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涼州辭>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千棄卒(一)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千棄卒(一)

  騎返回縣城之後,李延炤又直接下令騎卒又分出百餘人前往各處哨探。畢竟如今虜賊哨騎已在四處活動。令居的局勢已是驟然緊張起來。


  辛彥主持的遷移民戶的行動也是卓有成效。幾日之間,已將縣城之內一千餘民戶遷出。縣府的書吏功曹等小官,帶著全縣的衙役捕快與部分輔兵,押送協助他們前往州治附近擇地安居。而匠戶家屬雖已隨著大隊撤離,工坊中的匠戶們卻是留在縣城中堅守了下來。


  時間倉促,不知何時就要殺奔城下的虜騎成了高懸在所有人頭上的利劍。這些工匠們雖也知留在縣城處境較為危險。不過為了能趕製更多軍械供令居縣的子弟兵們使用,大夥還是在以李匠頭為首的高級工匠們的堅持下暫時留守在了縣城之中。


  如今縣城即使白天也是處於四門緊閉的狀態。之前增修令居縣城時,李延炤順便便讓那些作為免費勞力的輔兵們挖掘了一條環繞縣城的護城河。如今虜賊兵鋒直逼令居,他便又強令輔兵將此深池又進行了擴建。將它挖得更寬、更深。


  辛彥在聽說縣兵返回之時,押后的輜重車隊遭逢虜騎突襲,也是聞之變色。之前李延炤發回戰報和建議撤出縣中民戶的時間已有些略晚。他幾乎動用了縣中所有能夠動用的人力,才勉強將縣城一千餘民戶遷走。如今若是虜騎出現並四下劫掠,全縣十幾個裡,即使將縣兵如數派出,也不足以在倉促之間將這些民戶盡數遷走。


  李延炤在這緊迫局勢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法,苦思冥想之下,也只得讓手下一部分騎卒穿上皮襖裘帽,扮作虜騎,燒掉了數個裡坊周遭民戶們堆積起來準備當做燃料和飼料的乾草垛。衝天的火光映出民戶們驚恐萬分的臉。而後令居騎卒們「適時」出現,將焚燒居民草垛的「入侵者」驅趕得落荒而逃。


  這種自編自演的戲碼上演了數起之後,令居縣郊外的各里恐慌情緒也蔓延開來。李延炤將尚未編入正兵的那近千輔兵派遣出去,「引導」各里鄉民們有序撤離。在目睹了家園周邊遭到虜騎襲擊之後,這些居民幾乎沒怎麼讓輔兵們使用強制手段,便乖乖地收拾糧食以及細軟,踏上北去避禍之途。


  然而一日之後,距離縣城最遠,靠近永登縣一側的一整個裡還是傳來噩耗。這噩耗是外出偵騎的令居騎卒返回縣城之後傳報給李延炤的。一整個裡兩百餘民戶盡皆遭到虜騎屠戮,雞犬不留。居民們藏在家中的口糧也隨之不翼而飛,顯然成了虜賊游騎打野的戰利品。


  李延炤聞報,心情更加沉痛。他試圖事事趕在敵人前面,也為此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最終總是因為計劃與實際之中出現的那一點偏差,致使事事最終都落下一步。


  治下鄉民遭襲的事件,也為李延炤敲響了警鐘。於是他找來陶恆,一氣之下將所部三百餘騎卒盡皆派出,巡視治下各里。鄉民們在近千輔兵的護持之下紛紛北行,逐漸在縣外匯成一條幾十里長的人流。一路之上嬰孩的啼哭,婦人們的爭吵嘈雜之聲不絕於耳。


  令居騎卒以隊為單位,各自散開數里巡視,一俟遇到敵情便邊後撤,邊派人通知左右友鄰互相支援。掩護民戶北撤的數日間光景,令居騎卒已與虜騎進行過大小七八場前哨戰。雙方互有損傷。不過還是地形熟悉且信息通暢的令居騎卒佔得上風。通過各隊之間的默契協同,總能在局部對虜騎形成以多打少的態勢。而遇挫之後的虜賊哨騎們,便往往裹足不前,因此也為令居縣的備戰爭取到了稍微寬裕些的寶貴時間。


  及至趙軍主力及大量作為炮灰的步卒偷渡大河,進抵令居縣境時,已是十日之後。兵貴神速這個道理劉胤並不是不懂,只是先期派遣渡河四掠的哨騎們並未在令居騎卒設防嚴密之下討到什麼便宜,且接報說令居縣民已開始遷移,心知行蹤大概已被察覺。便在枹罕左近築壘,等候調運的糧草到達之後,方才隨之渡河,繼而向北開進。


  據哨騎反饋的情況來看,擋在他面前的這個令居縣,兵不過兩千左右,雖已提前偵知了他所部行蹤,卻仍未有任何一支軍隊向其靠攏赴援。這種弔詭情形也讓劉胤不得不慎重行事。畢竟如今局勢之下,他所率這兩萬來人,便是劉趙在隴西地區幾乎唯一的軍事存在。如今東線與石趙之間劍拔弩張,倘若他將這兩萬人賠了進去,則隴西之地勢必危矣。


  總之,在各方各懷鬼胎的情形之下,沉寂下來的令居,開始逐步成為風暴的中心。站在城頭督辦軍務的李延炤自己都不知道,他所處的這個中心,將成為這場戰事的關鍵點。自武公張軌入據涼州以來,張氏統治涼州已二十餘年。不過涼州賴以為根本的河西之地,尚是首次讓外來勢力踏足。


  究其原因,還是十一年與上月的沃干嶺之敗,將張氏賴以制霸河西的刺史府直屬精銳部隊幾盡折損的緣故。軍事存在的薄弱,勢必會讓入侵之敵減少顧慮。正如今日劉胤不過兩萬人,已敢越過大河,直趨涼州境內。甚至兵鋒直指廣武!廣武若克,則姑臧幾乎便是囊中之物,劉胤涉險一搏,搏的也正是這個偌大的功勞。


  隨著令居縣城中民戶的搬遷,如今令居的大小街道幾乎為之一空。李延炤將他所能聚集到的幾乎所有軍隊都聚集在了此刻的城中。計戰鋒營鐵甲步卒二百,騎營騎卒三百,老營步卒一百六十餘,弓弩手二百一十。輔兵改編而來的先鋒營八百餘,收容的韓璞部潰卒四百餘。還有便是輔兵一千餘。


  算下來,自己在令居辛苦經營四年左右,如今面臨背城一戰之時,所能調集的軍事力量,就是這三千士卒了。他們雖然成分各不相同,年齡差異也很大。戰鬥經驗則更不必說。自先前便流傳下來的近千老營士卒,多半都參與過十一年在金城下大小數場慘烈戰鬥。如今這些老營士卒,在面臨如此肅殺戰陣之時,也早已是一副睥睨模樣。


  而韓璞部被收容至此的潰卒,卻人人皆是一副惶然神色。虜賊的強大,沃干嶺的噩夢,在他們心中早已形成揮之不去的陰影。這些天潰卒之中不少人慾藉機出逃,然而無一例外都被在外遊盪的哨騎們五花大綁丟了回來。


  然而令這些士卒們深感不安的,是李延炤既不說將他們就地正法以肅軍紀,也不說寬宥他們。只是將他們關押到營中幽深的地牢之中。每日還依樣供給餐食。營中吃什麼,這些逃跑不成的潰卒們便吃什麼。誰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麼樣的算盤。正如此後但凡有意欲逃跑的士卒,都被依樣五花大綁抓回來,誰也不曾逃脫成功過。


  如此一來,那些潰卒們索性也死了心。便日日待在令居混吃等死。反正最壞結果也無非戰死此地。許多人經歷這樣一番折騰,反倒看開了許多。若是說到死,之前在沃干嶺,不少人便幾乎是死過一回。挺到今日,已不知是賺到了多少。比起待在陰冷潮濕的地牢中的同澤,在外面總歸是要好些。


  然而今日,這位令居縣司馬一臉嚴肅地巡城。他之後,便有十數名鐵甲步卒著甲拿刀,押送著先前意欲逃脫的那些潰卒們遊街。眼睜睜地看著昔日同澤此時被拉出來遊街,剩下的那些潰卒們,也彷彿是明白了什麼。不少人面向著他們,心中已是一聲嘆息。


  將這些逃兵押著在各營面前晃了一圈之後,李延炤已是登上城樓,望著城樓下被鐵甲士卒們押著的幾人,張開嘴緩緩下令:「斬首祭旗!」


  話音方落,城下已是一片刀光閃過。轉瞬之間,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已被掛到了一邊的旗杆之上。望著那些仍在滴血的人頭,城中聚集起的各營士卒,已皆是噤若寒蟬。


  「陣前脫逃者,斬!畏敵避戰者,斬!殆誤戰機者,斬!不遵號令者,斬!」


  城樓上的李延炤面無表情地吼出四個斬。下方諸軍皆是默然。位於騎營前列的竇通望著城樓上的李延炤,恍然間竟出現一種錯覺,覺得城樓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此時竟是如此的陌生。


  「大戰乍臨,吾等身為兵將,自當守土禦敵。敵來勢洶洶,我以寡擊眾,若不抱定必死之心,恐難以求存!」


  李延炤面色凝重地望向城中聚集起來的數個大小方陣,語調卻是如同往日一般平穩沉著:「諸君切不可僥倖,覺退縮逃跑便可苟且偷生!今日敵進至此,我等不戰而棄令居;明日敵近廣武,我等不戰而棄廣武;後日敵近姑臧,我等不戰而棄姑臧……若敵來我退,不知再往後,我等又可往何處?」


  劉季武此時坐於營中點將台前陳放的一張胡床上,透過營牆處高聳的望樓,依稀可見在城樓上慷慨激昂的那張年輕面孔。


  「若天不眷,令居便是我等墳墓!我身為令居主將,必當率先垂範。凡有戰情,我必與諸君同在城樓之上,若見我退,諸君皆可誅我!我未退而諸君退,后隊斬前隊!將棄軍而走,斬將!軍棄將而走,皆斬!」


  一股無形的沉重氣氛蔓延著。李延炤在城樓上所說的話句句入耳,城下這些兵卒們知道,如今確已是前所未有之危急時刻,戰陣之上,再也容不得一點虛假。唯有破敵,方能求存。


  「抬到前面來!」李延炤對戰鋒營方向招了招手。隨即,周興左手按刀,領著十餘名士卒將陣前擺放著的十多個大箱子抬到了城樓之下。隨即轉身快步返回陣中。


  「打開!」隨著李延炤的喝令。城門左右值守將卒們快步上前,將這十多個箱子的蓋子盡皆打開。當這些箱蓋打開之後,箱中所裝的銅錢、珍寶、珠玉等等,便盡皆呈現在集結起來的全軍面前。


  城樓下的各個方陣之中,已是響起一片嘖嘖讚歎之聲。隨著這麼多的珍寶乍然出現在面前,各隊將卒們幾乎便要忘卻,之前城樓上的司馬,還在面無表情地申斥軍紀。然而面對這種難得的熱烈氣氛,李延炤也並未立刻出言制止。


  過了好一會,等著場中氣氛漸漸歸於冷清,李延炤方才環視了一番聚集起來的各營兵將,聲調緩慢道:「此皆縣府府庫中財貨,我與辛明府議定,今番我等據守令居,生死皆在一線之間。倘若我等日後得勝,我便做主,以這些財貨犒賞三軍!而若我等皆戰歿於此,這些財貨,便用來發我等撫恤!使我等身後親人眷屬,仍可享富足生活,衣食無憂!」


  良久,三千士卒集結起來的場中一片死寂。士卒們皆是抬眼望著城樓上那個人,望著平日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司馬。誰也不知這場險惡戰事結束之後,自己還能否立於世上。只是司馬方才的那番話,幾乎打消了他們最後的顧慮。


  「各營將士卒將佐名冊交予劉百人將!由劉百人將帶這些財貨,陶百人長率二百騎卒護持隨行。戰事結束,若我仍在,則我來發犒賞撫恤,若我與諸君同去,則劉百人將發放撫恤!」


  「今日與諸君共守此城,望來日,能與諸君富貴相見,把酒言歡!」李延炤眼中噙著淚水,講完最後一句話。隨著他大手一揮,令旗舞動,號鼓響起。各營相繼散去,開始他們最後階段的準備。


  劉季武被數名兵卒抬上馬車。十餘箱財貨也相繼被裝上車。陶恆率領兩百餘騎卒,護送著傷未痊癒的劉季武與十多箱財貨,緩緩踏上出城的道路。


  劉季武掀開車簾,望著在自己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的大營轅門,淚水已在不知覺間濕了眼眶。他回首望去,陶恆正在一旁,沉默地盯著他看。


  劉季武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而後望著一旁陶恆,問道:「陶百人長,此戰,李司馬勝算幾何?」


  陶恆默然無語,策馬又行了半晌,方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劉百人將,你與司馬相知數載,司馬此言何意,你難道不知嗎?」


  「毫無勝算……」劉季武在口中喃喃道:「司馬麾下三千,已盡為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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