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佩玉明珠
明嘉二十五年初
昨日還晴雲萬里,夜間便起了西風,早晨又下起了雪。不過落加藍還是準時來到王府向久未謀面的姑父問安。靖南王也十分歡迎,寒暄不少。只是落加藍未見鍾離啻前來,便好奇地問了一句:「怎不見表弟,他不會還在睡覺吧?」
靖南王一臉無奈:「我今早去他房中,只見桌上置書一封,言急事去衛城,會在宮宴前歸京。這孩子,冒著如此大雪,實在叫人不放心。你去江南時在衛城留心些,若遇著了,提醒他早日歸來。」
靖南王一嘆氣:「京城到底不比南疆,若派人去找,怕是引起有心人的猜忌,反倒是不好。」
落加藍自然知道鍾離啻是去幹嘛了,只是這話不能告訴靖南王,只好唯唯諾諾地應了,從王府出來便徑去了落氏君染,命出了貨,安頓了人,又對了賬,南下去了。
……
落水寺
鍾離啻勒了黑駿馬,跳下馬,揮了玄色披風疾步入內。落水寺僧眾不敢阻攔,只是面面相覷,又自動低下頭,對鍾離啻這無禮的行為裝作不知道——這可是宗室嫡子,誰敢得罪!
鍾離啻入了內院,直走入那片梅林,卻發現——這裡被白雪覆蓋,除了一片清凈的白之外看不到其他色彩,更遑論找東西了。何況這會雪還在下,西風劇烈,吹著這滿園開花過早的落日紅梅。那紅色與白色交相輝映,倒是凄絕艷美。
鍾離啻憑著記憶來到與落墜紅相遇的那棵梅樹下,蹲身以手刨開積雪,卻找不到那塊如意佩。
「明明就在這裡的,怎麼會沒有呢?」鍾離啻喃喃自語,緩緩起身,拿出帕子擦了粘了雪水的手,皺著劍眉,又不死心地找了幾株樹,依舊未發現如意佩。這時有些失望,鍾離啻抖抖披風上的落雪,看著漫天的雪花,心中卻是焦急——落水寺常人難進,只宗室姻親可進。鍾離啻這如意佩是塊少見的青玉,色澤勻稱通亮,鏤祥雲如意,以金線穿之,乃是玉中上品。一般人莫說能得這麼一塊玉,便是得了亦不敢隨便拿來炫耀的。
鍾離啻想著是不是叫什麼人給拾去了,若那人心善,或可還回。正思量,卻見一梅樹旁積雪下有東西閃耀。雖天陰日暗,那物什光芒尤甚,叫人不得不注意。
鍾離啻俯身拾了那物,見是一顆不大的夜明珠發著青色微光,正納罕是什麼貴族姻親,竟有夜明珠這樣的稀罕東西。想著落水寺沒多少人來,鍾離啻去問方丈。只見方丈緩緩施禮:「阿彌陀佛,相逢是緣。想來世子與那位施主此緣未了,終是會再見。」
鍾離啻聽他這麼說,仍是不甘心,又問:「我想著這物非尋常人所得,不知這幾日落水寺可有顯貴落腳?」
方丈抬起頭看了鍾離啻一眼,笑道:「世子說笑了,落水寺往來皆為親貴,如今聖上大壽,往來顯貴更甚。若非聖詔老衲豈敢隨便向世子透露貴戚行蹤?世子還是隨緣吧,有緣自會相見。」
太祖有言——若非御詔,國寺僧人不得泄露親貴行蹤,違者立斬。鍾離啻知道這讓方丈為難了,便不再問:「是鍾離啻唐突了。既如此,鍾離啻便告辭了。打擾方丈清修了。」
方丈聽他如此說,雙手合十,緩緩而言:「阿彌陀佛。夜行不便,世子還是在此陋宿一晚,待明日備了車馬,再行不遲。」
鍾離啻看著漸暗的天色,想著自己是騎馬而來,那雪已厚,必然不能打馬而歸,點點頭:「有勞方丈了。」
落水寺本就是國寺,供人借宿的禪房自非果真簡陋。鍾離啻未告知父親擅自來落水寺,如今又因大雪難歸,明日歸家恐是少不了一頓嘮叨。
然而未找到如意佩,又撿了人家的夜明珠,鍾離啻十七歲的臉上略顯愁色,只漫無目的地在落水寺後院轉著。
只是雪天路滑,天色漸暗,便更難走。落水寺的梅花雖香氣正郁,卻難抵西風,又沾了雪,大片落下,倒顯凄涼。
鍾離啻想起上次在此遇見落墜紅一事。那小傢伙單純可愛,又言辭認真,倒似春日裡的桃花,嬌而不妖。
因下著雪,夜墨如漆,夜雪映亮了這院紅梅,鍾離啻隨手摺了枝梅花,上下瞧著這梅園的布局,心裡卻十分不是滋味。
過年時節天氣還是冷的,鍾離啻本沒打算在這裡過夜,故未帶過厚的衣物,卻不想下起雪了。鍾離啻本是南疆長大,沒經歷過如此寒冷的季節,不禁有些打顫。
鍾離啻的經過引起了樹上烏鴉的恐慌,它們紛紛振翅逃散。
「誰在那兒?」
一個女聲。鍾離啻有些震驚——落水寺本為國寺若有女眷入住,為避嫌疑,也為落水寺清譽,通常女眷住前院。何況這梅園距前院遠,也不重翻修,看上去有些破舊。入住此地的都應是大家之女,哪裡肯委屈住這梅園!
鍾離啻聽那聲音頗剛毅,並不似一般女子柔柔弱弱,正想哪家的姑娘能屈尊於此,卻聽耳邊風聲乍起,本能旋身躲過那暗器。又聽呼聲,卻並無防身之器,只能被動防範。身邊立時圍上來一眾仆丁,與鍾離啻纏鬥,卻並不真敢傷他。鍾離啻不時便將這些人打倒在地,頗得意地尋找這院子的主人。
卻聽方才的女聲又起:「你們且去吧。明月,看茶。」
話落地,便一道光明,有人點了燈。「公子請。」
許正是那喚名「明月」的女子吧,鍾離啻迎上去,對著林深處一禮:「深夜造訪,叨擾姑娘了。」
那頭並未回應,明月也不說話,只帶著他前入梅園深處。
——
鍾離啻看見了一點淡淡的紫色,像北方岩壁上的蘭花。
她轉身,抬眼看了看來人,眼神並不熱情——至少在鍾離啻眼中,那眼神里滿是冷漠。那雙鳳眼微微眯著,上下打量著越來越近的人。
月眉微蹙,眉心一簇火符刺青,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一襲紫羅裳略顯華貴,身子陷在一樽紫檀輪椅里,叫鍾離啻有些詫異。
「我當是哪裡來的野貓,擾了落水寺清凈。卻原來是王府的世子鍾離啻,當真是顯赫無比。」那女子目光落在鍾離啻腰間掛的令牌,瞥了一眼便別過臉不再去看面前的人,語氣又冷又刻薄。
鍾離啻想到他白天的確是著急了,有些臉紅,只好賠禮:「鍾離啻原在此地丟了貴重之物,一時尋物心切,失了分寸,亂了禮數,叫姑娘見笑了!」
那人似乎沒想到鍾離啻會道歉,剛要去拿茶的手頓了一下,轉頭看了鍾離啻一眼,幽幽開口:「若人人都似世子這般著急,那這落水寺的梅花可是要遭殃了。」
鍾離啻想到下午他在梅園內的行為,那人現在不著痕迹地出言責備,只能受著。
燭光映得那女子面頰微紅,晶瑩剔透,她舉杯抿茶時眉里眼裡露出的無限悲涼,被鍾離啻悉收眼底。
「家主,」一家僕來報,讓呆看的鐘離啻回神,又聽他道,「靜心禪師的小童來過,說今夜象有異,恐生變故,家主若想入城便早作打算。」
這話沒有避諱什麼,顯然也在說給鍾離啻聽。鍾離啻不覺抬頭看天——夜濃如墨,又些微飄雪。他在南疆長大,自然不懂北方這種天象意味著什麼。卻聽那女子慢條斯理道:「上夜無月,觸手無風,多半要降暴雪。」
探出衣袖的手並沒有多少肉,有些瘦骨嶙峋,只是這手的主人雖為女流,卻面目剛毅,教人不敢輕易冒犯。
鍾離啻想起什麼,接了她的話道:「入城必經的那孤龍峽谷,暴雪之後恐怕馬車難行。靜心禪師真是關懷備至啊。」
那別有深意的一眼讓輪椅里的女子微微蹙眉,語氣仍是冷冷的:「暴雪之後馬車固然難行,恐怕跑馬亦非易事。怎的,世子是想在這落水寺過完十五再入京面聖?」
鍾離啻聽完這話,並不生氣,反笑問:「既然跑馬難行,姑娘又盛情相邀,鍾離啻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女子沒料到鍾離啻這般言語,到底來了氣,語氣又冷了幾分:「走與留全憑世子自己,我並不曾『盛情相邀』。若走,我便吩咐下面準備著,若留請便。」
這是極大的讓步了。鍾離啻點頭笑笑,卻又拋出另一個問題:「姑娘這般熱心,鍾離啻卻之不恭。只是姑娘未報名姓,卻叫鍾離啻惶恐,若遇著什麼不測,我也不好報備不是?」
那女子本來說完要走的,聽見這話卻不得不轉過身,瞪著鍾離啻,一字一字道:「在下初如雪,比不得打家劫舍的走盜,世子若出了什麼事情,只管叫王府來找我。殺人抵命這類事情我雖遇著的不多,到底有些經驗,王府報備也不是什麼麻煩事情。」
鍾離啻覺得她講的很有道理,於是道:「嗯,姑娘所言在理。鍾離啻這身家性命一股腦交代給姑娘,果然是件好事情!來日我家一定上門!」
這話說得,初如雪頗生氣,不過並不發作,又自知不能同這樣的人講道理,只能憤憤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