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日子一天天的過,不會因為誰的意願而停留,也不會因為誰的盼望而超前。學校終於要放假了,而也接近過年,天氣長了,黑夜變得遙遠,左三前半年的學校生涯,因盼望著回到自己的家而變得緩慢,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又驚覺時間的飛快,不舍他們的陪伴。她閉上眼睛,那些曾經的片斷,那些無畏無知的少年,那些曾經的嬉笑打鬧,夜夜出現在她的夢裡。
離別在即,大家彼此之間心照不宣,更加珍惜為數不多的短暫相聚。待到離別那一天,唐田和劉姨直把左三送出很遠,雖然她們口口聲聲的說,過了年還來家住。左三點頭不答,但是每個人都明白,以後不會再有朝夕相伴的日子了。其實人生的很多時候,相聚並不曾讓我們有多麼欣喜,反而每一次的別離都那麼傷感,即使是一次小小的別離。
期末成績下來了,左三的成績令大家失望,同時更讓她自己失望,年級第三名,於別的同學來說這個名次依然望塵莫及,但於她而言,是有點承受不了的退步。她開始思考,自己學業的意義。她深知,自己原來的名次首位是自己夜以繼日,埋頭苦讀的結果,而自己稍微的一鬆懈,便地位不保。媽媽滿頭的銀絲和家裡斑駁的牆面,是她學習的動力,其實更多的是自己幾乎扛不動的壓力,沉重而窒息。
回到家以後,媽媽正在外間屋裡剋棒子,這個滿臉滄桑的中年婦女,自從二十來歲,丈夫死後,幾乎手腳就沒有一刻休息,地里的農活,家裡的應用,孩子們的飯食,大大小小,里裡外外,哪一樣都不能使她省心。而最使她心痛的,不是自己的勞累,而是她拼盡了全力,還要孩子們跟著一起受苦。使她為難的是,即使自己想拼盡全力,卻也沒有方向,那時候農村都窮,副業很少,想找點活干都很難找到。好在,身在農村,土地從不辜負,按時生長,到期打糧,孩子們吃好吃壞,還不至於餓死。
何嬸豎著拿著一個棒子,只在手裡一轉,棒子粒便嘩啦啦的掉落到笸籮里了,她的手足夠粗糙,所以剋棒子如此輕巧,左三蹲在媽媽身邊,邊拿起笸籮里的棒子,邊輕輕的說:「媽,我不上了。」何嬸沉默了一會:「沒考好吧。」左三默然不語。
裡頭屋大姐在輕拍著小陽,哄他睡覺。大姐夫因為挨了打,掛了傷,又受一幫狐朋狗友的慫恿,始終沒來接大姐回家。左三家的大炕上,又多了兩個人頭。她家的大鍋里,又多了兩個人的粥。
左三抬眼看自己的家,多少年如一日,這個家似乎沒有添過什麼新家什,只有舊的東西繼續老舊下去。
嗒嗒的走路聲音由遠及近,領弟踩著新買的高跟鞋回來了,每走一步就在院子里留下一個硬幣大的痕迹,在她走回家的土地上,留下了整齊的兩溜圓形的淺淺的小洞,就像下過雪后,貓踩在雪上的爪印。突然,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聲音停止了。原來左三家的房子有兩步台階,台階是老磚鋪成的,她的鞋根不小心卡在兩塊磚的磚縫裡了,她自己忍不住嘎嘎的笑個不停,全家都出來看,她怕愣用勁把鞋拔出來弄壞了鞋跟,正光著腳蹲在地下雙后小心翼翼的往外拔鞋呢,全家都被她的滑稽相逗樂了,領弟自己也笑的更厲害了,穿著高跟鞋的一支腳撐不起身體,另一隻沒穿鞋的腳也只好落了地,涼得她直吡牙。何嬸沒好氣的說:「天天的竟知道臭美。」領弟回來才給這個家帶來了生氣,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天邊的雲,領弟回來驅趕了每個人的閑愁。
現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嗎?雖然不是諸事順心,但誰的生活不是半稱心呢?馬蹄灣家家戶戶哪家不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腳踩著同一片故土,操著同一片鄉音,喝著同一個水井的水,從窮日子過來的?誰家又能好到哪裡去?
領弟廠子還有活,左三想著跟領弟去廠子搭把手,因為領弟是計件工資,用縫紉機砸鋼絲包,砸的多賺的多,左三想即使自己去了蹬不了縫紉機也可以幫她打打下手,斷斷圍子,搬搬東西什麼的,好讓她多砸點。可領弟推脫:「現在快過年了,廠子里沒有多少活了。那幫一塊幹活的老娘們,一個個財迷的很,每個都想頭過年多賺點呢。你去了,她們肯定不樂意。」左三好奇,這不是領弟的性格啊,他任何時候都是想辦法多賺錢,哪有空管別人樂意不樂意。甚至有時候,她還為了搶活和別人打架,有一次甚至大打出手,怎麼今天忽然變乖了呢。不過左三雖然聽的出她這是個借口,但她知道,領弟雖然性子強悍,但不是個沒有頭腦的人,領弟不讓她去自有不讓她去的道理,左三就沒有去幫忙。
領弟正在跟老闆兒子搞對象,左三當然不適合去。愛情的開始,從來都很簡單,或者是因一個眼神而起,或者是因一句話而起,亦或因為一個表情而起,而這種簡單,連當事人都解釋不出,通常沒有任何理由。或者這種沒有道理的緣起,才是真正的愛情。可領弟的愛情似乎有點處心積慮。
全家開始操持著過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凍豆腐;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是流傳百年的傳統,可在馬蹄灣,不是二十四掃房子,而是頭打春把房子打掃乾淨。在農民眼中,春天對於他們充滿了特殊的意義,帶來了他們新的希望,滿懷著他們對新生活的憧憬。
雞毛撣子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拿起頭巾箍在頭上,把家裡零碎的小物件都放在一起,大件的如鍋台,衣櫃之類就用拆下的帘子蓋上,然後,隨著雞毛撣子的所到,塵埃四起,在陽光中紛飛,慢慢的落到屋裡的每個地方。
掃完了房,就開始撕窗戶紙,那是姐四個都爭著做的事情,他們經常比看誰撕的窗戶紙長。撕拉一下,就撕下一大條,同樣的有灰塵隨著窗戶紙飄落下來,家裡僅有的幾塊玻璃,用口裡的哈氣和廢舊的報紙,擦的晶晶亮,閃著藍光。然後,屋裡的炕被子,拿到外面的晾衣繩上,拿著棍棒反覆的敲打,積了一年的炕土,隨風飄揚。屋裡所有的東西,一應大小,該洗的洗,該刷的刷,全家動手,一天全部搞定。去除了這些陳年累月的塵埃,房子似乎都比原來寬敞了不少。
掃完房就得在頭打春把打春的葫蘆貼上,他們今年貼的是孫遠奶奶剪的歪嘴葫蘆,因為葫蘆歪,不生災,葫蘆正,不生病。然後給小陽的肩膀上縫上一個紅布的葫蘆,意寓給小孩子去病去災。在打春的這一刻,應該打在自己的家裡,意味著把所有的好運都放在家裡頭,而打春的時候,即使睡覺也最好站起來,因為打春的這一刻,似乎就意寓著你這一年的光景。
然後就是和好一面盆的稀面,開始在大鍋上攤面菜,攤面菜用的火小,用麥秸子慢慢的把鍋燒熱,然後舀起一大勺,圍著將近鍋底的地方,均勻的把稀面撒在鍋里,面稀都順著鍋流入鍋底,形成一個大大的圓形,一個面菜就攤好了。一家人,圍著鍋台,裹著蘿蔔,裹上醬或裹著蔥,趁熱吃。一般一盆面沒有攤完,面菜還在鍋里,全家人就吃飽了。
待到三十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貼對聯,紅色的花錢或在房檐下,或在影壁牆,整齊的被貼成一行,迎風微微擺動,分享著人們的喜悅。不管怎麼樣的冬天都會過去,不管什麼樣的春天都希望滿膛。
除夕這晚,炮竹聲聲,家裡吃過年夜飯,就邊包餃子,邊等等著熊貓牌黑白電視里聯歡會的開始。守歲到十二點,家家戶戶開始放上新春的第一卦鞭炮。
招弟,領弟,左三,佑得帶著小陽在院里放小煙花,摔小炮,在黑暗的夜空中忽然一個煙花散開,幾個人揚著頭的張望,煙花散落到每個人的眼中,閃著奇異的光。
今天因為多了招弟和小陽,顯得格外的熱鬧,小陽也從來不想爸爸,也比平常開心的多,性格開朗了不少。
何嬸從屋裡看著姐幾個玩的正歡,看著三個大閨女腦後的馬尾,在黑夜中翻飛,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歷歷在目。
老頭子,不負你所望,我終於把他們帶大了。你不行的時候,話不能說,全身不能動,只張著眼睛不肯走。我明白你的意思,拉著你的手說:「我會把他們拉扯大,你放心!」這時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你的眼角滑落下來,我看到你嘴唇翕動,把耳朵趴在你嘴邊,依稀能感覺,你說的是:「老天餓不起瞎家雀。」然後,你留給我這樣一句話,就走了。果然,孩子們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