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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南熙夜宴

  趙王,和我之前想象的樣子,差不很多,看起來頗平易近人,說起話來也是溫溫吞吞的,面上的疲憊不免讓他的君王的氣派和威嚴減弱了幾分,顯得有些過早的老態龍鍾。


  伴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夫人,這夫人就像一尊菩薩,她面若銀盆,體態豐腴,面色沉靜,雍容端莊,舉手投足讓人嘆盡風華。


  原來她就是臻夫人,當今魏王的姑姑,便是慕椋之前讓我前去求助的人。這層身份,讓我覺得她更親切了,尤其是當她望過來,不經意露出的微笑,似母親一般和善。


  趙國幾個王子也在,年紀頗小,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我看著那些稚氣未脫的面孔,暗想君長秋該不會是他們其中一個吧,所以來來回回掃了很多遍,但我發現這幾個孩子,看起來都很乖巧,從不多話,要不就是豎著耳朵聽趙王說話,要不就是悶著頭喝酒吃菜,偶爾附和一兩句,也是誠惶誠恐。


  既沒有君長秋過人的外貌氣質,也沒有他獨有的放浪洒脫。


  這時蘇煜舉杯道,「趙王能以蒼生為念,替百姓免去戰亂之苦,此仁德之心,令人敬佩。上大夫高瞻遠矚,赤膽忠心,實乃大王和社稷之福,煜之在此,敬二位一杯。」


  慕椋便也道,「魏趙兩國世代交好,互通良姻,多謝趙王能念及昔日唇齒之情,作如此厚禮送與我主,慕椋代魏王,先干為敬。」


  趙王呵呵飲了幾杯,道,「小事而已,既然是魏國大將軍開的口,我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他眯著眼睛朝臻夫人笑了笑。


  臻夫人便開口道,「慕先生,謝謝你帶來的家鄉小食,我多年未嘗鄉味,差點就要忘了。」


  慕椋道,「夫人嘗了捲雲酥了么?」


  臻夫人點頭笑道,「果然還是一樣的味道,我猜是祥隆齋的吧?」


  慕椋道是,「知道夫人獨愛祥隆齋的點心,不敢在別處購買。」


  臻夫人滿意地點頭,「有心了。往後還望你多多輔佐兄長和樽兒。」


  「慕椋惶恐。」


  臻夫人轉頭對趙王道,「大王,不如現在把清愁姑娘帶過來吧。你看他們,要是再不讓見人的話,恐怕還要灌你酒呢。」


  趙王哈哈大笑,爽快點頭。


  直到那一刻,我的頭皮到心底,都在顫抖。我激動地看向慕椋,慕椋卻悄悄地按住了我的手,他是要我,冷靜。


  緊張,令我的手心全是汗。我拼盡全力,讓自己做到不動聲色,暗裡焦急等待。


  可是,等了許久,不見有人帶清愁現身。


  我們紛紛開始疑惑,臻夫人不斷說著稍安勿躁。我瞧見趙王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勁了。


  這時一位侍者急匆匆跑了進來,附在趙王耳邊,神色慌張說了幾句話。只見趙王的身子頓時臉色煞白,眼睛瞪得像銀鈴一般大,捂著胸口低吼道,「這個逆子!」


  他話音剛落,底下幾個王子紛紛伏地拜倒,「父王息怒!」


  臻夫人慾問詳情,剛轉頭,便被一聲雷鳴般的問候給打斷了。


  聲音從門外傳來,待所有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戎裝打扮,手按長劍的男子疾風一般奔至趙王面前,已經跪下,「兒臣給父王請安!」


  他從我面前衝過的時候,我認出他就是白天在流觴園見到的那個人。此刻,他的眼睛,自帶鋒利的寒光,令人不敢直視。


  「長秋,你,怎麼這幅打扮呢?」


  臻夫人輕聲責備道。


  趙王見到他,氣急敗壞地質問,「你私自把人帶走,究竟要幹什麼?我早就告訴你,這件事你不準插手,給我下去!」


  他是君長秋?

  這才是君長秋!那一刻,慕椋和蘇煜皆沉默了。


  君長秋淡定回道,「父王三思!」


  「別說了,我心意已決。快把人給我帶過來,我便饒了你。」趙王連連擺手,有些不耐煩,但是氣已經消了大半了。看得出來,他對這個兒子的喜愛之深,並沒有因他一時的過錯而大加責備,像個尋常的老父親一樣寬容。


  「父王,」君長秋緩緩起身,往四周巡視了一圈,指著座上各人,道,「您身邊也就只剩下這些腦滿肥腸的人了,整日間只會阿諛奉承,一味教唆主子軟弱退讓!」


  頓時,席間窸窸窣窣,各種不平的聲音此起彼伏,都對著君長秋指指點點,臉上忿忿不平又不敢大聲反駁。


  「今天,我就要趁著這大好機會,替父王除去朝廷上的蛀蟲,禍害!」


  他話音未落,只見一道劍光如雷電一般從眼前閃過,登時,只聽到一聲短促的「嗯哼」,坐在我右邊的那人一頭栽倒在地,只見胸口一片殷紅,已無任何氣息。


  在宴請他國來使的宴會上,當著他父王的面殺他的政敵,這個君長秋,手段果然與眾不同。


  整個大殿頓時瀰漫了驚恐不安的氣息。


  趙王把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從座位上慢慢起來,盯著那具一動不動的屍體,臉上布滿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你瘋了不成?」


  面對趙王的詰責,君長秋似乎還余怒未消,又朝剩下的人搜索了一番,才轉頭去,當做沒發生什麼一樣,平靜道,「父王明鑒!梁中射,私受別國財物,充做他人說客,日夜費盡心思蠱惑君王。父王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難道不是此人之功?賣主求榮之徒,死不足惜。」


  「這,」趙王底氣不足,訕訕地把手縮了回去。


  我不禁想,君長秋口中的他人是慕椋還是蘇煜啊?不管怎樣,我還是為林老捏了一把汗,像君長秋這樣冷酷的人,怎麼會容得下一向與他意見相左的林大人呢?


  果然,只見君長秋提著那還淌著血的劍朝對面的林老走了過去。


  「林大人,你自然不是那等宵小之徒,我知道。但是趙國也不再需要你那一套苟且偷安的言論了。你這一生為趙國殫精竭慮,我當然不能為難你。宮外已經備好車馬,即日便可送你回鄉。」


  還好,只是逼他辭官。


  可是林老並不買賬,雙手一抱,道,「殿下不要性急,大王還沒下旨呢!我只聽命於大王一人,不知殿下,現今聽命於誰?」


  眾人紛紛點頭,翹首期盼趙王能在這個時候說句「公道話」。


  然而,趙王不知是不是還沉浸在梁中射橫死的悲傷里,硬是半晌沒說話。


  我覺得,他不是為死了的人悲傷,而是被活著的人震懾住了。


  但是他終究還是發了話,卻那麼蒼白無力,「長秋,你帶劍入殿,已是不合規矩。你胡鬧夠了!」


  「秦朗,秦朗在哪裡?把長秋殿下帶下去,沒有我的吩咐,不准他再踏入南熙殿一步!」


  趙王連喊了幾聲,便又有一位戎裝統領跑了進來,此人比君長秋長些年歲,也更顯得威武嚴肅。


  然而他卻停在了君長秋的身旁,先拜了他,然後再拜了趙王,可,儘管趙王再三吩咐,他也遲遲沒有動手,而是顯得十分為難的樣子。


  趙王便再喊了副統領,結果也是一樣。里裡外外,沒有人聽他的了。


  忽然臻夫人忍不住問道,「長秋,秦朗,你們要逼宮嗎?」


  趙王露出難以遮掩的尷尬和無奈,可憐巴巴地等著長秋的回答。


  「長秋殿下,你這是大逆不道,是要受天下百姓唾罵的!」林老沖了上來,義正言辭地指責他。


  有人悄悄拉了林老的袖子,大概是怕他惹怒了君長秋,落得和梁中射一樣的下場吧。


  君長秋卻只是皺了皺眉,語氣相當平和,道,「大人要是再說一句,馬車就不給你了,你走路回鄉吧。」


  大家又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太放肆了,怎麼能這麼和林大人說話呢。」


  林老頓時氣得鬍鬚亂顫,哼地一聲扭過頭去。


  趙王仍無話可說,開始搖頭嘆氣。


  君長秋忽然道,「父王,不管是你還是我做這個趙王,趙國還是我們君家的。」


  「禪位詔書我已擬好了,您蓋章吧。」


  他捧著這詔書來到趙王面前,態度強硬而誠懇。


  此言一出,整個南熙殿一片嘩然。我們三個,當即面面相覷,太出乎意料了!

  「你是我最喜歡的兒子,這天下遲早也是你的,你急什麼?」趙王看著兒子手中的詔書,毫無招教的能力,幾乎央求道,


  「你聽父王一句,不要讓趙國陷入四面受敵的境地——」


  「您的太平美夢該醒醒了!」


  君長秋猛地一聲嘶吼,震驚了素有人。


  「身為一國之君,您貪圖安逸,胸無大志。趙國在你手裡,遲早會重蹈覆轍,淪為他人傀儡附庸。」


  「我生而為王,何以仰人鼻息!」


  君長秋再次將詔書送到了趙王的眼前。


  趙王一時語塞,老人家紅了眼眶,怔了半晌,又看了看秦朗,確定自己大勢已去,方顫抖著雙手打開了詔書,命人取來印璽,當即蓋上了。


  他長嘆一聲,「君趙立國數百年,我是第一個太上王!好啊,好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見嘴唇在顫動。他竭力抬起疲憊的眼皮,我看見他的睫毛上掛著亮閃閃的淚珠。


  他把簽好的禪讓書往長秋身上一扔,像扔抹布一樣。


  臻夫人攙著他,數度哽咽。


  趙王拍了拍她的手,領著她往外走,「回去吧。」


  君長秋在身後,領著在場所有大臣,齊齊匍匐於地,高聲呼喊,「恭送大王!」


  我默默看著他們,飄飄晃晃出了大殿,最終消失在黑幕中。


  趙王走後,林老顫顫巍巍走到君長秋面前,「殿下啊,並非我老頑固,要和你作對,只是趙國國力,大不如前了,實在不不宜大動干戈。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否則,是會吃虧的呀。」


  林老的語重心長,令君長秋立馬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孩子,他悄悄收起方才冷峻如霜的面孔,從容有禮道,「我自有主張,你就放心吧。」


  林老卻始終不放心,可也無可奈何,於是只得搖頭嘆了一口重氣,沒有再說什麼。他轉身對慕椋抬了抬手,道,「對不住了!」


  慕椋和蘇煜忙回禮,「言重了!」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宮變,除了趙王之外,還數我們幾個最尷尬。


  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誰能料到君長秋會如此行事呢?

  「來人,送林大人出宮,餘下幾位大臣,請到偏廳暫候。」君長秋在一旁發令。


  殿里開始了慌張的熱鬧。原本以為會有一場不可避免的廝殺,卻沒想到君長秋只憑短短几句話便將王位納入手中,從上至下,沒有反抗,沒有流血,就連趙王,也只是灑了淚。似乎,他的威信已經深入人心,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沒有人會去質疑他的謀划,所以沒有人有這個膽量去挑釁他的命令。趙王,對他的忤逆只是默許。他清楚自己的兒子有多大能耐,就像君長秋清楚他的父親一定會讓步,像他平常對外那樣。


  從他踏進南熙殿那一刻起,趙國就是他君長秋的了。


  沒有多久,整個南熙殿便只剩下了我,慕椋,蘇煜,還有君長秋,四人。


  空空蕩蕩,配上有些昏暗的燈光,整個氣氛變得格外詭譎。我有種君長秋一說話就能殺人的錯覺,一陣徹骨的寒意湧上了我的後腦勺。


  諒他不敢吧,慕椋好歹是魏國的大軍師,而蘇煜,身份雖比不上慕椋來的舉足輕重,但也是義軍特遣的來使,也不是他說動就能動的。


  他默默地在我們面前走了兩圈,不說話。


  可惡,又是這副早已洞穿一切的隨意的自信!

  慕椋幽幽道,「殿下若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告退了。來日殿下登基,魏國必當備上厚禮,再來相賀。」


  「見笑了,」君長秋回道,他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我很好奇,你們準備送什麼給我?不會,又是三萬大軍吧?」


  蘇煜警惕地朝慕椋望過去,看得出來,他也在為慕椋捏一把汗。


  慕椋不慌不忙道,「那我先問殿下一個問題,兩國邦交,依靠的是什麼?」


  君長秋道,「當然是利益。」


  慕椋道,「倘若魏國與趙國交戰,誰將得利?」


  君長秋道,「自然不是你。」


  慕椋立馬道,「那也不會是趙國。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好好談一談,免得兩敗俱傷呢?」


  君長秋道,「是兩敗俱傷,還是大獲全勝,不戰,怎麼下定論?」


  慕椋毫不示弱,「兩國實力懸殊,你心知肚明。」


  君長秋低下頭去,隨口便道,「嗯。所以你就拿大軍來嚇唬我父王嘛。」


  空氣驀地凝重起來。


  慕椋的眉頭悄然緊鎖。


  蘇煜便上前道,「兵法有雲,知己知彼。殿下同樣深喑人心,也是一舉便擊中了別人的軟肋。」


  君長秋笑道,「那麼,趙統帥同意以三座城做交換了么?」


  蘇煜便道,「還容我過兩日再作答覆。料想殿下還有家務事要處理,我們便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見。」


  眼下只想早點脫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君長秋沒有攔,還吩咐左右道,「送二位公子出宮。」


  誰知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剛一抬腳,便聽見了君長秋在身後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畫青。」


  我們的腳步驟然停下,慕椋握我的手猛地一顫。


  「你留下來。」君長秋已經走到我面前,好聲好氣地。


  慕椋立馬擋在我身前,怒瞪長秋,「何出此言!」


  君長秋不理他,卻沖我狡黠一笑道,「你過來,我和你說句話。」


  「他想幹什麼?」我暗想,這個浪蕩子不會還記著我打翻了他的酒吧,如果是這樣,倒不怕什麼,可我明明感覺到他有更深沉的目的,因此半晌也沒有動。


  君長秋便又靠近了來,與我只有一步之遙了,他輕輕哼了一聲,「我有那麼可怕嗎?」說完忽然低頭朝我耳邊湊過來,用他極低沉而清晰的嗓音道,「我帶你,去見妹妹啊。」


  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不可置信地朝他望過去,他說的妹妹,是清愁嗎?不然呢?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什麼時候,竟識破我的身份了?我和他在流觴園一見,至此也不過半日而已。


  他說完,便留下一個迷一樣的微笑,若無其事回到原地,默默等待。


  我盯著他的不動聲色的側臉,竟沒有多餘的惱意,更多的是害怕,像夜裡遇見鬼一樣的恐慌。可能是因為我再惱恨也改變不了我被脅迫的事實,也可能是因為我把他想得太聰明而輸的心服口服。從我們踏進邯鄲城開始,便已經在他眼皮子底下了。我們所做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這場逼宮的戲碼,為何只是選在宴請他國來使的宴會上,難道不是特意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這下好了,他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才是那個發號施令的人。


  比起突然圍過來的三萬大軍,君長秋的所作所為更令人措手不及。


  我立馬清楚了自己現在的處境,除了答應他,還有別的退路嗎?你永遠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令你吃驚的決定來,比如,殺了慕椋和蘇煜,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總有一套別人捉摸不透的立場和堅持。


  他又笑了,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而且表示同意。


  「你說話,算數?」


  我想了想,開口道。那種時刻,若還能見上清愁一面,大概還要感謝他吧。我的嗓子忍得生疼,所以聲音嘶啞。


  蘇煜一臉驚詫,搶道,「不能!」


  慕椋一把拉住我,只道,「不行!」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自己會心軟,害了所有人的性命。


  「我不會騙你。」君長秋轉過身來,滿意而高興道。


  「好,我留下來。」我儼然被小鬼鎖住了靈魂,不作垂死掙扎。


  我感受到,慕椋緊緊抓著我的手忽然鬆了,卻遲遲沒有放開。他一心想阻止我,可是又不敢強求。


  我輕輕對他們二人道,「還不走!」


  蘇煜焦急地搖頭,我卻裝作沒有看見,一步一步,無比沉痛,朝君長秋走了過去。背過慕椋,我的淚水嘩地滾落下來,我覺得,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知道你擔心,可我,不能不顧你們的性命。


  我聽見君長秋道,「我就,靜候二位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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