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初年。江南某縣城。

  煙雲朦朧中的古城是一片色調凝重的、鱗次櫛比的黑瓦白牆……

  府前街和鼓樓街交接處的路邊,白秋蓮懷著悲痛決然的神情,注視著她的丫環蕊芳往山牆上貼一幅白紙。白紙上書寫著四個大字:「賣身救父」。

  白秋蓮將一紙申冤地狀鋪在地上。地狀題為《老父蒙冤錄》,筆跡娟秀端莊。

  之後,她毅然地將一支賣身草標插在脖后的衣領上,在申冤地狀後面席地而坐,神情悲戚而端莊。

  蕊芳站在了白秋蓮的身後。

  兩人都不再說話。

  路人很快圍攏上來,紛紛議論……

  兩個學生擠進了人群,其中一個看到白秋蓮后吃了一驚,低聲地對同伴說:是白小姐。

  那同學也驚訝地:是她!馮誠譽只怕還不知道呢,我們得趕緊去通知他。

  兩人說著就返身擠出了人群。

  馮誠譽和林國平邊走邊談,走上了萬安橋頭。

  身材修長的是本城首富馮家的二少爺馮誠譽,他的手裡拿著幾本書;另一個敦厚壯實的年輕人是馮誠譽的同學林國平。

  林國平:誠譽,過了這頂橋,拐進那條小巷就是白小姐的家了吧?到了她家,我可就不進去了,在門外等你,你可別忘了我教你說的那些話,不要畏畏縮縮的,只管大膽地表態——

  馮誠譽手裡拿著幾本書,他聽了這話停住了腳步:國平,我……

  國平:喲!怎麼啦?又不敢去了?

  誠譽:我想,這話我是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萬一……

  國平看著他搖了搖頭:唉,你也真是的!我從你告訴我的話里聽出來,你對她有情,她對你也是有意的,既然這樣,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你別忘了,書院里的同學對你和她的事可關心呢,這就證明了,這不是你和她兩個人的事!平時口口聲聲說要反封建。追求婚姻自主可是反封建的第一步,你想想,一個連自己的婚姻都不敢作主的人,他怎麼和我們這個延續了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抗爭?你和白小姐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人中間的第一次對封建包辦婚姻的反抗,成還是不成,關係重大啊!

  誠譽:可是,我從來也沒有對人說過這樣的話,我怕——

  國平笑了:這樣的話你還能到處對人去說?可真的要說時就不要怕,懂嗎?

  他拿過了誠譽手裡的一本書,書的封面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又不是讓你一上去就說我愛你,你應當先跟她講講歌特寫的這個凄婉的愛情故事。對她說一個名叫維特的年青人愛上了法官的女兒綠蒂兩人產生了愛情。可是綠蒂的父親卻把綠蒂許給了另一個人,維特只好遠走他鄉。在飽嘗了世態炎涼之後,他又回到故鄉。這時候,綠蒂已經成婚。維特對愛情與生活都感到絕望,用綠蒂丈夫的手槍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誠譽擔心地:這本書我至少已看過三遍了,故事我是會說的,我就怕她聽了會……

  國平:會怎麼樣?你應當對她說,年青人要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不光是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就是在外國,在所有的封建勢力濃厚的地方,有時就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的,從古到今,有很多人已經為此付出了這樣的代價,這些人,是我們反封建的先驅!

  誠譽想了想說:好的,國平,我一定鼓足勇氣去對她說,我想——

  這時,那兩個從圍觀的人群中出來的同學趕到了。

  同學甲:誠譽,國平,你們怎麼還在這兒?快走!

  誠譽和國平:到哪兒去?,

  同學甲:你們還不知道?白秋蓮小姐在那邊的街角上賣身救父呢!

  誠譽與國平異口同聲地:什麼?賣身救父?

  同學乙:是呀,這是我們親眼看到的,我們一見,馬上就來找你們了。

  誠譽急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這怎麼會?——

  國平:誠譽,你看看大家對你和白小姐的事有多關心!好了,我們趕快去看看!

  一紙申冤地狀後面,清麗文雅的白秋蓮神情端莊地席地而坐,臉上露出一種悲戚決然的神色。清秀的蕊芳站在她的身後。

  圍觀者紛紛議論著:

  ……好一個義女,可憐啊……

  人家白先生可是個好人,他是幫南門趙寡婦告狀才被抓起來的……

  聽說這位白先生常常不要錢幫窮人打官司,他可是個俠義之人啊……

  唉,這年頭,好人不得好報啊!

  圍觀的人中也有人往白秋蓮的面前丟幾個銅板和紙幣的。

  蕊芳對丟錢的人點頭致謝:謝謝了,謝謝!

  誠譽和國平還有那兩位同學一路朝鬧市口奔來。

  國平:誠譽,白小姐沒對你說起她阿爸吃了冤枉官司的事?

  誠譽:沒有。

  國平:嗯,看來她是不想讓你知道她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但她今天竟然做出拋頭露面到大街上去賣身救父的舉動,只怕這事情有很大的麻煩了。

  同學甲:我們剛才聽人說,白小姐的父親叫白鴻奎,是位前清老訟師,在我們這個城裡名氣很大。這一次冤枉官司,是因為得罪了警察局長的小舅子陳士隆。

  國平:我知道這個陳士隆,一個地痞流氓。

  同學乙:這個陳士隆開賭場看中了南門那邊趙寡婦的一處街面房子,硬要人家以三錢不值兩錢的低價賣給他。趙寡婦和她的兒子當然不肯,陳士隆就三天兩天上門去鬧事。

  國平:這事我也聽說過,後來陳士隆把趙寡婦的獨養兒子給打死了。

  同學甲:是啊,事情出了以後,警察局長包庇陳士隆,不管不問。趙寡婦沒辦法,找到白家求白訟師幫她打官司,白老先生氣不過,不但答應替趙寡婦寫狀子打官司,還不收她一個銅板。結果呢,官司沒有打贏,自己倒被警察局抓進去了。

  國平:警察局抓人總得有個理由吧?

  同學甲:什麼理由!說他通匪!

  國平:通匪?真是笑話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先生,手無縛雞之力,又是個通曉律法的老訟師,說他通匪?!

  誠譽:原來是這樣!不過,白老先生是打了一輩子官司的人,他會沒有辦法對付?白小姐為什麼要賣身?

  同學乙:聽說白先生關進大牢后就得了重病,性命危在旦夕,必須立即保出來請名醫會診搶救。可警察局卻說要交一千塊大洋才能讓他保外就醫。

  國平:一千塊大洋?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這個世道,真是沒有道理可講!誠譽,白老先生是一個俠義之士,又是白小姐的親阿爸,我們可不能不管!

  誠譽點頭:白老先生以前也幫我們家打過官司,給我家討回來十幾萬的死帳,我對他一向是很敬仰的。我怎麼會不管?

  國平:那好,禮拜天我們到了學校,學生會就召開會議,把白老先生的冤案給大家說說,動員同學們到社會上去為白老先生聲援呼籲!

  誠譽:好!

  一個上年紀的人看完了秋蓮面前的地狀后抬起頭來問蕊芳:大姐,這篇地狀是誰寫的?

  蕊芳:是我家小姐寫的。

  上年紀的對身旁兩位中年人說:啊,寫得好!不但條理分明,而且聲情並茂,讀了,叫人不能不感動!白小姐是個難得的才女啊!

  他說著,就伸手到口袋裡去掏錢。

  這時,誠譽和林國平擠進了人叢。

  蕊芳看到了誠譽,低聲對秋蓮說:小姐,馮家二少爺來了。

  秋蓮身子一動,但卻沒有抬起頭來,也不開口,依然端坐著。

  誠譽關切地看著秋蓮,湊近她低聲地說:白小姐,我是馮誠譽,我來看你來了……

  秋蓮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誠譽:白小姐,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急,不過,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啊,我看,你還是回去吧,你父親的事,我們會想辦法幫你的——

  秋蓮低著頭說:謝謝馮少爺。不過,我阿爸病得實在拖不下去了,要不,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誠譽:請白小姐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把白老先生保出來看病的,你——

  一旁的國平拉了誠譽一把,打斷了他的話。

  誠譽回頭看了看國平,國平朝他努了努嘴,就把他拉出了場外。

  國平把誠譽拉到僻靜處說:誠譽,先不要把話說得這麼肯定,一千塊大洋哪,夠一戶窮人家過一輩子的了!當然,這錢對你家裡來說,是不算什麼大數目,但你家的錢都在你那一毛不拔的老爸手裡,你能拿得出來?

  誠譽為難地說:你說得不錯,但白小姐的阿爸在大牢里得了重病,危在旦夕,必須立即保出來請名醫會診搶救。我——

  國平:你想怎麼樣?看來真的是白小姐有義,二少爺有情啊。誠譽,剛才我們去找白小姐是因為你愛上了她,要向她去表態,而這一路上,你還擔心這、害怕那的,對不對?

  見誠譽沒有否定,他又說:那好,現在她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你這態也不用表了,也不用害怕什麼了,乾脆,你就去對你阿爸說,要娶白小姐做妻子,讓他拿出一千塊大洋的聘禮,這事不就成了嗎?

  誠譽:別胡說八道!這不是等於強迫白小姐了嗎?我馮誠譽可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小人!

  國平點頭:說得好!所以,你不能現在把話說死,也不能叫她馬上回家,你想想,萬一她阿爸有什麼意外,你不就成了罪人?

  誠譽:那、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國平:回去!一面我們大家都去想想辦法,籌錢幫白小姐度過難關;一面再向全城的人呼籲,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的人站出來為白老先生說話的,那時,警察局再不講理,但考慮到眾怒難犯,那姓劉的局長就不得不讓步了。

  誠譽想了想說:好,我聽你的。

  他說完就傾囊而出,掏出二塊大洋和幾個銅板,放在狀紙上。

  國平和那兩個同學也解囊相助。

  誠譽對秋蓮拱手說:白小姐,請你放心,你父親的保金,我們這就去想辦法……

  到這時,秋蓮才微微地抬頭瞟了誠譽一眼,但隨即又垂下眼帘,輕聲地說:多謝馮少爺的美意,我這也是萬不得己呀,我一個清白女子怎麼肯走這一步?只是家父病重垂危,人命關天,是一刻也不能耽誤的,可家中清寒,實在是無力支付保金,所以才出此下下之策。我想,只要能救家父,小女子什麼也顧不得了。哪位過路君子能出手相救家父,秋蓮情願給他當牛做馬,為婢為奴,終身感激!

  誠譽十分感動:白小姐,你的一番話,令人感動,令人欽佩!我一定竭盡所能,幫你籌集這筆保金!不過救父親雖是大義,賣身卻非新女子所應為!還是請白小姐早點回家休息。告辭了!

  說罷,誠譽拖著國平匆匆離去。

  深院高宅的馮府,青磚黑瓦,高牆聳立,讓人感到裡面肯定深邃幽暗。

  庭院里,延伸著一架茂密虯曲的青藤長廊,帶著幾分神秘。

  誠譽匆匆地從長廊那頭走來,到了前院,就朝帳房間走去。

  帳房裡,胡管家正坐在帳桌前打著算盤,大少爺誠浩在一旁看著。

  胡管家抬起頭來:大少爺,錢莊的帳總數是沒有差錯,可奇怪的是,中間有一進一出的兩筆錢好像——

  誠浩急忙笑著說:老胡,姜還是老的辣,什麼也別想瞞過你這雙眼去。我今天來這裡就是想對你說這事的。因為三個月前我手頭一時很緊,就向我的一個朋友借了三百塊錢,講好上個月十五得把錢還給他,可這錢我卻只籌到了兩百,人不能失信是不是?所以,我就把這兩百塊錢通過錢莊打到了綢莊裡,等山西那筆生意的本和利都回來后,我就從錢莊里取了三百塊錢——

  胡管家:大少爺,要是你把錢投在了家裡的生意中,按理說,你是可以從賺的錢里提取你那一份的,可是,你現在一提就是一百大洋,什麼生意能有這麼高的利啊!你這不是把家裡的錢往自己口袋裡裝嗎?要是老爺來看帳本,他可是一眼就能看出這裡面的手腳來的。

  誠浩笑著說:老胡,你就別嚇我了,這一年多來,老爺什麼時候來看過帳本?還不都是你看了以後,對他說一聲就過去了?我阿爸這人,家裡的人他是信不過的,可對你,那真是你說一句他聽一句,從來也沒有駁回的時候——

  誠譽匆匆進入。

  誠浩急忙住嘴:啊,老二,你來找我?

  誠譽:哥,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誠浩:什麼事,這麼心急呼啦的?

  誠譽看了看胡管家:胡管家也不是外人,我就對你們兩個說吧。

  胡管家看出了誠譽的猶豫,急忙說:不用不用,我還正有事要到上房去見老爺,你們談吧。

  他說著就走了出去。

  誠浩:好啦,老胡走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誠譽:哥,我想在帳上借一千塊大洋——

  誠浩吃了一驚:什麼什麼?你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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