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羊頭金珠
騎卒們快馬揚鞭,行過五里之後,登上一座低矮的小坡,放眼望去,坡下百步開外,便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亂糟糟地互相扶持,亦或擁擠著,正向他們所處的方向行來。
原李延昭所領,現在是曹建任什長的那支隊伍中,此時在山坡上見得山下的此情此景,都是雙目通紅,一副不忍之狀。眼前這副景象,無疑讓他們回憶起了半年之前,尚且還在逃難路途中的自己。
如今這浩如煙海的人群,走著和當初自己幾乎相同的道路,成千上萬個渺小卑微的個體,在這龐大的逃難人群中,為了能夠獲得一份安定的活路,向自己等人當初一樣,背井離鄉,無序地前進著,掙扎著,只為到達那片他們眼中沒有戰火殺戮,能夠混口飯吃的天堂——涼州。
這樣混亂無序的狀態若持續下去,他們其中不少人可能都會死在這逃難的路途當中。然而神州烽煙遍地起,天下究竟有何處,可供這些碌碌而行,最大心愿不過是活下去,不挨餓的百姓們容身呢?
李延昭看著坡下密密麻麻,行動遲緩的人群,轉頭對身旁的劉季武道:「我觀此流民情形,應是以宗族鄉里結夥而行者眾,城中獨門獨戶者寡。季武你可前去詢問一番,召集此中宗族鄉里的頭人或是里吏,前來相詢一番。」
劉季武抱拳領命,正要縱馬而下。李延昭卻抬抬手打斷了他,言道:「罷了,我倆同去。」言畢又轉頭對曹建道:「你權且帶其餘人守在此處,若有變故,視情形支援抑或返回。」
做好一番布置之後,李延昭縱馬,與劉季武兩騎,順小坡而下,便直趨下方流民隊伍而去,一百餘步的距離,不過幾息光景,就到達流民隊伍之側。
流民們早就看到了山坡上的一眾騎卒,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憚與畏懼。眼見得李、劉二人縱馬近前,附近的民眾紛紛側開身子,以免擋其道路。
見流民們看待自己時的異樣眼神,李延昭心中驀地一痛。想必這些流民在艱難來此的路途之中,沒少受流匪亂軍的侵擾與洗劫。細細看向隊伍中,許多形單影隻,身無長物的流民,眼神空洞地望向西北方向,木然地挪動著腳步,顯然忍飢挨餓已久。
亂世之中,這些卑微渺小的民眾,在各個勢力眼中,不過是可以壓榨侵欺的螻蟻一般的存在。他們的願望不過是活下去而已。然而這個世道,往往要將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點希望都壓榨乾凈,使他們不聲不響地漸漸倒斃在大道兩旁的曠野之中,及至最後,淪為一具無人掩埋的枯骨。
李延昭面對著如潮湧動的流民,頓感喉嚨猶如被堵著一般。半天才發出一聲沙啞酸澀的吼叫:「我等乃涼州軍哨騎!冒昧請各位宗老里吏移步相談!」
本來麻木前行的流民隊伍,不少人聽聞李延昭的話以後,突然抬起頭望向他,眼中現出一抹一閃而逝的光彩。然而那光彩不久之後便隨之黯淡下去,那些流民又垂下頭趕路,只是步伐變得漸漸輕快起來,再也不復方才一副頹然之色。
李延昭與劉季武二人沿著流民隊伍的邊緣,向著隊伍後方奔去,劉季武邊縱馬而行,邊重複喊道:「我等乃是涼州軍哨騎!冒昧請各位宗老里吏借步一敘!」
起初,李延昭以及劉季武二人的舉動,除了讓流民群中的部分人抬頭望他們一眼之外,並沒有得到其他積極的回應。然而當劉季武不厭其煩地策馬行在流民群邊緣,重複喊著那句話。而且還時不時地小心避讓,唯恐自己坐下馬匹撞到行在邊緣的老弱流民。終於漸漸地,開始有人行出隊伍,在流民隊伍邊緣漸漸集中起來。
李延昭看著那些集中起來的人群。大多是些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偶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這些人雖然貴為宗老里吏,然而此時看去,亦是衣衫殘破,步履蹣跚,顯然,在這逃難的路途上,他們這些「有身份」的人,也同一般流民類似,日子過得很是艱難。
見這些流民中的宗老里吏匯聚起來,緩緩向自己走來,李延昭下了馬,而後牽馬而行,迎著這一群在流民中尚有話事權的人群走去。隊伍後方,還時不時有聽從劉季武的召喚,繼而向前趕來的宗老里吏。
李延昭右手牽馬,左手按刀,略帶警惕,又飽含憐憫的目光望向眼前這三五十號流民之中的小頭領。這一眾宗老里吏,此時皆是敬畏地望著李延昭。看著他們飽經滄桑,而此刻卻是蓬頭垢面的臉,以及一雙雙眼中敬畏、木然又帶著些許希冀的目光,李延昭驀地感到一陣心痛與沉重。
「我乃涼州廣武郡所屬騎卒百人長,渡河來此哨騎。聽聞爾等流落至此,特來護持大夥前往涼州。稍後,某便將此訊傳於郡治,請府君調糧相濟,解此間流民百姓衣食短缺之急。」
聽聞李延昭所言,這些宗老里吏的眼中木然之色漸漸散去,再望向李延昭的眼神中,已帶上莫名敬仰的光彩。話音方落,眼前的宗老里吏們,已是嘩啦啦跪下一大片。
李延昭眼見這番景象,卻是霎時有些傻眼,繼而鬆開馬韁,上前兩步便欲扶起這些跪倒在地的流民頭領們。
「將軍高義,小人便在此謝過。想來路途之中,盜匪亂軍不絕,幾將我等小民果腹之糧洗劫殆盡。如今我等正臨缺衣少食之絕境,幸得將軍率部護持相助,小民且代治下百姓,謝過將軍大恩!」隊伍中一位花白頭髮的老者,顫聲言道。他跪地低埋著頭,兩行渾濁的老淚已是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地,摔成千百點水屑浸潤在黃土之中。
「謝將軍大恩!」一眾宗老里吏,此時俱是跪地叩首,紛紛言道。
李延昭大步上前,連忙強攙起了前排幾人,聲音略有哽咽道:「諸位宗老里吏不必言謝。遙想半年之前,我亦是從雍州往涼州逃難,諸位心情,我亦感同身受。我廣武郡府君仁德,必不忍見諸位衣食無著。還煩請諸位將治下人口數量予我報備,隊伍之中,獨自逃難者亦做好統計,方便府君調運糧草,助大夥渡過難關。」
這些流民中的頭人,聽聞李延昭言之鑿鑿,提出的要求無非是讓他們統計治下人口數量。於是連連應是,又反覆對李延昭行禮過後,各自就準備回隊伍中,待到休憩之地,便對治下民眾人口做以統計。
安撫了一番這些流民頭領的情緒。李延昭方鬆了口氣。正當他上馬欲繼續前去隊伍後端,再行召集宗老里吏,商談統計人口之事時,卻見前方緩行的劉季武忽然滾鞍下馬,而後義無反顧沖入流民隊伍之中。
有情況!李延昭第一反應便是策馬向劉季武的方向衝去。一路飛馳而過,流民隊伍中的人群紛紛驚疑不定地看向李延昭。
劉季武此時已經憤怒地衝到流民隊伍中,來到三五個壯漢面前。一旁的地上還坐著一位看上去十六七歲的小娘子,此時正滿面淚痕,抱著倒在地上的一位老人,抽抽噎噎地哭著。
「鍾叔!你醒醒啊!鍾叔!」小娘子聲聲呼喚著那老人。而老人卻是神色渙散,口中不斷湧出大股大股的血沫。經過他們身旁,衣衫襤褸的流民們,俱是繞道而行,彷彿唯恐自己沾染上此等禍事。
「為何傷人!」劉季武憤怒地對著眼前那三五個壯漢怒吼道。那些壯漢起初稍有些不安。然而看到眼前這位軍卒只不過一人,旋即便生出輕視之心,索性不理,便繼續向前行去。走過那老者身旁時,其中一人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還伸腳踢了倒地垂危的老者一下。
劉季武見那幾人不理自己,迎面向他走來還有一人刻意撞了他一下。然而劉季武形如鐵塔,站在原地絲毫未動,反倒是撞他那人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
劉季武也不廢話,伸手便揪住撞他那人的頭髮,然後用力向地上一摜。那人已是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呼,而後便直直摔在地上,霎時間眼冒金星,七葷八素。
劉季武未管那人,又前行兩步到小娘子身前,沉聲道:「那幾人所為何事,小娘子不妨直言道來。某自當為小娘子做主!」
那小娘子抱著垂危的老者,只是抬頭怯怯地看了劉季武一言,繼續抽噎著。過了幾息的功夫才哽咽著道:「他們……他們搶了……搶了家父送我的……送我的手鏈……嗚嗚……」
劉季武聞言,憤怒地回過頭來怒視著那三五壯漢。然而聽聞劉季武意欲出頭,已是有一個壯漢轉身,來到劉季武的身後。當劉季武威嚴的目光掃向他時,他手中突然亮出一把短刀,直向劉季武肋側,沒有鐵甲護持之處捅去!
劉季武眼見此人居然意欲襲擊自己,心下也是微驚。然而長期的軍伍操練,使得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伸出手鉗住了對方探來的手腕,對方這一記刺擊,擦著鐵甲刺了過去,毫髮無傷。
此時,另幾人也是紛紛來到他身側。其中一人直奔苦主,就是那名小姑娘而去。另幾人已是隱隱將劉季武圍在了當中。劉季武哂然一笑,抓住對面壯漢握刀的手,便是用力一卷。那壯漢慘嚎間,手中短刀已是落地。
劉季武看著半跪在地上抱著手慘嚎的那人,輕蔑地一腳將他的頭踹到黃土之中,淡淡道:「滾!」
一旁隱隱將劉季武包圍的那幾人,見狀卻是一愣,已不復方才那種傲然之色。此時俱是有些畏怯,未敢再上前。而劉季武卻是理都不理他們,轉身便向著先前奔苦主而去的那名壯漢衝去。
然而那壯漢已是衝到了小娘子身邊,左手揪住她的頭髮一提,小娘子吃痛不住,已是鬆開抱著老翁的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那壯漢右手刀鋒一亮,便要向小娘子胸腹部捅去。
劉季武眼見眼前這一幕景象,救援已是不及。正在一籌莫展之間,卻忽然聽聞「噗」的一聲,那持刀欲行兇的壯漢背後,已是插上一支箭尾仍在搖擺的羽箭。
「爾等再不停手,盡皆誅之!」李延昭此時正在十步開外,手中握著弓,厲聲喝道。
本來意欲出手襲擊劉季武那三人,此時盡皆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驚惶神色。劉季武趁機拔出腰間環首刀,上前一步便拎過那名欲襲苦主的壯漢,直拎得那人跪倒在他身前,他不由分說將環首刀架上那人脖頸,然後厲聲對這些藏於流民之中的匪類吼道:「交出贓物!」
這些人此時盡皆顯現出欺軟怕硬,色厲內荏的本色,皆是跪倒在地,口呼饒命。其中一人已是抖抖索索地從懷中取出一物,膝行近劉季武前,將那物奉上。
劉季武定睛細看,那人沾滿灰土,臟污不堪的手心,赫然竟是一隻精雕細琢,紅繩串連的黃金羊頭手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