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見,離別
“真的決定分開了嗎?”
“不然呢。”
遠處大橋上霓虹燈虛幻的剪影隱約照到施彧的臉上,睫毛微微地顫動,黑暗中模糊而看不清的臉似乎在微微地顫抖。
這個夏天,有好多的不確定,成為了不可能。程景眼眶有點微微地發澀,仰頭把可樂灌進嘴裏,氣泡炸裂的麻木在口腔裏肆虐。明明七月還沒有到來,身上似乎已經有點深秋刺骨而悲涼的味道了。蒼白的告別儀式,就草草宣告了彼此的分散,程景伸手在燈光前沒有意識地晃了晃,沒來由地想到許許多多曾經在生命裏留下軌跡和笑容的人,邂逅之後,便沒有說再見的機會。
方顏。這個名字提起來喉嚨裏就不自主地湧上一地哀傷的味道。程景原來以為她和施彧會一直好好的在一起,原以為。記得上課偷偷地和她傳紙條,方顏曾經堅定而且癡迷地在白紙上寫下給她或許也是自己的回話”從校服到婚紗不是講著玩玩的。我很認真的啊。”
到底是誰放棄了呢。為什麽想到這個話題程景就有很多很多無名的傷感在夏天的空氣裏緩緩地蔓延,想到遠在廣州突然退學離開的這個曾經對愛情有著傻傻幻想的女孩。
就像蒲公英消散在風裏,各自落地生根四海為家,流浪在世界上,執著的守著關於自己的一廂情願的誓言。
“小顏,很傷心吧。”
“···嗯。她退學離開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吧。很多事都不是有原因的,可能···也說不上來。畢竟現在,她傷不傷心,我再怎麽在意···也和我沒有關係了吧。”聲音裏明顯有些晦澀的哽咽,施彧細細的歎了口氣,轉身把自己隱在小路深處,向後擺手,”我先走了,你也抓緊回去吧。”
程景點頭,又想起他背對著自己根本看不見,輕輕揚了揚嘴角苦笑,卻猛然抖進嘴裏一顆鹹澀的液體。原來畢業,就是這樣的呢。這樣殘酷的呢。無論曾經多麽要好的朋友和親密的情侶都注定是各奔天涯的結局。
從前的自己也認為沈存清是自己的世界,最後他也是這樣揮手道別把背影留在經過她人生的最後一個岔路口,往兩邊分散,錯過了最後一個交點。還真是好兄弟,連背影都那麽相似。孤傲而絕對。
存清。程景閉上眼,任由黑暗把她的世界吞沒。那些經曆過的事情,都要遺憾地畫上一個句號然後冠上一個叫做”從前”的定語。都是我從前最愛的人了啊,都是我從前最熱愛的事了啊,都是我從前瘋狂叫囂著肆無忌憚跑過的青春了啊。
現在想起被複旦提前錄取的沈存清同學,都不會禁不住地流眼淚了。究竟是我變堅強了,還是······快要把你淡忘了呢。
都隻是彼此的從前,曾經,和過去了。
程景握著手心裏不久前杜峻塞給自己的冰可樂,覺得在盛夏卻渾身冷的發抖。她用三年的時間不停地塗抹,擦拭,調整光線努力描繪的這副關於青春的素描,要被裝裱在牆上,再也不輕易的提起···
了。
程景抬起手看了看腕表,和念離約好唱k的時間還沒有到,她撥撥臉上的劉海,像是嗬護著什麽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離開高中。
抬頭,高二晚自習的燈還亮著。
程景忽然覺得身上輕飄飄的,身上少了那麽多的東西······卻忽然覺得沒有了那些大山一樣的壓力,就好像沒有了存在的價值。
真是見了鬼的搞笑。
留戀地望了一眼,豎著的校牌和有黯淡光亮的保安室,程景習慣性地躲在石碑巨大的陰影裏,走到街上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門禁了。
為什麽有一種討厭的失落。
像盛夏穗城月白色盛開的穗花和桔梗,彎彎繞繞地在自己的白襯衫上留下不甚明顯的痕跡,卻暈染的分明。在清世的三年裏,程景一直覺得每一個四季都漫長的很,但這個夏天,好像來的漫長,去的倉促。晚風柔和的吹起衣角,程景摸摸口袋,沒有了已經被回收的飯卡,口袋裏空落落的,摸下去是校服布料充實地盈在手心。這個小小的縣城裏似乎沒有人對大世界有著多麽大的向往,周圍的景色像是被一層灰暗的顏料洗刷過,好像輕輕碰去就會細細碎碎地落在泥土裏,化為塵埃。
塵埃。
喜悅,輕鬆,告別,失落矛盾又互補地交織在一起,在窗簾輕輕搖起的弧度裏蕩出一個夏天朦朧而模糊的影子。程景垂著腦袋沿著石板路上的格子跳著走,酸澀的空氣籠著她,泛起一圈又一圈古舊銅黃色的漣漪。
八月初杜峻就要去美國了呢。
最後一次見到他了。最後一次見到存清。最後一次看到施彧和方顏摟在一起笑著的樣子。最後一次看到依依的發絲被風溫柔地吹起。最後一次給還沒見過麵的戴深寫信。最後一次在不讓值日班長在本子上記下自己遲到。最後一次地門禁。最後一次拿自行車去給何以木修。最後一次幹寢室裏煩人的值日。最後一次和念離爭執到底怎麽安排輪流表。最後一次以學生的身份進入清世。最後一次完整地看到自己青春放肆而張揚的美好樣子。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了吧。
很多很多年後程景腦子裏還是會回放起這個場景。和念離,和杜峻,和戴深還有許多許多的朋友,不認識的校友在KTV唱到淩晨,然後抱在一起哭成傻子,最後七歪八倒地躺在沙發上。
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天就這麽沉沒盛夏喧囂而安靜地懷抱裏,沉入水底被漫上河床記憶的淤泥,知道河水幹涸枯竭才會被記起。
那些人和那些事甚至物品都會被搬至天台,任由風吹雨打,將所有氣息吹散在風裏。
不見。
沒有痕跡。
“你怎麽突然這麽乖聽你爸媽的乖乖出國啊。”
“就是···覺得,有人給我鋪墊未來沒有什麽不好。”杜峻低著腦袋,劉海被剪掉了,鼻子挺立的線條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再說你們幹嘛這麽一副生離死別的表情,又不是不回來了。”
程景有些怔神地望著這個富家公子哥,笑起來怎麽還是這麽一副流氓痞子的樣子。好像清世三年裏熟的男生隻有他,存清和施彧了。結果一個個都這麽狼心狗肺地走了,要麽丟下自己跑去複旦,要麽跑去美國,要麽變成了一副憂鬱傷感的樣子。
到底是誰變了呢。
程景通過機場偌大的落地窗看著飛機飛走,那架藍白相間的飛機上就這麽承載著自己青春最要好的哥們走了。
我發誓我再也不坐這個公司的航班。
想到這裏程景自己都有些啞然失笑。
杜峻特意選了不靠窗的位子,盡管他一直喜歡靠窗的。
他怕自己看到窗外遼闊起伏的天空和穗城逐漸變小的樣子會忍不住很沒形象地哭起來。在那個世界最繁榮的國家和城市,卻沒有了最真實和美好的你們。
這個看似繁花似錦欣欣向榮的前程,沒有了你們的陪伴,好像除了可以麻木地走下去賺很多的錢,買很多的飛機票回去看你們,和兌現把清世的教學樓買下來的承諾。
也沒有什麽意義了呢。
杜峻把包拿出來從裏麵掏出那本畢業冊,一遍遍地翻來覆去翻來覆去,想起自己初中畢業看到高中同學,再自己一個人看初中同學照片的時候發現他們之間都對的上號,長得好像。那些出現在自己生命裏的人,都是一樣地愛笑,鮮活,喜歡懟一懟彼此,捉弄捉弄老師,在有人生日的時候把蛋糕塗在對方的臉上。
你們都是那麽地相似,相似到所有影子都重疊在一起,厚重而有力,支撐著我有勇氣去到那個異國然後上學,生活,在某一個月朗星稀的夜裏,想起你們。
嗯。
什麽時候這麽多愁善感了。杜峻笑了笑,把耳機塞進耳朵裏,裏麵全班唱畢業歌的時候自己偷偷錄下來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循壞,然後住進心裏最柔軟和最深邃的地方,被小心地嗬護。
不再輕易地拿給別人看。
這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送完杜峻,程景和方念離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避免聊到彼此心裏最坎坷的那個店,一旦觸碰到,往往重新緘默,相對無言。
過去的生活,我們都不忍心失去,也怕被提起。好像又很多的新生活在等著,躊躇之間,就長大了。
就畢業了。
就隻能強忍淚水微笑著說再見了。
從那個夏天開始,從這個夏天結束。似乎空氣,溫度,穗城的花朵盛開的樣子和嘴角笑容地弧度都沒有變過。
似乎三年前就是三年後,荏苒的時光從未逝去。
不過隻是似乎,和好像罷了。
有這種感覺,僅僅因為,這些熟悉的景色和陌生的遠方都沒有變。
僅僅,隻是我們。
變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