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北地塢堡
李延昭正與營中軍卒們一道,對受傷的蘇撫部曲施以援手。蘇撫略顯尷尬地跟隨在旁邊,時不時地與蹲下身為部曲們包裹傷口的李延昭交談幾句。
他家雖然貴為北地高門,然而此時他這種落魄形象,已顧不得士庶有別,對李延昭禮敬有加。現如今躺在這裡呻吟著的二三十負傷部曲,加上對面山頭,以及這邊山腰的四十來號部曲,便是他如今僅剩的一點資本了。
猶記得當自己所據守的那處小塢堡失陷之時,因自己鐵了心不願降趙,塢堡中僅余的三百部曲,便護送著自己一路突圍,衝殺而出。且戰且走。如今不過六七日光景,這三百部曲,便只剩此間山上這六七十人了。
若不是李延昭所率涼州騎卒,前來牽制了追殺的那百餘匈奴騎卒的注意力。並皆用谷口地利阻擋匈奴人,如今情況如何,蘇撫覺得還真不好說。
「既然小郎君出身武功蘇氏,想必家中殷富,何至親率部曲血戰,流落至此?」自顧自沉吟著的蘇撫,卻突然聽聞李延昭出言相問。
蘇撫聽聞李延昭相問,抬起頭苦笑了半晌,而後便是一聲長長的喟嘆。
「如若小郎君覺得難以啟齒,便無需回答。」李延昭見蘇撫面色悵然,便出言道。
「實非不願回答將軍問話。」那蘇撫邊說,眼中已是盈盈泛出淚光:「先人基業,皆毀於我手!家中千餘忠心部曲蔭戶,如今只余這七十來人。我……我真是愧對先人吶!」蘇撫說著,已是面向東方跪倒在地,掩面長泣不止。
蘇撫身旁那少年人見狀,連忙上前扶住蘇撫,神情亦是悲苦不已道:「郎主何至於此啊。阿父尚在時,便時常教導我等忠心事主。如今郎主雖暫時蒙難。然我等亦誓死相隨,以期郎主重振家聲,請郎主切莫悲傷!」
雖然是講了一番勸慰蘇撫的話,然而講著講著,那少年郎亦是壓抑不住心中絕望之情,亦是淚流滿面,主僕二人面向東方,望著遙不可及的家鄉方向抱頭痛哭不已。
這一對主僕的哭聲,也引起了躺在此間一干受傷部曲心中的悲苦回憶。彷彿是傳染一般,這些負傷流血都不曾慘嚎痛哭的鐵漢們,此時卻大都哭成一團。
默默流淚者有之,哽咽抽噎者有之,大放悲聲者亦有之。李延昭眼見此情此景,心中亦是酸澀不已。想要勸慰,卻又不知從何講起。
思慮了半晌,李延昭終是走到仍在抽泣的蘇撫面前,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而後問道:「小郎君不必悲傷絕望。你可認得蘇玄是誰人?」
蘇撫聞言,又用前襟拭了拭淚,而後含糊不清道:「他乃是我們家中另一分宗的族叔。將軍為何突然問及此事?」
李延昭將蘇撫緩緩扶起,而後嘆口氣,道:「去年初,小郎君的這位族叔,便曾帶上不少部曲蔭戶,由京兆前往涼州。如今,正安頓在我郡下轄永登縣。不管是帶去的鄉人,或是蔭戶部曲,皆已安置妥當。」
蘇撫聞言,卻是露出一副不可置信表情,顫聲道:「此……此話可是當真?」
李延昭見其猶自一副不信姿態,便用斬釘截鐵語氣道:「千真萬確!小郎君如無處落腳,可往他處尋求支持。」
蘇撫聞言,神態稍微平靜了一些。然而彷彿是依然感到前路渺茫,因此,表情也是一副並不樂觀神色。
李延昭見其神色,也並未繼續勸慰。而是吩咐前來的己方士卒,前去砍了一些直且堅固的粗樹枝前來,製作了幾副簡易擔架,用來抬那些傷在腿上,行動不便的部曲。其餘部曲,或由人背,或由人攙著,便小心翼翼向山腳而去。
之前接到李延昭遣人傳信的邵雷,如今早已是將輪替戰馬盡皆牽了過來,讓蘇撫部曲騎乘。見得這些涼州軍哨騎居然是一人雙馬,蘇撫更是驚詫不已。他在關中與匈奴人打交道日久,深知匈奴人所具備的強大戰鬥力,一多半便是一人雙馬的功勞。
一人多馬,使得騎兵具備更強的機動性和奔襲能力。這種配備無疑可將騎兵的優勢發揮到極致。匈奴人本就是游牧民族,一人多馬對於他們來說並非難事。然而同是漢人為主體的涼州,騎兵都能做到一人雙馬,可想而知涼州擁有如何雄厚的財力。
想通此節,蘇撫對李延昭及其屬下的這些涼州騎兵,便更生出幾分敬意來。先前本來還好奇涼州軍的哨騎如何能夠深入滲透如此之遠。此地已近隴西中央地帶,距隴西、南安二郡已不足百里。就算離陳安的老巢上邽,也僅僅不到三百里。
對於仍偏於西北一隅的涼州來說,這樣的偵哨距離,已絕對算是深入腹地了。
不管如何,單單這份敢於深入敵占區如此之遠的膽識,便使得蘇撫不得不感到佩服。
匈奴人攻陷長安,佔據關中之後,所能控制的地區其實仍然比較有限。除卻長安以及若干州治所、重要郡縣城池之外,對鄉野之間的控制力正被無限弱化下去。本來受晉朝官府控制的人口,或死或逃。而士族高門,如今多數都並不願屈身事於胡虜。
如此一來,士族們便往往集結自己的蔭戶部曲,擇要地險地,構築塢堡。開墾荒地,結堡自守。蔭戶部曲們一切吃穿用度,基本都是自給自足。
關中之地如今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塢堡。皆是不願降趙的士族、宗老等集眾所築。這些塢堡多依險而建,且與境內氐羌之眾多有往來,守望呼應。因此劉趙也毫無餘力一個一個地去進剿。多數地處偏僻,且易守難攻的塢堡,便被劉趙當權者選擇性地忽視掉了。
這些塢堡,藉助地形與兵甲之利,足可以數百人抵擋一兩千人相當久的時間。因此若要拔掉這些塢堡,人派少了,損兵折將且不說,還未必能打下來;若是派出圍攻的兵多,一來劉趙難以維持這龐大的軍費物資開支。二來若是集中力量拔除塢堡,那麼難說與其多有往來的氐羌首領會不會藉機發難,趁著劉趙守備兵力空虛而予其一擊。
將受傷部曲也盡皆扶上馬背,不少人與未傷同澤同乘一馬。將這些部曲原本所乘,此時卻多半體力耗盡的馬匹也驅趕在隊中前行。李延昭遂命邵雷帶一半人斷後,這支合流的隊伍,便踏上西去的路途。
李延昭已是教授了蘇撫所屬的蔭戶部曲馬鐙用法。這些部曲對這東西紛紛感到驚奇。待得上馬之後方才覺得,馬鞍上這一小小物件,所能起到的作用實在不小。眾人如今大可腳踩馬鐙,端坐馬背之上。也不用害怕自己騎術不足而緊夾馬腹,拽緊馬韁。如今雙腳在馬背上有了穩固的支點,騎馬便成了一件較為輕鬆的事情。
騎卒們撥轉馬頭,向著來時的路原路返回而去。李延昭為避開可能出現的大股敵軍而選擇這片山間谷地行走,也是為騎卒眾多的自己部下帶來了不便。好像如今,騎卒們在這谷地之中,也惟有小心前行。
蘇撫此時坐在馬背上,神色抑鬱,卻不知在想些什麼。李延昭觀其神色,也不便出言相問。二人便一路無話,在前方騎卒們的引領下徐徐而去。
走不過十多里路程,天色已是擦黑。前方騎卒回返詢問李延昭是否需要擇地過夜。李延昭想也未想,直接答道:「為防匈奴人前來追擊,今日連夜行進,不得休息。」
那騎卒領命而去。隨即,方才那道將令便伴隨著騎卒嘹亮的嗓音,傳遍了整支隊伍:「百人將有令,為防敵軍前來追擊,今日連夜行進,不得休息!」
得到這道命令后,前方騎卒們便紛紛加快了些許速度。方才在蘇撫部曲處,因為療傷耽誤了不少的時間。若留在此地日久,恐要生變。
又向前行了數里。望身旁蘇撫仍是一臉消沉神色,李延昭不由出言問道:「小郎君既由關中而來,想必便對如今關中形勢,了如指掌了?」他此來本就欲為探查軍情,卻遇蘇撫這支殘卒橫生枝節。
然而其實即便沒有蘇撫這支殘卒出來攪局,這些騎卒也不可能深入到關中地帶。因此,蘇撫這位親歷者,便成了李延昭試圖獲取情報的一個突破口。
李延昭見蘇撫的面色由消沉變為哀痛,隱隱之間,竟是又有泫然欲泣之色。過了十幾息的光景方才平復下來,而後張口欲言,卻又有些躊躇。好一會兒之後,方才語調平平地敘述道:「我家於武功左近,本經營一座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