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危機四伏
韓璞望著在河邊新立起的幾個嶄新墳塋,百來步外滔滔大河水拍擊暗礁引發的轟鳴聲不斷地傳入他的耳畔,卻愈發使得他心煩意亂。他靜立良久,約莫兩刻光景之後,方才轉身便欲回去集結潰卒,再自行北返。孰料一俟轉身,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靜立在數步開外。其人身披鐵甲,只是如今頭盔卻被摘了下來,隨意地提溜在左手上,神色間卻帶著幾分凝重望向他。
韓璞苦笑一番,道:「原來是李司馬,不知前來此處,又有何指教?」
李延炤此時卻全無方才彈壓潰卒時的倨傲姿態。雖然他身後那些鐵甲銳卒依然圍成一圈,包圍圈的中心,便是那些惶恐不已的潰卒。眼見那幾名袍澤的下場,他們此時也皆是心有餘悸地聚集在一起,不時看向遠處那幾座新立的墳塋。而那些鐵甲步卒,則用充滿警惕與戒備之意的眼神望著他們。
「督護雖已新敗,然潰卒仍眾,實力尚存。末將不知督護是否有意率部繼續奮戰。此次劉胤屯兵狄道,事發倉促。準備難免有失周全。我等奮力一戰,未必不能令督護戴罪立功。若先敗后勝,擊潰劉胤所部,則督護先前軍敗之責,當可自免。」
韓璞又是一陣長久的苦笑。過了半晌才緩緩張口道:「司馬眼見,我麾下兵卒已是了無戰心。先前沃干嶺之敗,已打沒了這些兵卒的膽氣。倘若我集結潰軍,強行令其繼續進擊,恐有營變之虞。事至如今,我個人成敗榮辱早已無關痛癢,所願惟將麾下餘生兵將帶回州治之中。返歸之日,我自當負荊面謁使君,以求得一時心安罷了,還望李司馬成全……」
韓璞從方才的一場手足相殘的搏殺之中,已是明了沃干嶺之敗后,自己棄軍北逃的行為,使他在這支軍隊之中威信掃地。如今已絕無可能收拾殘部再戰。強行為之的結果,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斷然難保。李延炤所說的話雖是試圖讓他對戰事重燃信心,但實際取得的效果,卻是令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之後可能要進行的戰事中,他是斷然無力再參與其中……
李延炤聞言卻是冷笑兩聲,道:「一刻鐘前,我接到探子密報。囤於狄道的劉胤所部五六千輕騎,已是拔營啟程西進。兵鋒直指枹罕。然則枹罕由辛晏辛府君鎮守,背靠晉興。大河之上數道鐵索橋相連。想必胡騎若是不知好歹前往強取,必然一時難克。」
「而據我觀察,虜騎極有可能偷渡鸇陰口,而後自谷地一路北進,奇襲我郡轄地。若賊一著得手,廣武失陷,姑臧又焉能久守?」
韓璞聞言,驚訝地望向一旁的營壘,卻見到營中望樓此時已被營內士卒們拆除。隨著一聲響亮的顫動,營壘東側的望樓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韓璞凝神細聽,卻只聞得營壘之中士卒們的吼叫與喝罵之聲。
「李司馬……這是?」韓璞心中不由疑惑萬分,忙出言問道。
「虜騎極有可能偷渡鸇陰口,繼而取道直撲廣武。我自然無法在此長久據守。」李延炤輕抬起右手,鐵盔上刺目的紅纓正在肆無忌憚地晃動著。李延炤左手向北一指:「虜騎渡過大河天險,即使谷地彎繞難行,也不過三四日便可直抵廣武郡中。不論其掠食於野,抑或攻城拔寨,我等皆無退路,惟有死戰一途!」
「韓督護尚且可以北返姑臧,然若虜賊連陷令居、廣武諸郡縣,我等皆在前方死國,姑臧失之屏障,不知督護又可往何處退卻?」
李延炤說著說著,語調已幾近咆哮。引得一側不遠的鐵甲步卒與潰卒們紛紛側目向此處望來。韓璞雖覺臉上無光,不過自己率眾三萬,兵敗沃干嶺。而面前這位小小的縣司馬,僅率一縣之兵不過千人,便已挫敗敵軍先鋒,使其狼狽而反,及至繞道偷渡。即使有借著金城及身後諸多郡縣實力狐假虎威的意思,不過他心中明了,這一場戰役之中,他與這個縣司馬之間的差距,已宛如雲泥之別。
韓璞望著眼前的這個縣司馬,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啊。遙想四年前,他只不過是一介小小的騎卒百人將。自己甚至連正眼都不會去瞧他。他這號官職的官佐,在軍中簡直不要太多。然而時至今日,兵敗北返的自己,竟然還要在此人的奮戰之下才能得以從容生還。
韓璞被李延炤幾句話頂得無言以對。在他的設想之中,自金城直至姑臧這一線,歷來便是涼州統治的重中之重。雖然握著涼州最肥沃地區與產馬之地的枹罕——西平一線,作為涼州的經濟核心也很重要。然而作為維護統治的核心地域以及州治所在地,金城至姑臧一線的重要性也絕非枹罕至西平一線可比。
但時至今日,這一線的軍事力量,隨著州治精銳在沃干嶺的慘敗已弱化得不及昔日十分之一。倘若劉胤繞道偷襲,不論他如何抉擇,州治都幾乎無法拼湊出足夠強大的軍隊來將其擊敗了。
李延炤的咆哮,在韓璞心中敲響了警鐘。然而這位新敗之將,對於此種情況也是毫無解決的辦法。
「李司馬計將何出?」一籌莫展之下,韓璞只得萬般無奈地問出這個問題。在李延炤看來,問出這種話,對於將帥來說已是一種難言的恥辱。一名將領在戰場上打了敗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對即將到來的大劣形勢,他卻沒有一個穩妥而可靠的解決方法。
「令居地廣武南側,實乃咽喉之地。倘若我等仍徜徉在此,一俟劉胤領軍速克令居,則歸途斷絕,後援不繼。況州中形勢,必將急轉直下。屆時,我等無非一些可有可無棄卒。」李延炤的聲音冷冰冰的,闡述的,卻是令人不得不面對的殘酷現實。
「而我率下軍卒,如今尚不滿千。即使加上流民輔兵,也不足兩千。若對陣劉胤萬餘大軍,即使憑城據守,也萬難久守。」
李延炤抬頭望向韓璞:「如今之計,唯有堅守令居,挫敵鋒芒。待州治調集各郡縣精銳,待敵疲憊之時,一舉將其擊敗。令居距狄道百里之遙,且有大河天險予以阻隔。劉胤兵敗,則勢難折返。若其大部沒於此處,我便可由此良機轉守為攻,進據隴西……」
「惟願督護留下所部,供我調遣。若麾下有三千卒,必憑令居堅城而守,勢不讓虜賊越過一步!」
韓璞獃獃地望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如今,他已是終於明白,為什麼此人數年前還只是一介小小的騎卒百人長,而今日卻與自己恍若雲泥之別了。
正是這種百折不撓,任何惡劣情況下都能想出辦法來應對的品性,使他一步一步向上走。在這個惡劣的環境下屢屢從眾多平凡將佐之間脫穎而出。或許他心中認定的主意,未必是最好的,最穩妥的,或是最能夠解開當下困局的主意。不過比起自己一敗塗地之後腦袋空空,若不是那些忠心的部曲家兵一路護持著,便走不回來的情況,卻無疑要好上太多。
「我曾自恃甚高,然自沃干嶺之後,方知是我優柔寡斷,畏縮不前害死了千萬屬下。今日於此地聽聞定東高論,方才明了我差在何處……」
聽著韓璞的感慨,李延炤卻是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心道早知這樣,當初又是何必。辛岩早就言道我眾敵寡,正當集大兵犁庭掃穴之時,卻力排眾議,距壘不出。遭逢此等慘敗,變也是不足為奇了。
「然我麾下潰卒逃生至此,已是了無戰心。若定東尚覺他們仍可為你所用,不妨召而帥之。」韓璞幽幽地說完這段話,便起身向著那些被令居縣兵圍攏在當中的昔日部下而去。
「韓督護,不知你卻欲往何方?此時返歸,必難逃敗軍之罪。何不暫且留駐令居,待他日大敗劉胤之時,再從容返歸呢?」
韓璞頓住身形,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回頭道:「敗軍之責,總須有人來擔。此次慘敗,皆系我一人造成。我不擔,誰來擔?」
臨了,韓璞又有些落寞地望向李延炤道:「定東運籌帷幄,足不出帳已明戰陣之勢,今日我是自愧不如。惟願定東一如既往,殺敵衛國。且莫忘先公……」
韓璞說著說著,聲音已是哽咽起來。靜立片刻,終究還是返身,向著李延炤深深鞠一躬道:「他日我或在姑臧囚籠,或我首級懸於姑臧城門。若能目睹定東報捷快馬,心下倒也了無遺憾……定東,就此別過。如若他日後會有期,當伏首恭候!」
言罷,韓璞轉身而去召集自己所屬部曲家兵,再未回頭看李延炤一眼。
韓璞帶走了一百餘人。而其餘的部曲家兵,以及潰卒,卻紛紛受命等在原地,等候著他們未知的命運。
雖然這些兵卒不再信任韓璞。但當韓璞轉身離開之時,他們不少人心中仍是慌了神。與周圍那些身披鐵甲虎視眈眈的令居縣兵相比,還是自己原先的那位主帥更顯親切和可靠一些。
哪怕他曾棄軍北返,然而此時這些潰卒們心中所感受到的恐懼,卻遠勝於當初在沃干嶺,聽說主帥都已不知去向,人人競相而北,互相踐踏,鬼哭神嚎。
雖然周圍這些令居縣兵也可稱為是友軍。甚至在之前,這些潰卒中相當一部分人還吃過他們提供的熱粥——雖然此時,那些勉強填飽肚子的熱粥也早已在方才化為一身冷汗散發出去了。不過見識過這些縣兵恐怖的戰鬥力與防禦力之後,這些潰卒們雖然明了被這些縣兵接管,並不會比在沃干嶺向北逃的荒山野嶺中被虜騎屠戮,不過這些鐵甲步卒留給潰卒們的,還是只有那種深深的恐懼。
一名穿著破爛筩袖鎧的將佐小心謹慎地行到李延炤面前,而後抱拳躬身道:「韓督護麾下百人將孫誠,見過李司馬。督護有令。自今日起,我等即歸李司馬調遣……」
望著李延炤面無表情的臉,孫誠心中忐忑,但仍有疑慮,只是兀自躊躇著究竟該不該說。
「還有何疑慮,不妨一併道來。」李延炤看了看孫誠,一眼便已明了這位百人將心中的忐忑與不安。
「我等既已歸李司馬調遣,不知司馬是否可讓弟兄們飽餐一頓……」孫誠觀察著李延炤的臉色,見他面上依舊沉靜似水,方才漸漸放下心來。
「你部既已歸屬我統轄,令你們所部士卒飽餐,自然是我應做之事。只是在這之前……」
李延炤拉長了尾音,看著孫誠又復變得疼特不安起來的臉,冷冰冰地道:「先同我部士卒一起,拔營裝車,準備啟程!」
孫誠心中略有些不滿,不過望著營地靠南一側飄揚起來的裊裊炊煙,也只得吞了一口口水,而後抱拳躬身,領命而去。
「崔陽!」待得孫誠走遠,李延炤便招招手,喚過方才便已歸來,此時卻仍在歇息著,恢復著滿身疲勞的崔陽。崔陽見李延炤招手,當即便起身飛奔而至。
「我也不知,這些士卒之中是否有虜賊探子……」李延炤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道:「你且帶幾名士卒前去打探盤問。若有誰有異動或是形跡可疑,便悄然引到營內僻靜處,而後一舉擒下!有一個算一個,寧可錯抓,勿使敵探漏網!」
眼見崔陽也抱拳領命而去,李延炤望著亂糟糟地拔營的各路士卒,心下某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卻是益發強烈。然而不過半柱香功夫,便從北側浮橋上渡過一騎,來到李延炤面前。李延炤認得此人正是陶恆手下一名騎卒,之前曾將戰報抄送,並附上自己對於敵軍動向的預判和猜測,令他率數人攜帶著前往州治及各郡縣中請援。
此時見此人急火火地趕來,李延炤心中的惴惴不安卻更加強烈。他不知那騎卒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甚至連那名騎卒自己都不大可能知曉。不過那種強烈的感覺卻在告訴他,這一次的消息,可能並不是好消息。
李延炤左右奔過兩名士卒,上前將那騎卒背後背著的木筒取下,李延炤接過木筒,一把撕開上面的火漆,急不可耐地伸手將內中書信取出閱讀起來。火漆封印直挺挺地落在地下,下午微弱的陽光,映出火漆上「廣武郡府太守印」七個篆字。
匆匆看完信,李延炤已是氣憤難平地將書信揉成一團,口中猶自感嘆道:「此時,真乃是危機四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