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任採風使
第六章出任採風使
下了值,田七提著個大食盒從紫禁城出來,拐過兩條街,沿著一條人工挖的小河走。這條小河是用來引水繞紫禁城的,順著河邊走一會兒就能到達商肆林立的隆昌街。
河岸兩邊種著整齊的兩排大槐樹,這時節槐花開得正好,一樹樹如霜似雪,空氣中散發著一陣陣馥郁的香氣。
槐花是好物,好看,好聞,好吃,且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錢買。趕上飢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槐花能救活不少人。
田七是個愛臭美的人,見到花就想戴。她扯了一長串槐花,繞成一個發箍,套在發頂上。要是一般人頂這麼個東西,大概會顯得詭異,可是田七有著一張美人臉,這麼奇特的造型她倒也壓得住,雪白的小臉配上馨香的小白花,很有幾分清新嬌俏。
當然了,考慮到她現在是個男人,所以雖然好看,依然很詭異就是了。不少有某些特殊愛好的男人不斷向田七傳遞火熱的目光,田七沒有發覺,她滿腦子都被金子佔據了,感官略有些遲鈍。
她慢吞吞地在河邊走著——提著十幾斤東西,實在也快不了。她走了一會兒,看到槐樹下站著個人。那人面向河水負手而立,一身月白色衣袍,身材頎長,黑髮如墨。
田七覺得這背影很是眼熟,她走上前一看,果然是紀征。
「見過王爺。王爺您看風景呢?真是好雅興。」田七笑嘻嘻道。
紀征的思緒被打斷,扭臉一看,正是昨天遇到的那個太監。這太監早沒了昨日挨罵時的垂頭喪氣,現在一臉的精神煥發。他不禁笑道:「是你?昨天皇兄沒罰你吧?」
「沒,皇上他是個仁君,不僅沒罰我,還賞了我好東西。」田七說著,拍了拍食盒。
紀征有些不解。昨天皇兄發那麼大火,簡直像是立刻要把人拖出去杖斃,怎麼後來不僅沒打人,反而賞了東西?
不過不解歸不解,這結果還是很好的,紀征心想:這小太監很有意思,要是被罰就可惜了。
田七把食盒掀開一條縫,紀征從縫中看到澄金的光。
怪不得這麼高興,原來賞了金子。紀征笑了笑,說道:「趕緊蓋上吧,不怕別人看到嗎?」
田七嘿嘿一笑,蓋好食盒:「小的告辭,王爺您繼續。」
「不了,」紀征說道,「你既然擔心金子被搶,我還是護你一程吧。」
「王爺的大恩大德,小的怎麼敢當。」
「走吧。」
田七隻好和他同行。在田七看來,這小王爺比他哥哥要通人情一些,也不拿架子,與他相處讓人很舒服。
兩個美少年一路上說說笑笑,遭到路人的頻頻圍觀。河水淙淙,槐花輕揚,這景緻雖不勝絕,卻也算是寧靜美好。最重要的是,兩位少年的美色實在太過逆天,勝過一切景色,因此也就不需要任何景緻的襯托。別說槐花蔭了,就算是站在鬧市區,他們倆也能給人一種剛從畫中走下來的錯覺。
小王爺有龍陽之好的流言,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四起的。
不過此時兩位緋聞當事人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妥,紀征跟著田七存好錢,又跟著她去買了不少東西。
田七雖然愛財,但並不摳門,很捨得為別人花錢。現在發財了,她興沖沖地來了一次大採購,給師父買幾種上好的茶葉,給王猛買點學慣用品——這小子現在正一門心思地複習想要考太醫院,給如意買點小玩意兒,再給盛總管買個蛐蛐盆。
盛總管不愛斗蛐蛐,但喜歡收集蛐蛐盆。這個特殊愛好甚少人知道,因為盛安懷本身不是一個張揚跋扈的人。身為太監大總管,他也算身居高位了,要是有人老給他送東西,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尤其是跟朝臣有牽扯的,皇上最討厭什麼,他心裡有數。
因此,盛總管把自己的個人愛好捂得很嚴,也就他幾個徒弟知道一些。田七之所以知道,還是紀衡透露給她的。有一次田七給紀衡拍馬屁,拍著拍著就說到斗蛐蛐,紀衡當時來了一句,有些人不喜歡蛐蛐,但是喜歡蛐蛐盆,盛安懷就是這樣。
田七就把這事兒給記下了。她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皇上的無心之言,還是有心提點。她的主子雖然是皇上,但直接上司還是盛安懷,要是不把這位總管伺候好了,她也得不著什麼好果子吃。再說了,她是被皇上欽點了到御前的,才沒多久又在主子面前出了幾迴風頭,皇上也隱隱有越來越看重她的趨勢,這在別人看來是無限的風光。可是太風光了必然遭人恨,她現在在盛安懷面前依然要夾起尾巴,但盛安懷未必就沒有點危機感。
總之,一定要低調,一定要謙虛,一定要讓上司覺得你永遠是他的小弟,而不是要取他而代之。
打定這個主意,田七下狠心買了個好的,花了將近一百兩銀子,真是肉疼。
紀征看著田七掏銀票時一臉的不舍,掩嘴輕笑。他指著一個紅綠彩瓷盆,問老闆道:「這個多少錢?」
「公子您真是好眼力,這個要二百兩,」老闆說著輕輕把那小盆兒托起來給紀征展示,「這可是地道的景德鎮紅綠彩,前朝的舊物兒。這釉色是上在裡邊的,您看看這裡邊的花草,」老闆一邊摩挲著內壁上畫的草叢和小花,一邊說道,「把您的蟋蟀放在這裡邊,它就跟回家一樣,保准吃得飽睡得香,力大無窮所向披靡。」
紀征看向田七:「你送我這個可好?」
田七:「……」
二百兩啊二百兩!您怎麼好意思開這個口!
一邊腹誹著,田七慢吞吞地掏銀票:「王爺您能喜歡,是小人的榮幸。」二百兩……
紀征看到他的臉糾結成包子,莫名其妙地就很想捏一捏。當然,最後還是忍住了。小王爺本來不缺這點錢,剛才也只是一句玩笑,但是看著田七如此鬱悶,他就惡趣味地把東西收下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一個小太監。大概是因為他的表情太過有趣?
買完了蛐蛐盆,田七的採購活動就算結束了。她正想要告辭回去,卻不料紀征說道:「別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田七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上了。她的東西太多,紀衡便分去了一部分負擔。他今天沒帶隨從,於是身份尊貴的小王爺親自扛起了一個銅人。這銅人是田七買給王猛的,用來練針灸穴位。銅人身上有小孔,用的時候在外面封住蠟,裡頭灌水,穴位扎得准了,就能流出水來。
銅人和田七差不多大小,是所有東西里最重的,紀征把銅人扛起來,頓時讓田七輕鬆了許多。
兩人走到街尾,看到不少人在此遛鳥。一群閑得蛋疼的人,把鳥籠子放在一處,比一比誰家小鳥歌喉滋潤。這裡頭有幾個人認識紀征,小王爺平時給他們的感覺就是冷艷高貴,不愛結交人。這時候看到這位高貴又出塵的小王爺扛著個油黃瓦亮的大銅人,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碰巧,他白皙的手猥瑣地捂著銅人的腿間,眾人一個個都跟見鬼似的。
紀征旁若無人地走到一個目瞪口呆的年輕人面前:「鄭賢兄,多日未見,一向可好?」
那人傻兮兮地點點頭:「好,好。」
紀征便給田七介紹:「這位是鄭首輔之子,鄭少封賢兄。鄭兄,這位是田七。」
田七拎著兩堆東西抬手晃了晃,算是拱手了:「鄭兄,久仰久仰。」
鄭少封也獃獃地回應她:「久仰,久仰。」後來一想,久仰個屁,這人誰呀?
紀征把兩個一頭霧水的人湊一塊兒,帶著去了茶樓,跟鄭少封敘了會兒舊。鄭少封和紀征從小兒就認識,倆人算是損友,喜歡尋找一切機會插對方兩刀的那種,但又不算對頭。
鄭少封其實是個敗家子。他爹憑著熬資歷,做到當朝首輔的位置,能力不算突出,是個和事佬,和得一手好稀泥。他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因此活得無憂無慮,最大的愛好有兩個:玩小鳥,打吊牌。
所以聊著聊著,鄭少封向他們顯擺自己新得的白畫眉,接著又手癢了想打吊牌,這些都在紀征的意料之中。
鄭少封從翠芳樓喊來一個姑娘,四個人湊成一桌開始玩。田七和紀征是對家,鄭少封和那個姑娘是對家。
對家的輸贏是一體的。
吊牌的規則很簡單,但是需要記牌和算牌。紀征相信,以鄭少封的智力,這人是算不清楚的。
所以他和田七穩贏。
結果:鄭少封把身上帶的五百多兩銀子都輸光了,還把白畫眉一併輸給了他們。
鄭少封不心疼錢,但心疼鳥,他最後抱著鳥籠子不撒手,想賴賬。
紀征敲著桌面冷笑,像是賭場裡頭冷酷地應對鬧事的大莊家。但是他本人長得並不凶神惡煞,還一臉正氣,所以這個邪魅的表情在他臉上顯得很違和,田七看得略囧。
紀征說道:「願賭服輸。」
鄭少封便哭著把鳥籠子給了田七。
田七有點不落忍:「要不……」
鄭少封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什麼?」
「要不你直接折成錢吧。」
挺漂亮的小公子,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好說歹說,幾人最後達成一致。由於鄭少封這個月的錢花光了,所以要下個月領到零花錢才能找田七贖畫眉。在此期間田七要好好飼養小鳥,務必把它當親祖宗對待。
此協議為口頭協議,見證人:紀征。
看到這麼多銀子,田七又高興起來,想要和紀征分錢。紀征指了指那個紅綠彩蛐蛐盆,說道:「你送了我好東西,我自然要回禮,錢就不用分了,你都拿去吧。」
田七有點不好意思,撓著頭傻笑:「多謝王爺,您不會是故意找鄭公子贏錢,來補償我的吧?」
「我只是無聊。」
田七一想也對,王爺用不著對一個小太監如此照顧,他確實太閑了。
於是田七拎著東西高高興興地回了宮。期間紀征很體貼地幫她把銅人送進了十三所,一路驚掉下巴無數。
分別時,紀征看著田七眉飛色舞喜笑顏開,小臉兒像花瓣一樣舒展開,白皙又紅潤,一看就手感極佳的樣子。
他心想,下次一定要捏一捏。
田七回到皇宮,找師父丁志吃了頓晚飯,把那幾包茶葉給他。丁志隔著紙包聞了聞,激動得直想把田七按在懷裡可勁兒揉搓一頓。田七在他饑渴的眼神兒中默默地告辭了。
回到乾清宮,她不在值,沒必要往皇上跟前湊,只找了個機會把蛐蛐盆兒給了盛安懷。盛安懷推託了一下便收下了,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田七一一應下。
這時候,書房裡走出一個太監來傳話,說殿下在找田七。
原來今天紀衡留了如意在乾清宮用晚膳,爺兒倆吃過晚飯之後來了一段親子互動,之後如意就想找田七玩。
紀衡只好把田七叫進書房。他真是有點鬧不明白,這田七到底有什麼本事,把他這兒子哄得五迷三道的,在那小子面前十分乖巧聽話。
田七一聽說如意在乾清宮,正好,她就把從外面帶回來給如意的東西捎上了。左不過是一些哄小孩兒的東西,小面具、竹絲編的蟈蟈、樹根雕的小動物,還有幾個小泥人。如意一見就喜歡,跟田七玩了起來,越玩越開心,玩著玩著就把紀衡給忘了。
紀衡:「……」
身為皇帝,他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被無視的感覺了。
紀衡咳了一聲,想引起兩人的注意,但是他們玩得太忘我了……
田七以為自己被叫來就是為了哄如意的,皇上自有別人來伺候,所以她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到皇上那邊。這會兒被皇上不滿的眼神掃到,她渾然沒有發覺。
紀衡只好站起身,走到他們身邊,想看看他們到底在玩什麼。
桌上擺著三個小泥人,一個是田七,一個是如意,還有一個是大烏龜,都是按比例捏的,田七比如意大,烏龜比他們兩個都大。這會兒如意正指著泥人給田七講故事,小孩兒的思維並不完整,講得顛三倒四的。
但是田七聽得十分專註。
「你聽得懂?」紀衡有點奇怪。
「當然聽不懂。」田七答道,說完才發現是在對皇上說話,語氣似乎不太恭敬。
紀衡抬手免了田七的請罪,問道:「怎麼只有三個?」
田七有點茫然:「皇上的意思是,應該有幾個?」
紀衡差一點就脫口而出「至少把朕加進去」這種話,他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幼稚,於是臉一黑,沒好氣地說道:「帶著如意出去玩,別在這兒給朕添亂。」
田七不明白皇上又怎麼不痛快了。這位皇帝大概白天的工作壓力太大,總是喜怒無常,幾句話說著說著就撂臉色,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要不是皇帝,她一定不會搭理他,不僅不會搭理他,沒準還會用鞋底兒蓋他的頭。田七很不厚道地想到紀衡被人打得抱頭亂竄的畫面,一不小心笑出了聲。
紀衡:「……」為什麼會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田七連忙掩了嘴,帶著如意溜了。如意拉著田七來到乾清宮的正殿,田七一開始還不明所以,然後,她從寶座側面的陰影下看到了戴三山。
誰能給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七回頭,看到跟著如意過來的人里有一個奶娘並兩個小太監,其餘人在外面聽候吩咐。這三個人離著挺遠站定,不敢靠太近。
田七挺奇怪:「你們這麼伺候殿下,就不怕皇上看到?」
奶娘苦著臉道:「田公公有所不知,我們不敢離神龜太近,怕它發怒咬人。」
「它還會咬人?」
三人痛苦地點頭,顯然是親身經歷過。奶娘幾句話說明白了今天發生的事。原來那神龜今天自己從湖裡爬出來了,溜溜達達來到乾清宮。皇上這回沒有阻止它,只是讓人看好它。
大家覺得挺好玩,加之昨天才看到田七和如意騎烏龜玩,大家就以為這烏龜脾氣不錯,都湊上來摸它的殼。結果神龜一生氣,就咬了幾個人。
「不過,這神龜對殿下很好,還任由殿下摸它的頭。」
田七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微妙的嘚瑟感,就好像戴三山是她和如意養的私人寵物,別人碰不得。於是她抱著如意放在龜殼上,朝後面三人擺擺手:「如此,你們再站遠一些也無妨,殿下有我看著。」
幾個人連忙又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著一龜二人。
田七依然怕戴三山獸性大發亂咬人,所以不肯讓如意下來。如意就坐在龜殼上看著她逗弄戴三山。
戴三山本來縮在殼裡,被田七拍了幾下殼沿,探出頭來,田七摸了摸它的頭,它趕緊又縮回去。
如是再三,也不知道這一人一龜到底是誰在逗誰玩。
如意看得哈哈大笑。
紀衡聽到兒子的笑聲,十分好奇,終於沒忍住,放下書走出書房。
乾清宮的正殿很大,田七和如意一邊笑一邊低聲交談,紀衡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於是他走過去,站在寶座旁邊認真聽他們說話。
待到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紀衡的臉黑了個徹底。
田七:「烏龜頭出來了!」
如意:「烏龜頭出來了!哈哈哈!」
田七:「烏龜頭進去了!」
如意:「烏龜頭進去了!哈哈哈!」
紀衡:「……」
這倆人跟二傻子似的不知疲倦地重複那兩句話,烏龜也成了個二傻子,不知疲倦地配合他們,伸頭,縮頭,伸頭,縮頭。
「住口!」紀衡暴喝。
玩得正高興的兩人都受到了驚嚇,抬起頭,瞪著眼睛茫然地看著紀衡。待看清來人以及他臉上的怒意時,兩人又都有點委屈。
烏龜也受到了驚嚇,縮進殼再不出來了。
田七心想,明明是您讓我把殿下帶出來玩的,我們這玩得好好的,您跟著裹什麼亂啊!她不敢表達任何怨言,只是說道:「皇上請息怒,奴才愚笨,不知道自己這回又犯了什麼錯,請皇上明示。」別人都說伴君如伴虎,擱在她這裡,伴君如伴神經病!
如意也不解地看著紀衡,滿臉「父皇你怎麼可以這樣」式的不認同。
紀衡生氣之餘又有點無力:「不許說那兩個字。」
田七更摸不著頭腦了:「哪兩個字?」
「……」咬咬牙,紀衡說道,「鰲頭。」說完別過臉,臉上隱隱透著一層薄紅。
田七還想辯解:「我沒說鰲頭,我說的是龜噢——」
紀衡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田七被按在牆上,紀衡的小臂橫擋在她鎖骨前,架著她的肩頭,導致她動彈不得。她瞪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紀衡。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手臂下的身體柔軟脆弱,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壓碎。紀衡鬆動了一下手臂,他被田七含著水光的大眼睛瞪得有些不自在。更加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的手心壓著她的雙唇,豐潤柔軟的嘴唇摩擦著他的手心,有點癢,好像又不只是癢。
紀衡更加惱怒,臉上的熱度也加重了一分,他湊近一些,眯著眼睛危險地看著田七:「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詞是什麼意思?」
田七用力搖了搖頭。
紀衡便有些無奈。他鬆開手,警告道:「總之以後不許說。」
田七乖乖點頭:「遵旨。」
他這輩子竟然還有發這種旨意的時候,人生啊人生。
田七實在好奇得緊:「那……皇上,那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紀衡兩眼一瞪:「也不許問。」
「遵旨,遵旨……」
紀衡命人把如意送回慈寧宮,又讓人把戴三山抬著扔回太液池。然後,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心。
手心中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感覺,奇怪又清晰,擦也擦不掉。
田七看到紀衡的這一動作,認為這是尊貴的皇帝陛下在表達對一個奴才的嫌棄,於是她很識趣地不在皇上面前晃了,灰溜溜地退下。
這頭如意回到慈寧宮,把小泥人拿給太后看,告訴太后田七多麼多麼好,他有多麼多麼喜歡這個人。
如意的目的很簡單。父皇不喜歡田七,還打田七,只要皇祖母也喜歡田七,田七就不會吃苦了。
太後知道田七這個人,長得好嘴巴甜。她這小孫子,很少在她面前誇什麼人,現在遇到一個這樣會討他歡心的人,一定要好好地賞。想著,她吩咐人叫來了田七,誇了幾句,又囑咐了幾句,最後讓人賞給她一錠銀子。
田七捧著銀子笑眯眯地回了乾清宮,之前紀衡帶給她的不快也就煙消雲散。
可是到了乾清宮,她發現皇上正站在正門外望天,不知道是在觀星還是在賞月。
田七隻好硬著頭皮走過去,給紀衡見了個禮,就想溜。
但是紀衡叫住了她。
田七惴惴不安,以為皇上的火兒還沒發完。最要命的是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也就不知道該如何哄皇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紀衡的語氣很溫和,他問道:「你很喜歡出宮?」
必然的呀!外面多好玩!田七內心激動地吶喊著,表面裝深沉,答道:「奴才的喜好全在主子的喜好,主子讓奴才出宮,奴才自然就喜歡出宮。」
紀衡哼了一聲。這會子又把機靈勁找回來了?剛才比烏龜都遲鈍!
不過田七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兒,紀衡對此事已經找到合理的解釋。一個從十一歲就被閹了的太監,對這種事情絲毫不知,簡直太正常了。
想到這裡,他又對這小變態感到無比同情。
「你既然喜歡出宮,朕讓你做採風使,可好?」紀衡說道。
田七驚喜得兩眼放光:「謝皇上!」
她的目光太過熾熱,紀衡移開目光不看她,嘴角微翹:「出息!」
從此田七就總結出一個規律。皇上雖然是個神經病,但是他每次發病後總會留點好處給她,這樣一看他馬馬虎虎也算是個仁君了。
所謂採風使,顧名思義,就是去民間采聽民風,然後上達天聽的意思。這種官職並不是正式的朝官,而是由先帝創立,由太監們兼任,跳過朝堂,直接把民間和皇帝聯繫起來。
至於這些採風使都能打聽到什麼,那就因人而異了。
紀衡雖然對他爹的諸多政策不滿,卻保留了採風使一職。雖然這個職位沒多少俸祿可拿,卻十分關鍵。既可以正大光明地往皇帝耳邊吹風,又不用受御史台的監管,所以採風使的影響力是很難估量的。
因此,採風使的選拔也很嚴格,要聰明,又要老實,要忠心,不能和朝官勾搭,還要經過皇帝的親自考察。像田七這樣在御前混了不到倆月就能混成採風使的,十分罕見。
不過田七覺得,許多人高估了採風使的力量。不要以為太監想給誰告黑狀是很輕鬆的事兒,這裡頭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皇上得信任你。考慮到皇上差點被宦官廢掉的經歷,田七覺得他不大可能信任任何一個太監。所以皇上才會放心地保留採風使一職:你說什麼是你的事兒,我信不信,信多少,我心裡有數。
不管怎麼說,當了採風使絕對是倍兒有面子的事兒,又可以出宮玩,實在是極好的。
這天,她出宮的時候,提上了鄭少封的那隻白畫眉。雖然還沒到鄭少封領零花錢的時候,但她是好心眼的債主,可以先讓他們祖孫團聚一下——畫眉是鄭少封的祖宗。
京城雖大,卻也小。鄭少封是首輔少子,只要是在權貴圈裡混的,基本都認識他,所以打聽起來也不難。田七去遛鳥人士聚集地轉了一圈,得知鄭少封正在八仙樓喝酒。
豈止是喝酒,他都快跟人打起來了。
爭執的原因比較複雜,總之是因為某些不愉快的口角,發展到要動手,最後一個人站出來和平解決:賭牌吧!
賭注不是錢,而且鄭少封也窮得沒幾個錢了。雙方約定,賭輸的人要給對方認錯,還要在隆昌街上裸奔兩圈。
田七到八仙樓的時候,鄭少封正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對家而發愁。他一看到田七以及他的小祖宗白眉鳥,幾天前輸成狗的凄慘湧上心頭,登時精神一振:「田七,過來!」
田七走過去,聽鄭少封把事情說明白了,她皺著眉:「打吊牌可以,但是無論輸贏我都不會裸奔。」
周圍幾個人便不屑:「就你瘦成白條雞的樣,裸奔也沒人看。」
田七也不理會他們,在牌桌前坐定。
鄭少封是個經驗豐富的人,吃虧就吃虧在腦子不大夠用,所以田七跟他打對家不如跟紀征似的那樣爽快。她跟紀征合作的時候,兩人十分默契,出幾圈牌就大致能猜出對方手裡都有什麼,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需要你出什麼,這樣玩起來能不痛快嗎。
可是鄭少封的大腦運轉速度顯然和田七不在一個數量級上。他不僅做不到默契,還偶爾扯後腿。田七隻好孤軍奮戰,一個人挑三個人。幸虧另外兩個人也不聰明,所以她贏起來不算太吃力。
幾圈牌下來,田七和鄭少封稍勝一籌。
鄭少封樂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沒贏過牌,但從沒贏得這麼解氣過。笑眯眯地受了輸家們一臉屈辱的道歉,鄭少封提醒他們要在後天休沐日,隆昌街最熱鬧的時候來裸奔,他還得提前宣傳一下造造勢。
倆人灰頭土臉地離開了。
田七使壞,怕他們不認賬,從後面高聲喊道:「願賭服輸,果然是真漢子!」
鄭少封便附和著,一邊笑嘻嘻地拍田七的肩頭,被她抖開。
這時,又有一人坐在牌桌旁,朝田七做了個「請」的手勢:「在下想領教一下這位小兄弟的牌技。」
田七一看,此人長眉朗目,鷹鼻薄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於是坐下問道:「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一愣:「你不認識我?」
田七奇怪:「你不也不認識我嗎?」
他被堵得啞口,看向鄭少封。
鄭少封說道:「這個,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禮部尚書孫大人的長子,孫蕃,這位是田七,寧王爺的……那個,」鄭少封擠了擠眼睛,「朋友。」
鄭少封的表情淫蕩又浮誇,孫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田七的目光之中多了一絲輕蔑。
田七朝孫蕃拱了拱手:「孫公子,我不賭錢。」
孫蕃袖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
田七站起身想走。
他又放上一錠金子:「還有很多,贏了都是你的。」
田七沉下臉,挑眉說道:「要賭可以,你先找個和鄭少封一樣笨的人來做對家。」
鄭少封:「……」
孫蕃果然從圍觀群眾里扒拉出一個人來。由於他比較自負,所以找的這個人比鄭少封還要笨一些。
田七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狠厲:「你既然想賭,我就讓你賭個痛快。說好了,不輸光不許走。」
鄭少封捂著心臟向後一靠,心想這小白臉今兒吃錯藥了?
孫蕃也被激起鬥志,果斷應戰。
周圍觀戰的人紛紛表示,這場廝殺實在是太精分了,往往是一個狠招接一個爛招,然後是一個更爛招,然後又來一招狠辣的……你要麼狠到底要麼爛個透,這一下狠一下爛的,真的很銷魂。
當兩個旗鼓相當的高手對決的時候,決定勝負的就是他們豬一樣的隊友了。這時候鄭少封的存在感終於體現出來,因為同樣作為豬一樣的對手,他比另外一頭豬要強一些。
孫蕃身上的錢一點點地變少,終於,當他輸光的時候,他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一攤,坦然承認:「我輸了。」
「你還沒輸光。」田七提醒他。
孫蕃苦笑:「真的光了。」
「還有衣服。」
「……」
孫蕃發現了,這小子純粹是想看他光著出去。他笑得有些輕佻,看著田七:「你不就是想看我脫衣服嗎,何必如此麻煩。你讓我脫,我自然會脫。」
「那你脫吧,脫光了從這裡走出去。」
「……」孫蕃沒想到自己調戲人反被他接了招,他冷冷地站起身,「告辭。」
田七自言自語道:「真當自己是什麼男子漢,輸不起就別玩。」
「你——!」
「我怎麼了?我說錯了嗎?」田七挑眉笑,「你要是有種,就再跟我玩一局,咱們兩個人,一局定輸贏。贏了,錢拿回去;輸了,脫光衣服從這裡走回家。你敢嗎?」
孫蕃坐回到桌旁:「來就來!」沒人拖後腿,他倒能多幾分勝算。
因為是一對一,為防止太容易猜牌,他們用了兩副牌,只抓其中一半。這時候就有至少一半靠運氣了。
田七今天的手氣著實不錯,所以還是她贏。
孫蕃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得只剩下褻褲,滿面通紅地怒視田七:「你等著!」
「我就不。」田七答。
「……」孫蕃怒吼一聲,一溜煙跑下樓。
鄭少封終於後知後覺地擔憂起來:「他爹好歹是內閣重臣,你就不怕得罪他?」
「我怕什麼,就算是他爹,見了我主子不還是要跪。」
鄭少封一想確實如此,寧王爺是皇親國戚,皇上的親弟弟。甭管兄弟倆有什麼嫌隙,外人也不敢不把寧王放在眼裡。
正想著寧王,寧王就出現了。
紀征其實早就到了,只不過這邊廝殺得正激烈,他就躲在人堆里圍觀,因此田七和鄭少封都沒注意到他。眼看著人都散了,他走上前來,笑看向田七:「你討厭孫蕃?」
一下被說中,田七爽快地承認:「也不知道怎麼的,我看到他就想扇他耳光。」
紀征便安慰她:「會有機會的。」
鄭少封覺得這倆人的想法太刺激了,於是岔開話題,招呼田七過來數錢。田七把錢都划拉到自己的口袋裡,把畫眉鳥還給了鄭少封。
雙方都表示很滿意。
這時,鄭相派人來尋鄭少封,因為聽說他在八仙樓鬧事,所以讓他趕緊回去。
鄭少封苦著臉被拎走了,餘下田七和紀征又重新叫了一桌菜。
田七贏了錢,十分大方:「吃菜吃菜,這頓我請。」
紀征也不客氣,點了這家飯館的幾個招牌菜。他給田七和自己分別盛了份魚湯,兩人邊吃邊聊。
田七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看看眼前人。小王爺見多識廣,人品靠得住,也不會在皇上面前告密,多好的諮詢者。
於是田七說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請講。」
「你知道龜頭是什麼嗎?」
紀征失手把魚湯扣在了桌子上。
田七連忙把小二叫進來擦了桌子換了碗筷,她有些過意不去:「不知道也沒關係,這也沒什麼。」
怎麼會不知道……
紀征的臉微微發紅,想了想,問道:「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田七便把前幾天皇上發火兒的事情給說了。
紀征聽罷,臉又紅了幾分。他心想,就算他不和田七說,田七也會去問別人。
於是紀征磕磕巴巴地給田七解釋了。
田七也跟著臉紅了。
她是個女孩兒,十一歲就進宮當了太監,沒人給她做生理知識啟蒙。太監們聊天也聊不到這些。
怎麼辦,丟死人了!還在皇上面前說了半天!還到處問!
田七羞憤難當,低著頭一言不發,緊張地弄著手指。紀征看到他這樣,有點心軟又有點心疼,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反正兩人無心吃飯,再坐下去也是尷尬,紀征便和田七出來了。
一路上兩人通紅著臉,像是一對移動的大番茄,正常人只要見他們一眼,就會認定這倆人一定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田七就這麼回了宮。回去之後,乾清宮門上的小太監告訴她,她師父來找過她好幾趟,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