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龍峽谷
明嘉二十五年初京郊孤龍峽谷
馬車裡暗香浮動,燭影搖紅。初如雪紫衣翩然,手裡一卷詩書,慢條斯理地翻看,神態自若,倒不似趕路——趕路哪裡有這般悠閑!
棋桌另一頭,鍾離啻卻眉頭緊鎖,那雙本邪魅的眼恨不得將這棋盤盯出洞來,手裡的黑子已略有溫熱,卻還是不知該往何處下。
初如雪並不催促,直等他落了子,才慢慢悠悠拿起一子安放在棋盤上。
鍾離啻吐一口氣:「輸了。」
初如雪看了他一眼,幽幽開口:「你方才布兵有誤,便敗局已定,本可重開戰局。你卻是個不死心的,非要下到最後。如今這慘像可不是我的錯。」
鍾離啻完全沒有敗了棋的失落與悔恨,雲淡風輕地點點頭,收了嬉皮笑臉,饒有興味道:「我只想看看我這敗軍之將能與你僵持多久。」
初如雪一怔,而後笑笑:「力挽狂瀾么?本該是螳臂當車的。」
想想又補了句:「甚少有人能僵持到此。」
鍾離啻聽了這番誇讚,興緻更濃,邊收拾著殘局邊叫嚷著再來一盤。初如雪只好放下手中的書,與他再戰。
鍾離啻吸取教訓,重整旗鼓精神抖擻地盯著棋盤,結果仍然輸得葷七葷八。不死心地想再來一盤時,卻聽到外面駕車的馬嘶鳴一聲,心道不妙,便見初如雪拂袖使力,耳邊一陣風,馬車窗外就一聲慘叫,有人倒下的聲音,又有兵刃相撞的聲音。鍾離啻知道是遭人暗算,只是這孤龍峽谷太過偏僻,恐怕只有硬拼了。
只是鍾離啻沒想到初如雪看起來瘦弱不堪,武藝倒是不凡。自然,這緊要關頭沒什麼時間來讚歎欣賞,鍾離啻側身躲過飛來的暗器,同時抽出了腰側的佩劍擋在初如雪面前。
「小心!」
鍾離啻剛說完這句話,另一隻飛鏢直向著他雙眼之間飛來。他本可側身躲過,但他顧慮到身後是初如雪,如此怕傷了她,情急之下只能抽出佩劍擋了過去。
鍾離啻正吃力地將身前的飛箭擋去,這樣敵明我暗的局勢十分不利,簡直就是活靶子!初如雪一手攔著那些暗器,一手猛一掌擊中鍾離啻後背,生將他推了出去。
鍾離啻猛然被推下車,在雪地里翻滾幾下跳將起來,見一蒙面者舉劍向他刺來,一躲,那人腰腹處暴露出來,鍾離啻下意識地將劍刺穿過去——血流出來,粘在鍾離啻握著劍柄的手上,又急急滴在雪地上,暈紅了一片土地。那條命便在他手上流失著。鍾離啻白了臉,手有些顫抖。那腥味愈濃,他便覺噁心。這一頓,那未死透的人抓著機會,將劍刺入鍾離啻胸口,只是手上無力,傷口並不深。
鍾離啻這時感到疼痛,用力將劍從已死亡的身體里抽出,那些血濺在他衣服上,有些黏膩。
初如雪身邊的死士到底厲害,那些殺手見不能得手,幾下飛躍逃走。鍾離啻急忙跑遠,躬著身子吐起來。因著在落水寺吃的不過是些湯湯水水,如今倒是全吐了。初如雪從馬車裡出來,冷冷淡淡看鐘離啻吐完了,才吩咐人送過去一杯水。
鍾離啻接了水,狠狠喝一口,倒反被嗆著,不停咳嗽。這咳嗽牽著胸口的傷口,血流得有點急。初如雪看著他漸漸發黃的臉色,蹙了蹙眉。明月心領神會,自去推了主子到鍾離啻身前。
「可還行?」
初如雪等著鍾離啻止住了咳嗽了才悠悠開口,將一方綉帕遞過去。鍾離啻接過帕子,有些無力道:「還……行……」
人卻是直栽過來,壓在初如雪瘦弱的身體上了。
……
靖南王府京邸
鍾離啻再醒來時,卻是在自家的卧房中。其時風雪已停,陽光照進屋裡,鍾離啻便知已是午後。床邊的婢子打著盹,幾乎可以說是睡著了。
鍾離啻的傷倒不嚴重,只是被血嚇到了——那麼近距離殺人,他還是頭一次經歷,到底是條命,就這麼一劍刺死,總覺有些可怖。
鍾離啻支著坐起來,手指不經意觸碰到自己腰間一物,低頭卻發現,自己專門跑去落水寺尋的如意佩,這時正穩穩噹噹掛在腰上。
想到這裡,鍾離啻又慌忙摸了摸自己胸前裡衣口袋,發現只有一方帕子,落水寺拾到的夜明珠已是不翼而飛。
鍾離啻見那帕子隱約有墨跡,打開來看,幾行清秀字跡:「如意雖貴,君子不屑,明珠鉤竊,非侯之意。」
倒是個有才的,鍾離啻這樣想。
「殿下您終於醒了!」
這一聲驚喜的聲音卻給鍾離啻不少驚嚇。原是那床邊趴著的婢子睡醒,看鐘離啻坐起來,一時欣喜,便叫出聲。
「我這裡三魂六魄足足少了一半,到底不好!」
婢子低頭認錯:「婢子擾了殿下,是婢子錯了。」
鍾離啻整了下心緒,卻並不言責罰那冒失的婢子,只問:「我竟是如何回到家裡的?」
那婢子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婢子沒到前院去,看見殿下時殿下便在床上,帶著一身血,怪嚇人。王爺叫請了大夫,收拾了傷口。殿下昏睡了四五個時辰,王爺叫婢子守著殿下,一會廚房的葯熱了給殿下喝。」
鍾離啻點點頭:「你可知道是何人送我回來的?」
婢子有些奇怪:「聽門房說,殿下是一個人回來的啊,打馬倒在院門口,血都染了門前雪一片紅呢!」
鍾離啻沒有繼續問,心裡卻迷糊起來:那人想來也是大家,斷沒有故意隱瞞王府的必要,為何行事悄無聲息?許是人家姑娘顧及清譽,不願多生事端徒惹流言?
「你且去看看葯可熱了,我此時乏困,想歇歇。」鍾離啻緩緩躺下,心裡有些失落。這時門忽然被推開,靖南王進來了。
「啻兒可還好?」鍾離欽看著兒子蒼白的臉,有些不忍。
鍾離啻點點頭:「謝父親關懷,已經好多了。」
靖南王嘆息道:「你且收拾,與我一同入宮。」
鍾離啻剛想問為什麼,卻突然想起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壽,自然是該進宮賀壽的,便不再多說,只是看見隨父親而來的侍女所拖的衣服卻是吃了一驚——墨裳金蟒,那樣式,分明是王服!鍾離啻雖說是王世子,可到底未及弱冠,無官無爵,這樣的服式穿去宮宴,明顯是僭越!
鍾離啻不解地看著父親:「父親,這衣服……」
靖南王點點頭:「宮裡送來的,皇上的意思,進了宮你自然就明白了。」
鍾離啻只得將那衣服穿了。只是那衣服所綉金銀太多,頗為笨重,鍾離啻此時又帶著傷,更覺拖沓。鍾離啻想到三年後自己承爵襲位每日都須穿這重量衣服,頓覺生無所戀。
……
淵皇宮
鍾離啻17年來第一次進宮。他上次來皇宮時還是個襁褓嬰兒,自然談不上什麼印象。鍾離啻在馬車裡隔著窗看著外面,金碧輝煌的宮宇,雕龍漆紅的大柱子,琉璃紅瓦的寬大飛檐,路邊還有漆了拖台的燈,當真顯赫無比。
入殿儀禮眾多,鍾離啻跟著父親參拜了半天,兜兜轉轉終於進了正殿。天子正坐於前,鍾離啻仍舊跟著父親見禮。
各官員都已入座,明嘉帝看起來頗驚喜,看見鍾離啻敬完禮便伸手招呼:「多年未見,啻兒竟這般大了,快快上前來叫朕仔細瞅瞅!」
鍾離啻沒想到明嘉帝讓自己上前去——便是新科狀元也斷無此禮遇,一時糾結要不要推辭一番,卻立時記起天子面前不能失儀,只得上了御階,低著頭走到明嘉帝面前。
「鍾離啻叩謝天恩。」
明嘉帝哈哈一笑,聲音慈愛:「啻兒再近一些,朕如今常犯眼疾,視物不清。」
這不是邀請,而是要求。鍾離啻自然不能再考慮推辭,便一聲遵旨又走到明嘉帝面前,旁邊的小太監在明嘉帝旁邊放了凳子,細著聲音道:「王世子請坐。」
鍾離啻不失禮儀地坐下,明嘉帝滿意地點點頭:「我啻兒不愧王家子弟,果真是儀錶堂堂,未失王家風範!」
鍾離啻起身謝恩。明嘉帝拉了鍾離啻的手噓長道短了幾句,然後才叫他回了席,正開宴。
司儀的太監將鍾離啻領下御階,鍾離啻才得看見全席的人——父親與一武將在前座,副相同一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次之,明嘉帝旁側自然是太子沐靳,他旁邊的人,卻叫鍾離啻吃了一驚:沐靳旁邊坐著的,竟是他在落水寺遇到那個人——初如雪!
她一身白雲紋錦裳,紫帶束髮,紫襟上綉著的,竟是金蟒!
這人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能入得天子壽宴,且與太子沐靳同席?
初如雪自然看見鍾離啻了,只是不說話,自顧抿著一杯清茶。她今日正裝嚴服,教人不由生了一種不可侵犯的氣息。
鍾離啻因見了初如雪心中震驚,等回神看見自己那座,卻看見此時本該在出貨路上的表兄落加藍在自己旁座上,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你表兄我好歹也算皇親國戚,入個天子宴吃頓飯不算逾制吧,你小子這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怎的,瞧不上我這商賈賤民?」
落加藍看鐘離啻入座了,幽幽開口,調侃他這被天子寵的王世子表弟。
鍾離啻瞪他一眼:「我一個無官無爵的挂名世子,可不敢瞧不上天下第一富商落氏君染的落大家主!」
落加藍拍他一下,正色道:「我昨日準備走,只是風雪突降,只得改了行程。皇上旨意下的突然,姑父是知道的。你小子今日才回,自然不知。」
鍾離啻首入京都,這宴席上的人大都不認識。落加藍故意問到:「你可知前席那些,都是些什麼人?」
鍾離啻也收了玩心,正色思考:「我父親旁邊的那位,看著是副武將裝扮,應當是北疆大將軍白啟;次座那位老者,應當是丞相大人;天子下座自然是太子。只是他二人旁邊的那兩位,我實在不清楚。」
落加藍點點頭:「所言不差。丞相旁邊那位,是他兒子宇文素戟。那小子可是京師出了名的神童,三歲能詩七歲能賦,皇上重視得不得了!至於太子旁邊那位,我也不清楚是什麼人,聽說那足不出戶身不管事的主相大人要來赴宴,可是沒見著,恐怕是主相家的千金之類的。樣貌倒是不錯,可惜了那額頭上的刺青。」
最後一句落加藍淡然一笑,鍾離啻卻有點怔——那主相和初氏有牽連,此人又名初如雪,莫非竟是初氏嫡系血脈?
因為范了滅族的罪,所以生來就要帶那刺青么?可是她看上去不滿二十,那場大案跟她並無干係,承受這樣的罪責,卻到底不公。鍾離啻隱隱心痛,想到她淡薄冷刻的性子,更是痛上幾分。
落加藍見鍾離啻臉色不怎麼好,便正色言道:「樣貌是不錯,你可不能起什麼心思。她畢竟是初氏一族的人,而且今日能代主相入宴,定然和主相關係匪淺,說不定就是主相的女兒。你不要忘了自己還是王府的世子,惹上那樣的罪族遲早要出事。」
鍾離啻垂下眼帘,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