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三千棄卒(三)
百戰爭的陰雲很快便在這座小小的令居城上蔓延開來。李延炤遣老營騎卒百人長徐鑒帶百騎前出,護送他們前往避禍。百多名騎卒很快集結完畢,隨行的十餘輛大車之上,乘坐著眾多工匠的家人,並攜帶著每家的行李。工匠中不乏會乘馬者,便又從馬廄中調撥了一批軍馬,供這些工匠們騎乘。
陸一不會騎馬,便毫無形象地半躺半坐在其中一輛車上。他的妻子與老母就坐在另一端。隨行在他們所乘車兩側的,正是派去保護他們的一百多名騎卒。
軍卒們很體貼地給車上放置了不少棉墊之類的軟物,使得這些車乘坐起來異常舒適。本來陸一以為這將是一趟艱苦的旅行,不過看到這種情形,心下暗自鬆了口氣。車行出縣城近十里,他還不覺疲累。漸漸地,躺在舒適軟墊之上的陸一,已經開始喜歡上了這趟名為避禍的旅行。
與陸一等人的閑適不同。陶恆此時正帶著營中剩餘的騎卒四齣勘察地形,偵察敵軍各路動向。在隴西之時的偵察結果表明,劉胤所率的這支大軍,很可能不下兩萬人。然而今番在虜賊營地外的哨騎偵察結果表明,留駐在逆水畔的敵軍,大約只有一萬兩千餘人。
剩餘八千人以上的動向,便成了李延炤的一塊心病。雖然敵軍投入攻城的兵力越少,便對他以及他所統屬的令居縣兵越為有利,不過那剩餘的八千人,不論出現在哪裡,都是一股足以改變戰局的力量。
他回到屋中,展開地圖細細察觀。在令居之外,虜賊可選的進攻路線無非兩條,一是以那八千人急襲廣武。一舉拿下廣武郡,則他們北上的道路便幾乎可以完全打開。若廣武失陷,賊軍大可留下優勢兵力圍困令居,轉而再長驅北向,繼續攻略姑臧周邊郡縣,乃至於動搖張使君統治涼州的根基。
除廣武之外,虜賊最可能進犯的地方,便是距令居一天左右路程的永登縣了。據李延炤自己估計,如今永登的防備力量也只能說是薄弱不堪。令居因佔據地利,尚且徵募流民,編練了兩千輔兵。而永登,除去一千左右的縣兵,便幾乎已無其餘兵力用於守城。
縣令蘇玄雖然也算是士族,並且擁有廣袤田土以及為數不少的蔭戶。但蘇氏家中那數百精銳家兵部曲,卻在蘇撫上任之時大部隨行。永登縣的可戰之兵,充其量不過一千二三百人。李延炤自認如今令居縣兵的戰鬥力,在縣兵之中已是冠絕全州。即使如此,在面對虜賊的強大攻勢之時,都不得不將數量眾多的輔兵編練成為正兵以備戰事。永登縣那麼點縣兵,又濟得什麼事!
然而攻取永登縣,對於虜賊卻著實沒有什麼太過重大的戰略意義。涼州多山,永登所處之地,便是一道狹長谷地,永登在此處立縣,正因逆水流經此處時轉了一道河灣。形成一片肥沃的小小衝擊平原。但自永登向北,雖是可以抵近姑臧,然山道卻頗多崎嶇難行,且險地眾多,自此攻略姑臧,遠不及自廣武向北方便。
李延炤不願去想虜賊攻取永登,也正是擔憂永登縣內那位小娘子的安危。如今他職責所系,即使得知永登遇襲,也無法率部前去救援。若不顧客觀事實強行前去援救,結果便是不但令居因此不守,永登也多半救不下來。自己所率這部縣兵,也很可能在兩部分趙軍的聯合絞殺之下全軍覆沒……
他起身來到屋外,令正在屋外值守的一名護衛召各營主官前來軍議。不多時,各營百人將都尉等等將佐便紛紛到齊。
李延炤將一張方才畫好的城防圖擺在桌案之上,立於上首伏低身體,而後直視著這些部下們。
「虜賊將攻我。諸將有何獻策建言,不妨道來。」
李延炤話音落下,屋中卻陷入一番長久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周興方才抱拳言道:「我等聽憑司馬吩咐。」
李延炤凝神細思片刻,而後望向其餘諸將,繼續問道:「此皆諸公之意乎?」
被他看著的將佐紛紛低垂下頭去。沉吟半晌,眾人言道:「我等無異議。」
「既然如此,我便獨斷了……」李延炤望著城防圖,右手已經點在城防圖上縣城南側:「若虜賊強攻,南側必其主攻之處。此處可遣一老成持重將領前去。誰願往?」
眾將看著那畫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城防圖,依然保持沉默。周興扭頭四望,不由皺了皺眉,而後言道:「司馬,此處不如遣末將前往……」
「好。周百人將勇擔重任,某倍感振奮。稍後,便調撥四百輔兵,一百弩手,一百鐵甲步卒歸周百人將指揮。」
眾將聞言,皆是一臉驚愕表情。如今令居縣兵中,最為稀罕的,便是弩手和鐵甲步卒了。之前在隴西的那場遭遇戰中,這兩支軍隊也在眾人面前展現了他們強悍無匹的戰鬥力。然而經過那場戰事,弩手所余不過二百來人。鐵甲步卒回來之後雖挑選了一部分老營步卒充入,不過如今也才二百多不到三百人。
如此配置,可見在李延炤的預料之中,南城將承受敵軍怎樣迅猛的攻勢。
李延炤的手指,又指向東側城牆:「東側臨逆水,城外地勢雖不平坦,然虜賊立營逆水之畔,也極有可能自逆水順流而上,分兵自東側攻擊。除去南城之外,東城當是最為難守之地,哪位願往?」
眾將稍稍遲疑了一番,人群中已有一個聲音斬釘截鐵地堅定道:「末將願與東城共存亡!」
李延炤抬眼望去,出此豪言的竟是方才被自己申斥了一番的曹建。出乎他本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曹建一向心高氣傲。如今方才遭受了一番申斥。此時必然是急於證明自己,戴罪立功。因此在心底暗暗讚許一番之後,李延炤也已敲定下東城的防守人選。
「曹司馬守備東城。配屬輔兵四百,鐵甲銳卒一百,老營步卒一百。另一百弩手據守城東北角,自此觀察敵軍調度。倘若敵軍擺開陣勢猛攻東城,則弩手便即刻前往赴援。」
「最難守的東、南側城牆,皆已指派將佐據守。西側依山,並不利於大規模敵兵展開攻城。且敵軍若自南側進至西側,行軍路途皆在弓弩射程之內。敵軍決計不會擇此處為主攻方向。此處便讓老營步都尉馬齊,率部三百據守。」
「北側城牆雖面向我州中,可能會有援軍自此而來。然賊軍說不準仍會以此進攻。便以輔兵八百據守此地。余部皆集中營內。作為預備隊,隨時準備支援各門。」
「騎卒不留城中,由陶百人長所率,前出偵騎同時,尋機邀擊虜賊哨騎,破壞道路,襲擊虜賊運糧及輜重隊……不知諸君可還有何異議?」
屋中將佐相互之間各自對望一眼,從對方眼中卻都只看到一絲嘆服。沉吟了幾息光景,眾將皆抱拳言道:「我等無異議。」
「既然無所異議,便各自前去劃分部屬,準備登城據守吧。」李延炤神色凝重地望向眾人:「若虜賊攻城,我必在其主攻之處。同諸位一同斬殺虜賊!」
「司馬放心,我等必與城共存!」周興望著李延炤,不知為何,雙目竟然噙著淚。許是這等嚴峻形勢,令他嘴上雖言及共存,心中卻早已視死如歸。
「望來日,敵退之後,我還能與諸君同坐於此,小酹片刻,共圖一醉!」李延炤緊走幾步,行至屋中,右膝順勢跪倒,雙手已啪地一聲擊在一處,卻是一個標準的抱拳叩地動作。
「願諸君珍重,珍重!平安歸來日,凱旋報捷時。延炤在此,先祝諸君凱旋而歸。再入此門之時,炤必掃榻相迎……」
眾將亦是紛紛跪倒,曹建見此景象,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澀。心中更是想到數年之前,當他們都還只是馬廄中喂馬的小卒時景象。數年過去,幾人之間關係早已不復當初的單純直率。只是命運弄人,如今,在這小小的令居城中,眾人又不得不並肩攜手,準備抵禦虜賊即將到來的如同狂風驟雨般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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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在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之時,日頭已近黃昏,他睜開眼,見隊伍依然在有條不紊地行進著,老娘和婆娘一老一少,也都相互靠著進入了夢鄉。
陸一不願做擾人清夢的那個惡人,更何況熟睡之中的,是他的老娘和髮妻。他饒有興緻地看著兩人熟睡的模樣,髮妻在夢中,仍在呢喃著。陸一輕手輕腳地將耳朵湊近她嘴邊,卻聽到那娘子在低聲喚道:「大郎,你輕點……」
陸一的嘴角浮起一抹滿足的笑意。他輕輕坐回方才的位置,而後百無聊賴地看著道路兩旁緩緩後退的樹林與小山,又靠在軟墊之上,抬眼望著天空。此時自己一家所居的令居縣城,不知又如何了。他想起縣府司馬李延炤。至今陸一仍然記得自己在郡府做學徒之時,與這位李司馬的首次謀面,那次狼狽不堪的經歷,卻不意幾乎改變了他的人生。
陸一偶爾回想起那名將佐之時,也時常在想著,如果自己當初聽從那位將領的規勸,投了軍,便不知如今之計,又是如何一番模樣。是否也還有老母髮妻圍繞在身旁。不過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是那般,則自己這一次,定然是要留在那縣城之中,與虜賊搏命的。
陸一不想去搏命。他連雞都沒有殺過,更遑論去殺人。雖然在他手底下打造出了不計其數的殺人武器,但陸一若是想到自己要用自己的手去拿起那些刀槍,然後刺入敵人的身體,他便會感到一種不寒而慄的顫抖支配著他的全身。
胡思亂想之中,陸一又感到一股濃濃的困意襲來。他輕輕在軟墊上正了正身子,正要進入今天的第二場夢鄉之時,卻聽到身旁軍卒高聲傳令:「百人長有令,全體就地安營歇息!」
士卒們反覆傳遞著這道命令。過了一小會的功夫,陸一所乘坐的這輛車便也停了下來。陸一起身,卻正看到老母與髮妻也相繼醒轉。他起身拉住二人,小心翼翼地將她們一個一個扶下車。
護送自己的騎卒們正在道路兩旁搭建帳篷。方才領頭的那名百人長此時也端坐馬上,看著手下來回忙碌,從車上取下帳篷等物事,便在道旁山林前的空地之上搭建起營地來。陸一上前想要幫忙,卻被一臉惶恐的士卒們拒絕。那士卒戰戰兢兢地告訴陸一:「李司馬已吩咐過,不可讓匠人們旅途受苦,若有招呼不周,我等皆軍法從事……」
感嘆這位司馬叮囑照顧得周到之餘,陸一也感到一種深深的無聊襲來。他走向一旁的工匠們,那些朝夕相處的工匠家人們,如今也是待在一處。孩童們正在追逐玩耍。而婦人們則聚集在道旁的幾塊大石旁拉著家常。
孩童們追逐打鬧之間,一個小童跑得急,不慎被道中藏著的一塊石頭絆了一跤。那孩童摔倒在鬆軟的雜草地上,多半是無礙。孩童也未曾哭鬧。只是掙扎著想要爬起。然而一旁等待他的孩童們卻發現,那小男孩沒有再試圖爬起,而是俯卧在地上,將耳朵貼於地面,不知凝神細聽著什麼。
「二毛,你在幹嘛?」一名小童好奇那小男孩為什麼不爬起來,還在地上不知聽些什麼,便蹦蹦跳跳地上前問道。
被喚作二毛那名小童將手指豎在嘴邊,悄聲道:「噓——我聽見地裡面,有隆隆的聲音——」
圍攏過來的一幫小童嬉笑著道:「二毛是不是摔傻了啊。這地裡面怎麼可能有聲音。走吧走吧,讓二毛自己在這聽,我們繼續玩耍去……」
騎在馬上那名百人長看著這群孩童鬧著,也不以為意。然而聽到孩童們嚷嚷地里有聲音這事,卻終是令他神色劇變!
百人長滾鞍下馬,立刻便趴伏於地,側頭用右耳貼住地面。凝神細聽了片刻,當那隆隆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清晰之時,這百人長一臉驚恐地跳起,拿起胸前掛著的竹哨,便死命地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