,大約她陣仗太大,結果就一句我餓,有點兒令他難以置信。
明噹噹點頭,「是的,餓了。」
於是他拿刀給她削蘋果,長長果皮像人的情緒總也不斷,延續連綿的竟然博得她一片喝彩。
他手停了停,似脫力,再續上時果皮斷裂,她笑著說,「哥哥,我有個事要跟你說。」
「什麼。」
「我人生二十一載終於發生初戀了!」
「你口吻好像和例假一樣除了新奇沒別的。」
「不一樣,」她義正言辭,「我是喜歡那個人。」
時郁笑了,「多喜歡啊。」
「如果有天晚上我沒有回來,你不要等,我一定和他在一起,我愛他。」
「別吃了。」
「……嗯?啊!」明噹噹驚叫一聲,伸手拽紙巾不小心打翻餐巾盒,往他受傷的手指上壓時又壓錯地方,以至於除了蘋果肉遭殃,他白襯衣腹部位置血滴斑斑。
「哥……」換到食指去壓,總算止住血,她抬臉,焦急斥他,「怎麼回事嘛!」
他失笑,眸光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