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此消彼長
劉季武對於李延炤篤定這些囚徒不會逃跑的心理,仍然是感到不可思議。不過聽李延炤所言,他也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麼。他仰頭看看四下無人,便悄聲道:「司馬莫非已派人前去監視這幾戶人家?」
李延炤微笑著看向劉季武:「這些人既為囚徒。我便不得不防。遣人前去監視其家,也是應有之義。不過季武你覺得,他們若是並無逃跑打算,會如何抉擇?」
劉季武聽李延炤發問,也是愣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他猶疑的目光昭示著他對於此事,也並不抱以樂觀的態度。李延炤觀其神色,已知其意。他一邊向縣牢院外走去,一邊拍著劉季武的肩膀,問道:「之前你家在關中,也是一里之長。乍然成為流民,衣食無著,前路艱險,那時,你又是怎樣一番感受?」
劉季武揚起頭,努力地回想了一番兩年前的境況,而後嘆道:「那時只覺天塌了……先前家父在一里之地上,也是有頭有臉,說一不二的人。然而一夜之間成了流民,我……我這心頭,真是隨時都堵得慌……」
「你覺今日你家中境況,比之關中,又是如何?倘若那時,有人告訴你今日你會成為軍中百人將級別將佐,家中高堂妻小,都會在廣武郡中生活得不錯,你又會如何作想?」
李延炤的問題,卻讓劉季武遲疑起來,他細想了一陣,側頭答道:「今日境況,比之在關中之時,卻也是好上不少。若是有人能告知我今日能有這番境遇,雖未必會信,不過那時,卻也不至於心中抑鬱難受到那番境地……」
李延炤點了點頭:「我嘗聞有智者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些囚徒,被禁錮至此,最短者也足有一年光景未與外界接觸。這般自在於之他們,也早已是一番奢望。身在獄中,他們也不得不壓抑著自己對家人的那番情感。然人生有五倫便是註定,我此番放他們出獄,也正是打開他們倫常情感的那道洪閘。歸家之後,往日遙不可及奢望著的親情俱在眼前,幾日之後,他們又怎會選擇繼續回到陰冷的牢中繼續徒刑?」
李延炤頓了頓,又繼續道:「倘若他們真能如此壓抑自己心中倫常情感,李某倒真要對他們道一聲佩服。五倫不入心,下一步便是五穀不入腹。李某倒真正的是要為他們道賀,賀其羽化飛升,位列仙班指日可待了……」
劉季武雖然聽李延炤講了如此一番大道理,確是有些懵逼,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細細思索一番,而後開始覺得李延炤用來收服這些囚徒所用的手段,果真是微妙至極。
軍中對於探子的使用,一直是慎之又慎的。通常派遣探子的將領,與自己所派遣的探子之間的關係,也都是至為微妙。將領們對於優秀而能幹的探子,往往都表現得異常惜才。通常以厚賞示之以誠,以其家人羈縻其心。雙管齊下,以期能夠得到這些探子們的忠誠。
不過要維繫這種忠誠,僅靠這兩點還不夠。優秀的探子都是一些絕頂聰明的人,能駕馭得了他們的將領,其聰慧務必要在他們之上。這些眼高於頂的人精,是斷然不會長時間忠於在他們眼中是類似於草包和爛泥角色的將領的。
而倘若這些人成了雙面諜,那才是一件更為嚴重和微妙的事情。對於一個成熟的雙面諜,再聰慧的人通常也絕難辨別他們每一句話的真與假。長期處於這樣一種高度燒腦的狀態,是個正常人都會被逼得瀕臨崩潰邊緣。
李延炤之所以從縣府大牢中關押的數十人的名冊中將這四人挑選出來,也正是看到這些人的罪狀,他們所做的事情,都透出那麼一絲詭計味道,卻都有那麼一些粗糙。使他有足夠的信心,他可以控制住這幾個人為他所用。
培養一個優秀的探子所需要付出的財力、物力以及精神等等,也是頗為巨大。絕非一介平常人所能承受。與這些探子說話共事,還要時時辨別他們所反應的情況真假。這些事情,光聽其繁雜程度已是足以令人感到頭大,更遑論如何去做了。
而在李延炤自己心中,此事卻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意味。蘇撫所議之事,確有些接近於後世游擊戰的理念。但是己方這些偽裝成馬賊的騎兵,在隴西之地,卻又並沒有進行游擊戰爭所必須要具備的群眾基礎。若情報方面再不給力,無法提供給他們必要的敵情通報,那兩眼一模黑的這支騎卒,不知在什麼時候,便很可能被對面一網打盡。
因此儘管知道這件事事出倉促,許多準備都尚未及做充分,便要面對諸多問題,李延炤還是惟有硬著頭皮上,盡量將這件事促成。只因當下,不管縣府還是郡城,都需要得到財貨物資的補充。便是連辛太守這種老成持重的人,面對這種冒進妄為之策,都能明確表態同意。可見現今郡府之中,這些資財缺乏已到何種地步。
若是按部就班地發展農商和手工業,依靠傳統的稅賦收入積累數年的資財,可能通過這種手段數月便能聚斂起來。美好的前景也使得李延炤能夠下定決心跟著打劫經驗豐富的蘇撫去做這件事。只要李延炤設想中的情報網能夠在隴西這片地方鋪開,他便能失去很多顧忌。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位也不失為一個膽大妄為之徒。
不過留給李延炤籌劃準備的時間,也只有一個冬日。在這個冬日之中,他必須要訓練出十來個忠誠可靠,又能遂行好刺探任務的探子。還要抽調百來名騎卒,開始對他們的特殊訓練。一方面要加強這些騎卒們單兵的作戰能力,另一方面更得下力氣培養這支騎卒之中的中下層軍官,力求將他們個個都培養訓練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騎卒將佐。
今後這支騎卒深入敵境活動,所遇到的困難和逆境絕不在少數。若是能培養出來一群彪悍而又精通於天文地理,騎兵戰法的將佐,這些問題,倒也不算多麼嚴重。反而能通過這些突發情況來錘鍊磨礪隊伍。以戰代練,為縣中郡中培養出來一支強大的騎兵。
而在將來可能發生的戰事中,這支騎兵,便會成為涼州這邊最有威懾力的戰略突擊力量。隨著未來財貨豐足之後必然會進行的擴軍,這支騎卒也會越來越強大。先前有著豐富實戰經驗的老兵們,便會逐次走上軍中各級將佐的崗位。而通過嚴格訓練練出來技藝過硬的騎卒們,在這些將佐的帶領下,將會迸發出足以讓任何對手都感到震撼的力量。
而說到目前最適合擔任這些騎卒官佐的人,李延炤身邊倒是不缺。縣府中暫時做文吏的那一票自己的老部下,幾乎立即便能夠拉上這些崗位。而一心堅定跟隨自己來到令居的陶恆及其手下那二十三人,也都是騎卒將佐的好苗子。李延炤相信略加調教,他們便會勝任各自所擔任的崗位。
心中計議了一番之後,李延炤便立即返回縣府之中,辛彥此時批閱完了公文,正在堂中閉目小憩。李延炤如風一般行入堂中,這位縣令倒也睡得並不安慰,察覺到堂中有人入內,便即刻睜開眼睛,卻見李延炤正是悠然在堂下隨意找了一處蒲團坐定。而後便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辛彥見李延炤這副神情,心中也知其必有要事與自己相商。於是乾脆起身踱到堂中,在李延炤身側一個蒲團上坐下,以示二人平起平坐。
「你們都先下去吧。」李延炤開口,對仍在堂中的張興、韓文燦和王強三人道。三人也知李延炤與辛彥有要事相商,便連忙起身,行禮告退。待三人都走出正堂之後,李延炤方才回頭望向辛彥,而後緩緩道:「如今縣府、郡府之中開支用度,或有所缺,明府可是知曉?」
辛彥被李延炤這麼一問,卻是有些懵逼。他來令居縣之時,李延炤已是大張旗鼓地將樊掌柜的家財抄了個乾淨。雖然李向郡府中自己叔父送去了折價等同於其一半家產的奇珍財貨,不過當行入樊記糧鋪的糧倉之中,以及存放抄沒資財的縣府府庫之中時,辛彥卻仍然對樊家資財之豐厚感到嘖嘖稱奇。
如今聽聞李延炤言開支用度有缺,便言道:「先前李司馬查抄樊氏家財,所獲頗豐,又怎會用度有缺呢?」
李延炤拿過幾本自己帶來的賬冊,而後攤開放在辛彥面前,辛彥見狀,便取過那些賬冊,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來。李延炤便在一旁言道:「先前起獲樊氏資財,糧米計萬六千三百五十七石,財貨計一百一十三萬錢。絹帛六百一十九匹,布三千零八十一匹,奇珍財貨折錢約五十萬錢。然縣府耗費巨大,明細也皆是在此賬簿之中,請明府詳察。」
辛彥看著看著,逐漸皺起了眉頭。賬簿中對於這些財貨的支出走向,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不過確如李延炤所講,看著每一筆高額的支出,辛彥都覺得彷彿有刀子在剜他的心頭肉。光是那座設在軍營旁的工坊,自成立之初至今,已經耗費去了二十萬錢之巨!而所出產之物,也不過就是百餘把長刀,數百把環首刀,數千支箭。以及最近才打造出來的十幾領鐵甲。
辛彥抬頭,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李延炤一眼,而後道:「工坊成立至今,不過兩月不到,便已靡費二十餘萬錢,所產也不過兵甲數百件,箭數千支。如此高額花費,產量卻這般低迷,我竊覺得,這座工坊究竟還有無繼續存在的必要?」
李延炤望著辛彥:「我初至軍中,見軍中不少士卒手中兵器,已是不堪使用。庫中箭鏃等等,也是多有鏽蝕。兵卒們多數尚無一件蔽體衣甲。也無怪先前在金城時,遭逢敵軍猛攻,便一潰千里,不可收拾。究其原因,莫非兵甲不利,士卒不練。日後若虜賊入寇,憑此兵甲軍卒,如何當得?」
辛彥聞言,卻是沉默了起來。李延炤又繼續說道:「之所以靡費巨大,乃是工坊新設,不論場所抑或工匠所用之煅爐工具,也皆是新近採買。加之自郡府數次高價購入鐵料,靡費如此,也請明府勿怪。之後工坊運營,每月大抵耗費萬錢左右,便可滿足全縣民戶與縣兵所需。李某親自監督,工坊之中產出器物,質量上乘,斷無可慮,也請明府放心……」
辛彥聞言,卻是默然不語,只是更加仔細地翻看賬冊。又翻了一陣,方才合上賬冊,對李延炤道:「司馬為縣府事務晝夜操勞,實是辛苦之至。我初履任事,不知縣府之中財貨靡費竟如此巨大,還以為查抄樊氏財貨糧食,足以支撐兩三年,現今目睹這本賬冊,方才知自己愚不可及……還望定東兄切莫責怪……」
李延炤拱拱手道:「在下不敢。撫梁自到任以來,夙興夜寐,廢寢忘食,所為也是令縣府早日壯大,我皆是看在眼中。」
李延炤聲音乍然壓低了幾分,而後挪了挪身子,湊近辛彥道:「而如今財貨有缺,郡、縣兩難。辛府君已決意納蘇百人將之議,遣郡縣騎卒,裝成馬匪,襲敵隴西各郡縣中輜重。屢次之間,或無明顯成效,然長此以往,此消彼長之下,我愈強,敵愈弱……則縣府興起,便指日可待……」
辛彥聽聞李延炤畫出的「此消彼長」的大餅,卻也並未立即動心,他在腦中飛速地權衡著此事,而後言道:「隴西如今乃是劉趙所據之地,想必龍潭虎穴,絕非善地。李司馬又將如何遣將士們出征,既擄得財貨,又能夠全師而還呢……」
李延炤讚許地看了辛彥一眼。他本來以為辛彥作為一介膏粱,心中對兵事並無概念,然而辛彥能夠在冷靜地審視了一番此事之後,便看到此事中所蘊含的風險,以及此事關鍵所在,著實令李延炤不得不暗自嘆服一番。
果然士族之中,也絕非儘是韓璞那樣的庸才。或許給辛彥這樣的人多一些機會,先前的那一戰,也不會被動到那種地步。
「撫梁一語道破此事關鍵,我便與撫梁開誠布公……」李延炤說著,已是俯身附到辛彥耳邊,將自己對於此事的一系列計劃與籌謀和盤托出。
辛彥細細聽完了李延炤的講述,已是抬頭望著他,震驚得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