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邶風擊鼓
眼見屬下們為這一去曼妙歌聲所傾倒,李延昭自是不能無動於衷,他將鐮刀別在腰帶上,大部向著那些流民眾走去。
流民們眼見一個身著皮甲,腰間別著鐮刀的灰頭土臉的兵卒向他們走來,因為捉摸不透這兵卒的來意,本來圍著蘇小娘子的人群,紛紛散開,驚疑不定地望著大步而來的李延昭。
李延昭走近這伙衣衫襤褸,略顯落魄的流民,而後找到方才尋他的那名官吏,淡淡一笑:「不知方才是哪位小娘子高歌一曲,不知尊駕可否引見一二。」
小吏張了張嘴,還未說話,旁邊流民之中,已有一名中年人走上前來,對著李延昭連連作揖道:「後輩們不曉事,一時忘形,衝撞了將軍,還望將軍恕罪。我這就回去教導他們,令他們收斂一些。」
那中年人袍服雖然風塵僕僕,沾滿灰土,然而卻不似一旁流民眾一般衣衫襤褸,李延昭遂將中年人由頭到腳觀察了一番。
他衣物料子看上去顯然是上選,雖然目前身份尚屬流民,然而其對待李延昭的態度不卑不亢,言談謙恭有禮。並不似一般流民那般驚慌失措。已明了此人大抵便是此間流民之中宗老里吏一類,頗具話語權的人物。
李延昭面如春風一般,笑著擺擺手道:「尊駕多慮了。小輩們並無衝撞之意,我心亦是明了。然則我麾下軍卒聽了蘇小娘子歌聲,俱是心嚮往之。所求不過是請蘇小娘子再來幾曲罷了。我代麾下軍卒們冒昧相請,請蘇小娘子再為將士們高歌幾曲,不知尊駕以為可否?」
中年人聽了李延昭的要求,面有難色地猶豫了片刻,而後拱拱手出言問道:「家中小輩隨意吟誦幾句,卻是難以上得檯面。還請將軍勿怪。」
聽聞那中年人口出拒絕之語,李延昭也不意外。只是指了指前方仍在割草伐木墾荒的自己麾下士卒們,語調緩慢而平穩道:「某麾下這些健兒,俱是軍中一等一的精銳。平日之中,勤於操練,戍邊衛國。流民入境,便放下兵器,助百姓墾荒,以期令百姓們得以安居。」
頓了頓,李延昭又是昂然道:「如今雖冒昧相求,所請亦不過小事耳,君卻何故推卻?」
那中年人聽了李延昭的話,面色卻變得凝重起來,眉頭也漸漸擰成了一團疙瘩,目光卻凌厲如同刀劍向李延昭刺去,正待張口說些什麼,予以言辭拒絕。流民後方卻轉出來一名少女,款款走到那中年人身旁,先對李延昭襝衽為禮,而後轉向中年人,溫言問道:「小叔卻又是所為何事,與人爭執?」
李延昭見這小娘子,明眸皓目,柳眉彎彎,櫻唇輕啟,雖非絕色,然而亦可稱自己這一世所見諸女子中難得的美人。她雖身著一身粗布衣裳,然而觀其面目表情,言談舉止,無疑可以肯定,她絕對是一個有著良好家教的士族女子。
中年人湊近小娘子耳邊,與其低低耳語了幾句。那小娘子起初眉頭微蹙。聽得中年人一番耳語之後,眉頭卻是舒展開來,隨後對中年人笑曰:「這些軍士幫助鄉人開墾荒地,我便是為他們高歌幾曲,又有何不可?」
中年人聽這小娘子所言,面現苦色,低聲道:「宛雲,萬萬不可啊……」
中年人的話說了一半,那小娘子已是擺擺手示意他噤聲,而後轉頭望向李延昭,道:「去為將士們高歌幾曲,此事卻是毫無問題。只是不知將軍可否為我尋一隻鼓來?」
聽到那小娘子應承下來此事,李延昭頓感大喜,抱拳深揖道:「小娘子高義,某至為佩服,既然小娘子開口尋一鼓伴奏,不論如何,某自當為小娘子尋來。在此,某特為屬下士卒們謝過小娘子。」
謝完那小娘子,李延昭又轉而對那中年人深深一揖:「也謝過尊駕引見。某自當約束部屬,不得唐突小娘子,尊駕如有擔憂,不妨同往移步一觀。」
李延昭一語道破那中年人心中所想。令那中年人也委實無話可說。見那小娘子也已答應為軍卒們演奏歌曲,他也是不好再多做阻攔,只能隨著那小娘子和李延昭,向遠處那些仍在勞作的軍卒們走去。
後方的那些流民眼見此景,亦是跟在後面,一同成群結隊地尾隨在那幾人之後。
到得軍卒們勞作地點左近,這支特別的隊伍停下腳步。正在伐木割草的眾多兵卒早已見眾人前來,此時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略帶疑惑或是興奮地審視著,李百人將帶來的這一支特殊隊伍。
在隊伍前列,僅在李延昭身後半步遠跟隨的蘇小娘子,此時面對著眼下荒野里,這些軍中的漢子們或興奮、或疑惑、或熱切的目光注視,她亦是感到略微有些許不自然。
然而想起來此的目的,她還是略帶羞怯地走上前來,向著這些注視她的軍卒們微微襝衽,而後朗聲道:「婢子前些日子與鄉親一同逃難來到涼州,路上便承蒙諸君照拂,如今諸君更是前來助我等鄉人墾荒,此恩婢子難言謝,唯有為諸君高歌一曲,聊以解乏。」
聽聞蘇小娘子前來為眾人演奏,此時荒野之間的軍卒們,卻都是精神一振。相互之間竊竊私語,喜形於色。
李延昭早喚過手下軍卒找來一隻軍中所用的號鼓,並鼓槌一起,就近找了一樹樁,而後置於其上,蘇小娘子見狀,款款而來,接過李延昭手中鼓槌,站在原地略微思索了一番,而後便拿起鼓槌在鼓面上輕敲起來。
而後不多久,伴隨著蒼茫的鼓點,蘇小娘子悠揚的歌聲便傳遍了這曠野。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蘇小娘子朱唇微啟,穿越千年的詩句,此刻緩緩地從她唇齒之間悠悠而出,霎時間為這曠野之中所有的聽眾,描繪出了一幅壯士出征的畫卷,令手持斧子鐮刀的這些士卒,望著她卻迷離著雙眼,彷彿沉浸在了蘇小娘子歌聲所為他們描繪的畫卷中去。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悠揚的歌聲方落,蘇小娘子手持著的鼓槌,敲打的節奏卻是急促起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伴隨著急促的鼓點,蘇小娘子唱這兩句詩的時候,語調也是急促起來。李延昭聽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眼眶不由一濕。驀然無語間,便想到自己前世死於車禍的未婚妻來。
上一句的音調方落,鼓槌也懸停在空中,短暫地停留了幾息的光景。而後伴隨著鼓槌落下,繼續在鼓面上敲打出了攝人心魄的樂章,蘇小娘子才將最後一句詩循循道來。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這一末句,蘇小娘子輕聲唱來,伴隨著清越的鼓聲,連唱了兩遍。
一時間,不管是軍卒、流民、那中年人還是李延昭。但凡在場的人,都沉浸在蘇小娘子和鼓所奏的這一曲詩中。頗有餘音繞樑,裊裊不絕之感。
蘇小娘子唱的這首詩,出自《詩經?邶風》。詩名就叫《擊鼓》。大意乃是一名出征在外的士卒,難以歸家,思念家中的愛人。心中想著曾經發誓自己要拉著愛人的手,同她一起老去。而死生聚散,太久不能讓我們相會,太久,使得當初的誓言難以實現。
蘇小娘子的歌聲,無疑勾起了李延昭關於前世中的一些,美好抑或是傷心的回憶。聽著蘇小娘子那或輕柔,或急促的語調,早已是淚流滿面。
片刻的失神后,李延昭才發覺蘇小娘子的演奏早已結束,此時她正用略帶憐憫的凝重眼神望著自己。
發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李延昭趕忙用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水,略帶尷尬神色回望著蘇小娘子,卻只見蘇小娘子掩嘴輕笑,一時間刺激得李延昭頗有一種無地自容之感。
好在李延昭舉目四望,見四周的士卒們,亦有不少在暗暗抹淚,心下頓時寬慰不少,好歹在此間哭鼻子這事,自己也並不是獨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