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安定流民
李延昭收起弓,下了馬,向事發地點而來。他牽著馬小心地繞過趕路的流民們,站到了這個小小的風暴中心。
未及開口詢問事情緣由,劉季武已是將手上那隻紅繩串連的羊頭金珠遞了過來。李延昭低頭看到那隻金珠,不由得感覺渾身血液彷彿凝固了一般,竟愣怔在原地出了神,半天也未發一語。
劉季武見李延昭莫名地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心中疑惑不解,忙上前用手指戳了戳李延昭胸前的鐵甲。李延昭才反應過來,一把便將那隻羊頭金珠的手鏈抓到了手中,細細端詳起來。
劉季武眼見李延昭一把抓過那金珠,神色凝重地細細端詳起來。觀其神色,一時間竟生出李延昭要將這財物侵吞,據為己有的感覺。直到看著李延昭的視線緩緩從那物事上移開,而後邁步走向一旁依然抱著老者,心有餘悸地垂淚不已的小娘子旁邊,劉季武方才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小娘子,此物可是你隨身之物?」劉季武聽李延昭問了一句,小娘子猶在垂淚,未及回答,李延昭已將那物事塞入小娘子抹淚的手中。而後便察看起那老者的傷勢來。
劉季武已是拿出竹哨吹響,聽到竹哨的召喚,尚留駐在坡上的幾十騎紛紛策馬前來。方才出手那幾名壯漢見得這等陣勢,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早知後果如此,當初何必動一時貪念,搶奪那小娘子的財物呢。
曹建帶著剩餘的騎卒奔至近前,見劉季武大手一揮,騎卒們紛紛下馬,扯過一根套馬索便將那幾名見財起意,出手傷人,甚至還欲襲擊隊率的匪類,捆了個結結實實。
而另一邊,蹲在小娘子身前查看老者傷勢的李延昭,解開老者身上被鮮血浸潤的衣物,眼見那一刀的刀口,竟是在老人右胸上,兩根肋骨之間。又觀老者嘴邊大股大股地湧出血沫,眼見已是不得活了。
小娘子見李延昭嘆著氣起身,神色愈發惶急起來。她伸手拽住李延昭的衣角,聲淚俱下地懇求道:「將軍,救救鍾叔吧,將軍……小女子求求您,救救鍾叔吧!」她眼看朝夕相處的人命懸一線,此時已是顧不上許多,只能將她面前這位涼州軍低層將領,視作唯一可行的依靠。
李延昭看著哭得聲淚俱下的小娘子,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對於一個今後將獨自在亂世中飄零的弱女子,他感覺他那些就在嘴邊的話彷彿有千鈞之重。
老者的傷勢,在當下這條件之下,已是不治。然而面對著眼前這個小娘子,李延昭又怎忍得將這種對這小娘子來說,無疑是天塌下來的消息告訴她呢?
那小娘子死死攥住李延昭的衣角,淚眼婆娑地望向李延昭的面容,見李延昭屢番欲言又止,她鬆開了死死拽住李延昭衣角的手,而後抖抖索索地將那隻羊頭金珠從懷中掏出來,顫抖著遞到李延昭面前,哽咽著道:「將軍……將軍如能與鍾叔活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願以此物相贈,以謝將軍。」
小娘子還道是李延昭不願出手施援,故出此言,惟願李延昭全力施為,救活鍾叔。這不由得使李延昭心中更添苦澀。他伸手輕輕將小娘子捧著羊頭金珠的兩隻手推回,而後蹲下身,不無惋惜地嘆了口氣。
「小娘子,你家也是從醫之家。這老者前胸中刀,臟器受創。我雖有相救之心,卻是無能為力……」
李延昭所言非虛。此時這種程度的損傷,會導致氣血胸癥狀,肺臟被刺穿,空氣大量湧入肺部,阻塞肺泡,使得肺部無力進行氣體轉換,加之大量出血,以這個時代的醫學程度,完全就是不治身死的結局。
倘若是在後世,李延昭深知,立刻隔絕傷口與空氣的接觸,而後送往醫院急救,輸血,尚能有很大幾率救活過來。然而在這個年代,放眼四望又是荒郊野嶺,渺無人煙,李延昭真是空有一腔學問,卻又回天乏術。
眼看老翁面色漸漸變得慘白,嘴角流出的大量血沫,將他的下巴、脖頸以及前襟的衣物都染成一片刺目的鮮紅色,少女望著李延昭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終是再也忍不住,她托住老人上半身的右手一陣顫抖,而後埋下頭,低聲的抽泣漸漸變成放開聲音的嚎啕大哭。
此時老者的意識與知覺都是漸漸喪失。他抖抖索索地抬起右手,費勁全身的力氣想要撫摸一下那少女的頭,手抬到一半,卻終究是無力為繼。
李延昭屈膝跪下,伸手握住老者的手。眼見這個彌留之際的老人,和旁邊扶住他嚎啕大哭的少女,李延昭只覺自己心中一陣發堵。他暗悔自己來得太遲,以至於讓這一對老少,此刻在這冰冷的黃土地上,承受人世間最難承受的永別。
眼見這彌留之際,卻仍是對這人世充滿留戀的老者,李延昭心有不忍,老者的手沁出絲絲冰涼,傳遞到他的手心中,他望著老者彷彿仍有千言萬語難以道盡的雙眼,沉聲道:「老丈尚且還有何種心愿,晚輩雖是不才,亦願儘力為老丈了卻夙願。」
老者聽聞李延昭所言,眼中現出一抹釋然神色。他大張著嘴,喉嚨中嗬嗬有聲,然而已經無法湊成一句完整的話。
徒勞了半天,老者終於放棄了這無用的嘗試。他右手用盡最後的力氣,攥緊了李延昭的手,直攥得李延昭的手指骨節都現出血液不暢而引起的蒼白之色。而後老者顫顫巍巍地抬起左手,指了指李延昭,又指了指身側扶住他嚎啕的那名少女,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而後,老者的左手落下,充滿慈愛地撫摸著哭泣的少女,持續了約莫十息的光景,老者終是支持不住,雙眼緩緩闔住,而後頭一歪,便再也沒了聲息。
「鍾叔!鍾叔!」少女眼見老者氣絕,更是聲嘶力竭地呼喚起老者的名字來,然而老者已是再無生機,只是臨終時的面容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周遭的流民,眼見此景,俱是一副不忍之色。不時有人上前勸慰那名小娘子。然而那小娘子也是悲傷得不能自已。足足在原地抱著老人的屍首,哭了近半個時辰方才作罷。
李延昭早回頭尋得牛二壯以及秦大勇兩人,請兩人去山腳下尋得一林木遮蔽的僻靜之處,為老人挖好一個墓穴。丁越、崔陽、韓文燦、王強四名會木工的士卒,也是伐來樹木,臨時為老者現做了一口壽木。
先前犯事的那幾人,也早被押到一側聽候發落。李延昭著劉季武拿出紙筆,統計各個宗老里吏治下的人口數量,而後準備上報回郡城,使太守得以據此安排這些難民急需的糧食物資等。
安排完這些事,李延昭待四名木匠做好壽木之後,便令人前去抬上老者,而後去近處尋得溪流,打來水為老者擦洗了一番身體,而後裝殮入棺。那小娘子依然止不住心頭悲傷,抽噎不止地被李延昭攙扶著,跟著四名抬棺士卒身後,來到山腳處挖好的墓穴旁。
四名抬棺士卒用套馬索分別吊住棺材的一角,而後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棺木放置到墓穴之中,方才解開套馬索,小心翼翼地開始填土。
隨著一鍬一鍬的泥土相繼蓋上棺木,那小娘子早已是泣不成聲。哭著哭著,竟然便暈倒在李延昭身旁。李延昭見狀趕忙扶住,這小娘子才不至於直挺挺倒地。
溫香軟玉入懷,李延昭心中卻是沒有多少旖旎念頭。這一世與女性這麼近接觸尚屬首次,他心下措手不及,反而有些慌亂。好在填土的四人專心忙活手中的活計,並未向他這裡看來。才使他心下暗自鬆了一口氣。
李延昭深恐這時代男女之大防,會使輿論對這小娘子有所不利。於是他所幸躬下身來,背起小娘子,而後對填土四人言道儘快完事,填土完畢便來追趕隊伍。四人應了一聲,而後李延昭便背著小娘子,自去找尋牽著他馬的劉季武去了。
將小娘子放在馬背上,李延昭便牽著馬韁與劉季武並排而行。只是猝不及防之間,劉季武突然出言問道:「這小娘子家是從醫之家,百人長又是如何得知?」
李延昭不料劉季武有此一問,瞬間身形一滯。想了想,終歸還是不言及那隻羊頭金珠為好。於是便淡淡道:「半年前,我等尚在逃難途中之時,你可記得在隴西郡左近,隊伍中有幾位老人旅途勞頓,罹患癘疫之疾,你我曾同去郡中一間醫館求葯之事么?」
劉季武聞言,思慮片刻,便想起此事,言道:「那家掌柜有一小女,醫治藥方便由她所書,便是這位小娘子了?」
李延昭聞言點點頭:「正是這位小娘子。如此算來,她也算是我等的救命恩人,眼見現今景象,她定然無親無故,孤苦無依。那老者去世前,將她托與我照顧,我等須得約束手下,萬不可做出輕薄之舉。」
劉季武點點頭:「百人長所言極是。待得小娘子醒來之後,我等便問詢一番,若是小娘子全無依靠,便須得想法好生安置為妥。」
兩人說話間,曹建已是帶人從隊頭跑到隊尾,將這支流民隊伍的丁口情況統計了個七七八八。而後將匯總過的結果帶來拿給李延昭過目。
李延昭接過那幾張用泥塊寫畫得密密麻麻的草紙,粗粗一覽,曹建登記上的各宗老里吏所上報的人口,竟然足有三四千口之多!
李延昭眼見得這番狀況,不由得開始深深為郡府中的辛太守而感到擔憂。數量如此眾多的流民,若是因缺衣少食而引起什麼亂子,絕對是一個難以收拾的局面。
所以當務之急,無非便是急報太守,爭取讓他儘力調集糧草棉絮等物資備用。待得流民渡河入境之後,再擇地安置。
其實如果不想費事安置這批流民的話,李延昭也大可將這批流民引著沿洮水而下,最後再渡大河入晉興郡。而且晉興郡本就是張氏首任涼州牧,張軌為了安置關中流民所設置的郡。
然而李延昭深知值此亂世,人口這一資源是多麼重要。人口多,就意味著更高的生產力,更便捷的技術革新,更充裕的兵源。出於這種考量,李延昭其實也並不願放這批流民去往晉興郡。
想到此處,李延昭喚過牛二壯、韓文燦兩人,將謄寫了一遍的兩份流民人口情況報告分別交給二人,囑咐牛二壯去往郡府,韓文燦去往大營,且渡河之後應將此間情況報給趙都尉知曉,並請其來援。
二人領命而去,見得他們馬蹄揚起的塵土越來越遠,李延昭看了看天色,已近傍晚時分了。
又喚過曹建,囑其帶人去山中獵獲一些動物。其餘軍士便帶著流民隊伍在附近山谷間擇地安營。眾人皆是領命而去。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李延昭方才覺得一陣困意襲來。此前傷勢還未痊癒,方才強行引弓射箭,大抵是傷口又因此迸裂了罷。
強忍著手臂處傳來的絲絲痛楚和不適,李延昭與士卒們一同選取營地,砍伐木材,搭建窩棚。流民中的青壯,也在各宗老里吏的吩咐下,紛紛取過工具前來幫忙,與軍卒們一同搭建這個待會便要棲身的臨時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