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三千棄卒(四)
????????——急促而悠長的竹哨聲在這些聚攏在一起的人群頭頂炸響。軍卒們紛紛丟掉手中的帳篷木材等物,神色頗多不解地望向自己的百人長。
「有敵情!全體戒備!劉長率你那一什,領著匠人及家屬,速入山林躲避!」徐鑒拿開竹哨,邊吼著邊翻身跨上自己那匹戰馬:「其餘人,集合!」
騎卒們紛紛以十二分的速度跑向自己的坐騎。不少人還慌亂地到方才待過的地方拿起他們的弓刀等物,急匆匆地掛在身上,而後相繼爬上戰馬。看馬軍卒將袍澤們的戰馬相繼鬆開。而後自己也跳上一匹戰馬,隨著袍澤們馭馬小跑到道路中間,而後匆忙列成隊形。
「百人長,你看!」當先一名騎卒眼望到遠處山林左近若隱若現的滾滾煙塵,右手一抬,將其指給徐鑒。徐鑒細細觀察著那飛揚的塵土,觀察了一陣,驚恐不已地喃喃道:「三百騎……三百騎……我等如何擋得住……」
「百人長,要不……我等便走吧……」一名軍卒望著遠處的揚塵,神色之中,亦滿是驚恐之意。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徐鑒搖搖頭:「況且丟棄匠人們,即便我等逃得性命,你覺得我等能逃得過軍法嗎?」
「那……百人長,我等卻又要待如何?」
「你去林中,通知劉長,帶著匠人和家眷們,儘快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屬下領命!」那軍卒抱拳,而後撥轉馬頭,一溜煙便已消失不見。
煙塵越來越近。那股敵騎顯然也是發現了這股攔在路中的令居騎卒。那股煙塵漸漸由散漫到匯聚一處,直向眾人所處之地而來。
「迎戰!取弓!」避無可避的徐鑒,帶領自己的七八十名部屬,硬著頭皮向著那股煙塵沖了上去。不過十多息光景,對面胡騎猙獰的臉,已是展現在了眾人面前。
徐鑒嘴邊吊著竹哨,奮力吹響了一聲悠長哨聲。隨著哨聲落下,騎卒們拉滿弓弦的右手鬆開,一片單薄的箭雨呼嘯著直向對面虜騎飛去。
幾乎與此同時,虜騎之中也潑灑出一波箭雨,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與令居騎卒們射出的箭雨在空中交錯而過,各奔自己宿命中的目標而去。
徐鑒一箭放出,轉眼又自箭壺之中取過第二支箭,搭在弓上扯滿弦,吹響竹哨的同時,右手亦是一松,弓弦猛地回彈,將弦上的箭矢送入空中。
聽聞哨聲的令居騎卒們亦是紛紛鬆開手,陣中第二波箭雨便就此激射而出。幾乎在他們鬆手放出第二波箭的同時,對面虜騎放出的箭雨,已是倏忽而至。三百餘人射出的箭雨,密度自然大大超過令居縣騎卒們所能承受的程度。隨著箭矢入肉的噗噗聲不絕於耳,正在衝擊道路上的騎卒陣中,已有不少人紛紛墜馬。
墜馬的騎卒絕望地嚎叫著,卻依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袍澤的馬蹄踐踏過自己的身體。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咯吱聲被湮沒在隆隆的馬蹄之中。徐鑒在馬背上艱難地回過頭,卻見方才還排列整齊的陣中,此時幾乎已有四分之一的袍澤不知所蹤。其餘仍然堅持衝鋒的部下之中,不少人身上都插著箭矢,此時咬著牙,勉力舉起手中弓箭,還想再次引弓射向虜騎。
徐鑒不由得感到一陣心痛。自己麾下這支騎卒之中,大半都是老營騎卒。如今在此經受了人數遠多於他們的虜騎一輪箭雨洗禮,便幾乎已折損三成。而自己這邊射過去那些微弱稀疏的箭矢,卻並未見造成敵騎多少傷亡。
「拔刀!」徐鑒見已沖近三十餘步,便吹響竹哨,大聲喝令道。他心知,面對這些人數眾多的敵騎,自己這支已行進一整日的隊伍,是決計無法用撥馬折返,同時放箭的模式來阻滯消耗他們。如若這樣做,自己這支騎卒,還是遲早要湮沒在這滾滾胡塵之中。
與其在逃跑的道路上被敵人斬盡殺絕,不如拚死衝鋒,或能斬幾個虜賊來陪葬。自知自己任務艱巨,且絕無退路的徐鑒,此時也只能如此行事了。然而對面見他們已行入三十餘步,虜騎們紛紛調整了自己放箭的角度,由先前的拋射變為直射。
眼見敵軍紛紛放平手中弓,徐鑒閉上雙眼,右手仍然倔強地舉著刀。生怕看到虜賊箭雨齊發的場面,會讓他心生畏怯,繼而生出棄軍獨逃的想法。然而奔出不過十餘步,徐鑒的耳中,已是捕捉到虜騎所發的箭矢劃破天空的呼嘯聲。
徐鑒只覺一股巨力衝撞到自己的前胸和肩窩。隨後傳來的便是一陣錐心劇痛。差點因為這股巨力的來襲跌下馬去。他心知自己中了箭,微微睜開眼,便看到兩支箭矢一支插在他的肩窩,另一支插在他的胸口。
兩處箭傷傳來的痛感,令徐鑒愈發清醒。他沒有回頭望,身後傳來那些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已讓他對於自己袍澤們的處境有了一個大概的認知。若是告訴他,此時只有他一人仍衝鋒在路上,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徐鑒的右手仍然倔強地舉著刀,靠著賓士的戰馬衝力,剩餘的十幾步,在幾息之間藉由賓士的馬蹄沖了過去。徐鑒喘著粗氣,手中戰刀已經高高揚起。
「殺!」徐鑒奮力吼道。一股血沫自他嘴角湧出,而他已是沖至虜騎陣中,手中環首刀對著當先一名阻擋他的虜騎便是狠狠劈下!
隨著刀刃入肉的悶響,徐鑒面上現出幾抹微笑。他用力催動著那刀鋒,幾乎將那名被他砍中的虜賊脖頸剖開。看著那虜騎跌下馬去,徐鑒面上現出一抹釋然神色。與此同時,從旁探來幾桿長槍,毫不猶豫地刺入了徐鑒的身體。槍刺的巨大衝力,將徐鑒直接挑落馬下。
徐鑒眼中最後的畫面,便是紛紛揚起的胡騎。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環首刀。然而一名胡騎催馬前來,馬蹄毫不留情地踏在了徐鑒的胸口。一陣劇痛傳來,隨後便是幾近麻木的解脫。徐鑒的眼神漸漸渙散,及至最後,變為一片黑暗。
當先一名虜騎,將手中長槍從一名令居騎卒的屍體中緩緩拔出。而後抬眼四望。方才這支不知死活衝來的敵騎,的確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他手下騎兵,也因這波敵騎的突襲而傷亡了四十餘人。
那領頭的虜騎勒住馬,看著地上散亂的敵騎屍體。敵人的戰馬有不少在血泊中哀嚎,而尚未負傷的戰馬,則用自己的鼻子在屍首中嗅來嗅去,試圖找到自己的主人。
虜騎頭領(匈奴語):將他們身上乾糧財物搜走,人頭砍掉,當作軍功憑證。繼續派人搜索附近,確定附近無人,我等便在此紮營!
數十名虜騎四下而出,遵循他們頭領的命令,前出去尋找附近可能掩藏的敵人。其餘兩百餘人,則將方才那場前哨戰中陣亡和負傷的袍澤橫放在馬背上,緩緩行至方才令居縣兵們拋棄的營地左近。
領頭虜騎策馬緩行在營地中。大車之上攜帶的糧食、器物、工具等,已令他大開眼界。他正要喚手下前來接收這些物資,卻忽然在一個大車之上,看到一個紅色錦緞做成的肚兜。在大車一角,還找到一個紅色的香包。
(匈奴語)「女人?」領頭虜騎發出桀桀桀的怪笑。然後拎著方才從大車上搜出來的肚兜和香包,縱馬馳騁在己方騎兵周圍,高聲道:「兄弟們!附近肯定還有人,可能還有不少女人……再加派些人手,一定要將他們找出來……我們今晚,又有樂子了!」
聽著領頭虜騎的鼓動,那些匈奴騎兵紛紛聒噪起來。領著他們的這名將佐,很是明了自己屬下們的心意。他用這種露骨的方式來激勵著自己麾下的軍卒們。不少人聽聞這一特大利好消息,幾乎登時便自發縱馬四下而出,試圖將他們頭人所說的「那些女人」找出來。
這些連自己文字都沒有的蠻族,卻特別鍾愛對晉人中的女性凌虐施暴。即使中原大地能戰之兵寥寥無幾。攻城拔寨極少遇挫,這些虜賊們也一直以此為樂。本來就是一個率獸食人的世道,這些草原上的游牧民,晉朝統治下的奴隸,便更不憚於釋放他們心中最原始的獸性。
得到鼓舞的匈奴騎兵們無比仔細地開始以那個被拋棄的營地為中心,四散開來找尋那些藏起來的敵軍,以及挑動他們**的未知女人。
陸一一行工匠及工匠眷屬,此時在那些騎卒的護持之下拚命向山林深處鑽去。只不過入林后,再行了兩里地,便已進入山腳下。面前這座山的山勢甚為陡峭,馬匹決計無法攀上。眾人無奈之下,只得折而南行,只盼儘快脫離此地,避開那些匈奴騎卒。
然而帶著眷屬的隊伍,卻又行不快。向南行不過半里左右,山林中便已傳來那些匈奴騎卒的唿哨聲。深知大難臨頭的眾人,只得加快腳步南行。不過兩條腿的人,又怎能跑過四條腿的馬?即使有茂密山林的遮蔽,也只能躲得一時,最終依然要在敵軍地毯一般的搜索之下無所遁形。
陸一的手臂以及身上,已經儘是被灌木刮刺出的血道子,乍然看去面目甚為猙獰可怖。但在這性命攸關的緊急時刻,陸一也顧不得身上手臂上處處傳來的火辣辣疼痛。只是一路向前,試圖找到一個暫時可以讓眾人棲身的地方,躲過身後那些胡騎的追捕。
眾人又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山腳前行了百多步。卻依然未找到適合的棲身點。隨著胡騎的唿哨聲越來越近,護送他們的那一什騎卒,已在什長帶領下自發在他們身側,持弓警戒。人人心中皆知今番定然難逃一劫。只是除去拿起武器,拚死一戰之外,眼下處境也並無脫困之法。
很快,四面八方的唿哨聲便開始聚集在逃難人群周圍。陸一滿心惶恐地抬頭望,卻見不知有多少皮衣裘帽的胡騎漸漸出現在林中。他們人人都騎著高頭大馬,手中鋒刃上,彷彿還猶自滴著血。
負責保護匠人及眷屬的這一什騎卒,在什長被恐懼支配下無奈的衝鋒號令之下衝出去。然而不過須臾之間,便在優勢胡騎的圍攻之下紛紛倒斃於馬下。胡騎們已看到正在山腳下穿行的匠人一行。其中那些女眷們更是令他們興奮不已。他們操著胡語吼叫著,踏著那些令居騎卒的屍首,向那支幾無反抗之力的隊伍發起了衝擊。
林間的灌木叢不時阻擋住這些胡騎賓士的線路,他們紛紛揚起刀,迫不及待地劈開那些阻擋他們前進的灌木枝條。人人皆是神情振奮不已。呼喝著向那些他們眼中的肥羊及戰利品衝殺過去。
手無寸鐵的匠人們,幾乎眼睜睜便看著那些虜騎飛馳而來。這樣的對陣幾乎毫無懸念。陸一起身,徒勞地折下一旁的一根帶刺灌木枝條。不顧那些木刺深深地刺入掌中,出於保護家人的本能,他忘卻了疼痛,也忘卻了他只是一個怕死的平凡人。
一名虜騎直衝而來,陸一看到賓士著向他撞來的軍馬,雙腿顫抖之間,周身都已是無法稍動。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虜騎猙獰可怖的面孔也深深地映入他的眼帘。那虜騎揚起手中單刀,吼叫著便向他劈來。
在自己被那虜騎胯下戰馬衝撞的前一瞬,陸一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短暫的一生開始在他腦海之中反覆回放。平伸出去的帶刺枝條也在不斷地顫抖著。在被那馬撞飛前的一瞬,陸一想的卻是,如果之前投軍,或許今日,會有所不同罷。
脆弱的枝條毫無懸念地折斷,被馬匹衝撞后,陸一隻覺自己被一柄巨錘擊飛起來。他眼中景象在不斷地變換著,被撞飛之前,那虜騎手中單刀落下,砍中了陸一的左臂。
陸一在空中倒飛了幾息光景,隨後像個破麻袋一般撞上了一旁的一株灌木。巨大的衝力讓陸一毫無阻礙地壓倒了那株灌木。灌木的尖刺刺入他身體的痛感都不再強烈,因為遭逢馬匹的撞擊,陸一身體的其餘部位更痛。
在這種巨大的痛感之下,陸一掙扎了沒幾下,又一匹敵馬自他身旁馳過,馬上的虜騎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顯然以為他已是一個死人。
那馬的前蹄,毫不客氣地踢在陸一的頭上。連話都說不出來的陸一,幾乎瞬間便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