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開導二壯
「將偷營時間延遲至寅時。」李延昭觀察了半晌,道。
此時眾人潛伏地前方几十米,二百餘個陷坑已是挖掘完畢。坑底按照李延昭的建議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尖銳木棍。可惜此地條件有限,否則,給這些木棍淬上毒,那些膽敢來追擊的敵軍必然大吃苦頭。
將襲擊時間定在寅時,李延昭也經過了一番計議。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將偷襲發起時間定在寅時。卻是因寅時實在是人在一天之中最困,精神最難集中的時候。即使敵軍大營針對自己的偷襲有所布置,然而在這個時辰里,想必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亂賊叛黨也必定是少之又少。
自己已經將此次偷營的計劃做到最謹慎了。然而如果對方有所布置,能令自己以及兩郡合兵的這些騎卒逃過一劫嗎?
眾人還在做著最後的準備。查驗弓弩,箭矢、找塊石頭磨著刀劍、將引火之物想法放在趁手的地方。一些身經百戰的老卒甚至神情淡然,一臉無所謂地啃著乾糧。甚至還連連開玩笑道,便死也做個飽死鬼云云。然而大部分初臨戰陣的新兵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緊張凝重的氣氛自始至終籠罩著他們。
馬平不再啃胡餅了。而是起身躡手躡腳地爬上了一棵樹,坐在枝丫上面望向對面兩裡外的敵軍大營,敵營之中依然燈火通明。李延昭看著他,卻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李延昭亦是有樣學樣,也是幾下便爬上了同一棵樹,然後自顧自地找了個枝丫坐下。馬平見他上來,抬眼望了他一下,卻是沒有說話。
李延昭卻也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兩個坐在枝丫上的異類,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馬平不在抬頭去看敵營。他回過頭來盯著李延昭,不知是為了排解此時的尷尬和無聊,還是回憶起了過往自己的戎馬生涯,光榮歲月,反正這個平日行事霸道無比的騎都尉,向李延昭緩緩地說起了話。
「馬某自永嘉初年起,便已投身軍伍,跟隨西平公部下四處征戰。永嘉時,隨軍出征,在關內大戰王彌,隨後又去關外大戰劉聰,敗之。建興五年,劉曜強迫帝遷都,西平公聞之,命眾將領兵萬餘,東赴國難。我等隨太府司馬韓璞東進南安,孰料後方諸羌串通劉曜,斷我歸路。劉耀軍勢大,我軍與其相持百餘日,糧草弓矢皆絕。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韓司馬以為如此絕地,我軍已勢必難逃。於是將拉車的牛殺掉,全軍飽餐一頓。韓司馬持劍對我們說道:『今我軍已無糧草,援兵也指望不上。我已決心戰死在此地。國家蒙難,臣子豈能作壁上觀?當赴國難,以全名節。只是苦了跟隨我的諸君。然值此絕地,坐以待斃不如全力一戰。尚有生機也未可知。望諸君戮力向前,奮勇殺敵。我自當為諸君擂鼓助威。若諸軍敗,則我亦提劍復上,唯求以身殉國耳。』未戰先言敗,本乃兵家大忌。然而那次,在韓司馬的鼓勵之下,諸軍皆是奮勇向前,我亦在其中。大夥均知已無退路,個個狀若瘋虎。劉曜軍抵擋不住,諸羌觀戰者眾,見狀卻是莫敢向前。戰至膠著之時,卻是撫戎將軍張閬率領金城軍趕到,前後夾擊之下,劉曜軍大敗。我軍斬首數千級,我本人亦是斬首二級,積功獲得了這個都尉的官職。」
時隔四年了,然而馬平提起來依然是嘖嘖感嘆,彷彿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般。隨後他神色卻是黯然下來:「與我從小玩到大的四個兄弟,卻都是在那一戰之中戰死了。有兩人都是為了保護我。然而我活下來了,他們卻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妻子了。馬某積功陞官,卻沒有任何陞官的喜悅。那些兄弟一去,馬某便是一個人了。即使有朝一日當上大將軍,也只是一個人了。」馬平喃喃地說著這通話,神情蒼涼而木然。李延昭很想出言勸慰一番,然而話到嘴邊卻是不知說什麼好。囁嚅了半晌,終歸是一個字都沒有能夠說出來。
「罷了,大戰之前與你說這些不相干的事,卻是我的不對了。」馬平整理思緒,回頭道。「你這年輕人,智計百出,勇略非凡,日後倒是不可限量。然戰陣之上,刀劍無眼,須得保全自己為上。」說完這席話,馬平卻是自顧著跳下樹,督促著眾人為襲擊做最後的準備了。
聽得馬平最後一席話,李延昭卻是神情訥訥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亦是跳下樹,轉身去督促自己屬下的那十人做準備去了。
李延昭走到近前,見曹建正在將一根一根箭矢從箭囊之中抽出,仔細查驗箭頭與尾羽;劉季武已經磨好了手中的環首刀,仔細擦拭了幾遍之後緩緩插入刀鞘之中;秦大勇已是披掛齊全,此時正牽著馬,望著敵營方向一言不發;崔陽、韓文燦、王強、張興幾人卻是披掛整齊,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丁越、廖如龍兩人百無聊賴。丁越把玩著手中一根木棍,而廖如龍卻是在地上寫寫畫畫,李延昭並未打擾他們戰前的靜思,便也沒有過去看廖如龍究竟在畫些什麼。
眾人在戰前雖不似那些百戰老卒一般沉著冷靜,然而初上戰場,李延昭對他們已是滿意。畢竟初臨戰陣,連他自己亦是心裡打鼓。自己手下這幾個人雖然也是看得出緊張無比。然而比起臨陣畏怯,卻是要好得多了。
隔不多久,李延昭心中卻是一凜。牛二壯哪裡去了?他站起身左顧右盼,然而找來找去就是不見牛二壯的身影。
李延昭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牛二壯如果找不到了,難免背上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即使日後歸隊,也是難免軍法從事。李延昭相信牛二壯不會是一個拋棄兄弟,獨自逃跑的膽小鬼懦夫,然而現在人都不見,他不由得焦慮起來,哪裡去找呢?
李延昭壓下自己心中想要將這件事報告給馬平的慾望,如果上報了,且不說找不找得到,此事已經鬧大,自然是無法善了了。
李延昭走到曹建身邊,悄聲叮囑了他幾句,然後將自己的馬委託給曹建看管,身上披掛整齊,便悄然走出諸騎卒歇腳的這片區域。
李延昭惶急地走著,向林中摸索著。心中滿是牛二壯往日里憨憨的笑容。這個老實忠厚的年輕人不管是幹活,做事還是操練,從來沒給他惹過亂子,他對這個老實的年輕人一直以來也都很是放心。然而在這個緊要的關頭,這個年輕人卻不見了。平心而論,如果是李延昭自己掌兵,或許還會放他一馬,然而現今這情況,諸事都由不得他。想到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可能會被勒令親自找到牛二壯,然後將他送交軍法處置,甚至很可能親自看到他被處決,乃至梟首示眾。李延昭心中就一陣陣的發緊。同自己朝夕相處的兄弟落到那步境地,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去接受的。
胡思亂想間,李延昭已離開眾騎卒聚集處三十來丈遠,他抬目四望,卻彷彿見路旁的草叢之中有一個人影,正抱著頭靠坐在樹榦之上,肩膀時不時地聳動一陣。
李延昭放輕腳步,悄悄地走進那人,卻聽聞他時不時一陣抽泣。那人坐著都顯露出壯碩的身材,和肩臂上被肌肉撐得鼓鼓的衣服,不是牛二壯,卻又是誰?
李延昭悄悄走近,喚道:「二壯,二壯!」
牛二壯聞言猛一抬頭,見得是李延昭,隨即立刻低下頭去,用袖口胡亂抹了抹臉,口中聲若蚊吶:「李,李什長,你怎麼來了。」
李延昭看得分明,方才抬頭的時候,牛二壯憨憨的臉上滿是淚痕。他一時之間卻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勸解。想了片刻,不由得對牛二壯溫言道:「二壯,是想家了嗎?」
牛二壯本來已經強行止住抽泣,正待起身隨李延昭回眾人聚集之地,聞得李延昭此言,卻又是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李什長,我想我娘了……」牛二壯一邊抹著淚,一邊抽噎道。「我想我娘了,我想回去看看她,我不想打仗了,我怕我死了我娘會傷心……我還想吃我娘烙的餅,天寒時我娘腿腳不好,我想在她身邊,還能幫她捶捶腿……嗚嗚……」
見得面前這個高壯如同鐵塔一般的漢子,此時在自己面前吐露了心聲,哭得像個孩子,李延昭亦是沒有了往日的威嚴,攬著他的肩,不時像一個兄長一般地撫著他的背,還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拭去臉上的淚。
牛二壯的話勾起了李延昭心中的遐思,他絲毫沒有責怪這個年輕人的意思。即使之前操練了再久,他畢竟是初臨戰陣,還不曾見到戰爭的殘酷,只是知道打仗便要死人,自己死了,自己的母親便會傷心欲絕。放眼天下呢,何處不在戰?又有多少母親會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親呢?這樣的一個亂世倘若不終結,這樣的失去,這樣的人間慘劇,就將會一直持續,一直不斷地上演。禿髮部的這次叛亂,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場。今後,自己以及自己的部下,將會面臨更多的敵人,更艱難的戰事,更巨大的犧牲。或許在實現自己平定亂世這一宏偉願望的征途中,眼前諸人,甚至於自己,都將倒下去,成為他人萬世基業的墊腳石。
想到這裡,李延昭不由得感慨萬千,身邊的牛二壯仍自在不斷地抽噎。李延昭看著無助的他,思緒片刻,眼神已變得堅定起來。
「二壯,今日你與娘暫時的分別,卻是為明日更好地相聚。」李延昭堅定的眼神望著牛二壯,緩緩道。看到李延昭堅定的眼神,牛二壯漸漸地止住了抽噎。神情專註地望向李延昭,望向這個一直帶領著他們一干士卒的,他們的什長。
「之前你們入伍之時,我記得我便說過,今日家人的安定生活,來之不易,回想想尚在關中時候,你們生活是怎麼樣的?時時刻刻受到胡人的殘酷盤剝,甚至家人的生命安全都尚且不能保證,是不是?如今來到涼州,家人生活已是安定下來,沒有人壓迫他們,沒有人像胡人一樣,動輒便屠戮他們,家中還分下了田地,只要辛勤耕種,便能衣食無憂。我等參軍入伍,卻是為了什麼?不就是保護我們的家人嗎?」
牛二壯聽得入神,已是連連點頭。
「而現在呢?禿髮部的首領發動叛亂,已是將西平郡攪得天翻地覆,臨羌城破,你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嗎?今日我們在此,就是要對付這些叛軍,倘若今日你走了,我走了,大家都走了。待得他日,亂賊叛黨攻入了我們廣武,那又將如何呢?包括你我在內,這千千萬萬的人家,還能保住嗎?他們過冬的糧食會被亂賊叛黨搶走,他們會被亂賊叛黨擄走為奴,那時你又將如何自處呢?你娘將何處安身呢?」
聽聞這一番話,牛二壯已是色變,雙手不由得緊握成拳,手臂之上,青筋暴起,顯然是想到這一副景象,憤怒不已。
看著渾身發抖,憤怒不已的牛二壯,李延昭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到了作用。他拍拍牛二壯的背,溫言道:「和大家一起戰鬥吧,權當是為了保衛我們自己的家人。多殺敵,活下去,等到你凱旋的時候,你娘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見牛二壯滿是淚痕的臉上泛起堅定的神色,李延昭笑了笑,伸手拉起了牛二壯:「走,回去準備準備,我們便出發殺賊了!」
牛二壯亦是揮了揮緊握著的拳頭,喃喃道:「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