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何嬸用手指抹掉臉上的眼淚,手指碰處,也感粗糙,這張臉是越發滄桑下去了,即使春天來了也無技可施。她撩起外邊的帘子,拖著軟語的長音,喊:「小陽,來,進屋來,別凍壞了。姥姥給你發壓歲錢。」招弟,領弟,左三還有佑得聽到這樣的語調不免有些心裡捏酸,因為何嬸對於自己的兒女可以說是過於是嚴厲,從不把心底的溫柔與牽挂這樣輕易的表露出來,或者生活太忙,讓她無暇顧及,她只把一眼便知的疼愛留給了隔輩的小兒。
何嬸把準備好的壓歲錢拿出來,小陽五十,招弟,領弟,左三,佑得每人二十元。
招弟接過錢來感慨萬千,她甚至想落淚,在這世上,只有媽媽把自己當小孩子吧,雖然她才結婚兩三年,但總是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和媽媽放到同一個階段,經常以為自己也是個嘔心瀝血的中年老婦。但她努力剋制自己,強張著嘴笑,並像小時候一樣,跟領弟他們一起接過紅包,齊刷刷的跪在地上,說一句,給媽拜年了,便在地上磕起頭來。何嬸心裡百感交集,那淚便在眼眶裡徘徊,一會像潮水般退卻,一會偏又湧上來,領弟看他們凄凄慘慘的樣子心裡直生氣,但她們每個人都刻制著自己內心的壞情緒,努力把自己歡快的一面表面出來,因為這幾天對於他們來說是難能寶貴的幾天,是不用算計那幾塊蜂窩煤的幾天,是不用干手工活到困到哈欠連天的幾天,是可以吃到像樣飯食的幾天。
待到大年初一,五點過後,馬蹄灣的大街小巷幾乎就站滿了流動的人群,大家全都熟識,幾乎是一路問著「吃了唄,你也轉轉去啊」的話走到了長輩的家,到了長輩的屋,來一句:「大叔,大嬸,我這給您拜年來了。」隨即就作揖準備磕頭,遇上那體諒小人的,早把你的胳膊拉在懷中,笑說:「不用,不用。」遇到那論老理的,就只有畢恭畢敬的磕完三個響頭,不敢多言。
左三家,是馬蹄灣村一家唯一左姓,親戚不多,但左三的媽幾乎要帶著佑得轉大半個村子,那些曾經給過自己一根柴的,搭過一把手的,何嬸必去到人家轉一轉,讓佑得磕的幾個頭。
因為未婚女子不拜年,所以左三姐三個通常初一吃過餃子過後就是睡個回籠覺,即使再閑,何嬸也不讓她們收拾桌上的餃子,也不讓她們刷大年初一的鍋,總是等到她累喘噓噓的回來,自己動手。因為老年間傳下來有個說處,正月初一勞累,便預示著一年的勞累,所以,她包了初一所有的活。如果可以,她寧願承擔一切,給兒女們討得一個好吉利。
初四這一天,是出嫁女兒回門的日子,那個「要臉」的大姐夫遲遲沒有來,何嬸嘴上不說,鼻子底下嘴邊上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大火泡。那個年頭,哪有離婚二字可言?
招弟明白雖然自己嫁的那個男人,無法依靠。但是,自己的娘家,弟妹還小,自顧不暇,自己實在不好意思再給家裡增添負擔。這一日,她便起早收拾小陽的衣服,跟何嬸說:「媽,也住了這些日子了,要不,今天我就回去?」何嬸正在外間屋灶前燒火,也左右為難,她沒有出聲,算是默認。
領弟蹭的從被窩裡坐起來,挺著後背嚷到:「不許你回去!」
何嬸一把扔掉燒火棍,進來沖著領弟喊道:「油鹽醬醋里都有你,要不是你摻合,你大姐能這麼著?」
領弟也不甘示弱,委屈巴巴:「怎麼就賴到我身上了?我大姐就不應該嫁給那個東西。」
招弟聽了,各種委屈湧上心頭,又感恥辱,早已在那偷抹了幾滴淚。何嬸繼續罵領弟:「二十三糖瓜忌灶,沒封上你的嘴是吧?逮著么胡說么?「
領弟也覺冒失,不該傷了大姐的心,一時想不到如何對答,這時左三邊穿衣服邊以商量的口氣跟何嬸說:「媽,讓我大姐在住幾天吧,看小陽在咱家玩的多好。「
何嬸來了氣:「你們一個個的翅膀硬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是吧?感情是我把你們大姐往外趕?「
招弟怕他們為了自己的事吵起來,忙說:「行了,行了,就這麼著吧,一會我帶著小陽回去。「
領弟自顧自的把眼合上,狠狠的向地下撇了一眼,急的兩腮微鼓,揚著眉毛沖著招弟說:「大姐,不讓你走,你就不許走。是我摻合你家事來著,你就在家住著,我養的起你跟小陽。」
何嬸真恨不得上去抽領弟兩個嘴巴,但想到是大年下的就忍了,咬著牙說:「能的你呢!天天的人事不懂,還跟著瞎摻合。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她本是耐著性子想給她們講講為人之妻的道理,古有三從四德,小有馬蹄灣各個主婦的忍氣吞聲。俗話說的好,不睡誰家炕,不上誰的當。說的就是沒有一個女人嫁到外人家,不受氣。可話又說回來,誰家不是一天三頓飯,誰家煙囪到點不冒煙啊。誰知左三生怕姐姐回去再挨打,就求著跟何嬸著說:「媽,別急著讓大姐回去唄,反正這幾天也沒事,讓大姐過兩天松心日子吧。」
招弟從小隱忍慣了的,媽媽沒有講出的那套道理她懂,她系好包袱的兩頭,從炕邊上站起來說道:「領弟,左三,聽咱媽的。別為這事吵了,我這就把小陽喊醒,這就回去。」
領弟情急之中又怪罪招弟:「你怎麼這麼沒出息,你離了他活不了啊?還非得回去。」
招弟知她是好意,也不生氣,何嬸可是一向訓斥領弟訓慣了的,用食指戳著領弟的眉心,邊點邊罵:「說你是咬群的馬,果然不假。一天的看著這不順眼,那不順眼,你管好了你自已的事,我就念了阿彌陀佛了。」
領弟看何嬸又要嘮叨起自己的婚事,因為平常就聽的多了,所以一提到這個頭,她就發煩,於是扯著嗓子嚷:「有么事就知道說我,賴到我身上。我大姐這個樣,都是我害的成了吧?是我硬讓她嫁人的,總成了吧?」
這時左三一把搶過大姐的包袱,她本來不善表達,在這時更不知是誰的錯,只有重複那一句話:「大姐,先別急著走。」
何嬸本來就覺得對不住招弟,今天聽領弟這麼說,不禁更加的愧疚起來,她氣的一屁股坐在炕邊上,鼻孔張大,兩頰微紅,眼中含淚的說:「你們這是逼我啊,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們都是好人,就我自己一個壞人,非要你大姐回去?」
左三看何嬸落了淚,趕緊的蹲到何嬸的大腿邊,邊給何嬸捶腿,邊說:「媽,大年下的……咱們先別著急…..怎麼都有辦法,過了年我就不上了……」說到這,兩行豆大的淚珠撲籟籟的奪眶而出,落在地上摔成點點。
招弟聽她這麼說,更是過意不去,一眨眼,兩滴眼淚刷的奪眶而出,在臉上跳了一下,就直接蹦到了地上,她忙去拍小陽的屁股,小陽眼睛張了張,彷彿抬不起眼皮似的,一看就是沒睡夠,翻了個身,又趴下了。招弟只想快點走,覺得是自己的原因給大家添了氣,就銳著嗓子喊:「小陽,快起啊!」
何嬸最疼小陽,看小陽聽了招弟的喊叫,怔怔的從被窩裡坐了起來,就怪罪招弟:「你跟他撒什麼氣,小點聲,看嚇著孩子。」
招弟更覺自己難堪,心裡過意不去,強忍著催小陽:「陽,快穿衣服,一會跟媽回去。」
小陽揉著眼說:「媽,回哪啊?我想住姥姥家,我不想回去。」招弟看著小陽,自己的委屈頓時全忘了,只覺小陽比自己還可憐。可既已攤上這麼個爹,能有什麼法?有個爹總比沒個爹強,自己從小就因為沒有爸爸,挨了不懂事的孩子們多少欺負,難道還要小陽重倒自己的覆轍?
這時何嬸意已心軟,一手把小陽摟在懷裡,一手撫摸著小陽的頭,她其實本意也不想招弟回去,只是不敢跨出那個圈,那個人人如此生活的模式,其實自己的孩子怎麼會不疼,於是便做了讓步,哽咽著說:「好,小陽就在姥姥家住著。」
領弟插著腰,看著可憐的小陽,又想到這個家這些年風雨招搖中的苦日子,各種委屈湧上心頭,她只把一腔怒火發泄到那個大姐夫身上,各種粗言出口已宣洩自己的不滿。
佑得聽到她們吵架,從西邊屋出來,用一種一家之主的態度,挺直了腰板跟他們說:「二姐,別顧著罵大街了,還不快去做飯。大姐,你就在家住著。咱在別人手裡也沒啥短處,咱不怕人家笑話。」又對何嬸說:「媽,你別為難,我們小的時候都過來了,這點子事不算什麼。」何嬸看佑得個子又長了一頭,身子板越發壯實,眉宇間更添幾分男子的英氣,不禁心慰更添幾分自豪。
畢竟這是在過年,過年就應該喜氣洋洋,大家都收拾好各自的辛酸,重新掛上笑容。日子不管怎麼樣,都要過下去的。船到橋頭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