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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固守令居(九)

  八十餘名鐵甲銳卒分成兩部分,各自以城樓為中心,由李延炤與周興分別率領,向城牆東西兩個方向殺去。


  李延炤目力所及,皆是黃皮黑髮的漢家兒郎廝殺在一起。前幾日氐羌部眾的消耗巨大,使得他們如今已幾乎組織不起有力的攻擊。趙軍中這些漢人便由第二梯隊頂到了一線,擔任起了攻城的急先鋒。這些漢人皆是先前為劉趙所收編的隴西、關中地區各豪族大戶的部曲家兵及他們所裹挾的流民乞活軍部眾。


  這些部眾雖然也是少經操練,不過較之於被稱作烏合之眾的氐羌族人,這些乞活軍的戰力卻要明顯高出一大截。從登城與守軍廝殺的敵軍組織嚴密,進退有據。士卒與士卒,將佐與士卒之間配合默契,給城上據守的令居輔兵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廝殺之間,李延炤只見不少輔兵被刀槍砍刺而後倒下,使得他心中愈見悲痛。


  這些輔兵經歷這八天來大大小小數十陣的廝殺,起初的膽怯與畏懼也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皆是堅毅麻木。在城上據守的這些天,輔兵們也早已習慣了將刀槍刺入敵人身體帶來的那種莫名快感。起初令他們聞之欲嘔的血腥味,如今聞起來也不再感到那麼刺鼻難受。經歷了這些戰火搏殺的洗禮,即使是這些輔兵,也足堪稱為一支精銳。


  然而看著城上雙方皆是漢家兒郎,卻宛如不共戴天的仇敵一般忘我地互相廝殺,李延炤強忍住心中痛心,右手提著刀向前一揮,怒吼道:「隨我殺!」在這個刀兵相見的戰場上,任何人都沒有太多選擇。李延炤也同樣,想要保住己方那些士卒,便必須要殺盡登城的敵軍。哪怕這些敵軍是與他和他麾下士卒同文同種的漢家兒郎。


  三十餘名鐵甲步卒齊頭並進,在城上配合據守的輔兵,對敵軍展開了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攻勢。李延炤用力一記橫劈,將將把一名面對他的敵軍將佐自腰間橫劈成兩半。那敵軍上身斷裂掉落在城上,意識卻仍是清醒。他圓睜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仍未倒下的腰以下部位,一邊因疼痛而哀嚎著,一邊無比驚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肚皮。


  然而他伸出手,卻只摸到一截掉在體外的腸子。當他將這截腸子舉到眼前之後,終於是再也忍受不住,精神崩潰一般大吼大叫起來。李延炤見得他這副慘象,卻驀然想到當初在金城北岸的牛二壯。鼻子霎時一酸,身體已不受控制地邁步上前,雙手揚起,一刀斬下。


  那驚恐而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終是隨著李延炤斬出的一刀戛然而止。李延炤踏過方才斬殺的那名敵將的內臟與殘骸,繼續大踏步向前而去。行了幾步,卻正看到前排秦大勇帶著兩三名步卒,與數倍於他們的敵軍糾纏戰鬥在一處。一什輔兵在側,與他們一同與這些敵軍戰鬥在一起,卻遲遲無法打開敵軍的阻隔與這些鐵甲銳卒匯合。


  李延炤疾步奔上前,自秦大勇身側沖了上去。秦大勇正拿著手中長刀與面前的一名持雙刀的敵方將佐打得不可開交。兩人你來我往,已相鬥了十餘合,卻仍呈膠著狀態,勝負難分。


  秦大勇只覺身側一陣風驟然颳了過去,隨後他面前已響起金鐵交鳴之聲。定睛細看,卻是李延炤帶著衝力上前,一記勢大力沉的斜劈,逼退了一旁多名敵軍士卒。在這些士卒不敵後退之時,敵方雙刀將佐所處的陣位便凸顯了出來。


  側翼驟然一空,使得這位敵將不由自主地遲疑了一下。然而就在這一瞬,秦大勇一記勢大力沉的直劈亦是照他的頭劈去。敵將見狀不由大驚,急忙閃避。往日稍顯笨拙的秦大勇這一擊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刀口也是帶著勁風,彷彿能開山裂石。


  敵將側身閃避,速度卻只及堪堪避過頭部要害。秦大勇直劈下的一刀直直砍入敵將左肩。刀刃沒入他的肩頭,血便緩緩透過他的衣物與皮甲滲出來。劇痛使得那敵將左手的刀瞬間脫手落地。秦大勇卻並未立即抽刀,而是奮力下壓,直到劇痛迫使那敵將單膝跪倒在地。


  此時秦大勇的惱意涌了上來。方才與這敵將相鬥那麼多回合,無疑使他心急之餘,也大感折了面子,此時手上更加用力,便想生生將這敵將虐殺至死。


  那敵將周遭的部屬見狀,急忙各自揮舞著兵刃,欲上前將自己長官救下。然而李延炤左腳向前跨一步,手中刀已是直刺而出。當先衝來的一名敵軍士卒猝不及防,便被他手中諸刃長刀刺了個對穿。另一旁的士卒見同伴倒地痙攣不止,發瘋一般手執環首刀便向著李延炤撲來。


  李延炤見來者雙手持刀高舉過頂,躍在半空向著自己劈來,倒也略作鎮定,手中刀迎著對方的環首刀而去。久經戰陣的李司馬這一記劈砍正與那士卒的刀在空中相擊,從刀身上傳來的巨力震得那名士卒虎口發麻,轉瞬之間刀便已脫手。


  李延炤乘勢而上,一記橫劈出去,敵方士卒的頭顱連帶著半個肩便自他身上緩緩滑落。李延炤面無表情,一腳踹倒屍體。而後轉身,手中長刀揮動,被秦大勇砍中並牢牢壓得跪倒在地的那名敵軍將佐的人頭也是隨之飛起。


  李延炤手中長刀雖也是斧刃形制的諸刃長刀,不過這連番在城上拼殺,用的都是此刀,這八九日光景下來,砍死砍傷的敵軍不下三五十名,現今也感到刀刃有些遲鈍。


  見李延炤將敵軍將佐砍倒,秦大勇方才回過神來,望了望李延炤,見其面色略有些不豫,方才連忙提著刀,繼續率領麾下士卒與登城的敵軍繼續鏖戰廝殺起來。


  隨著戰鋒營投入戰鬥,並漸漸與那些輔兵們夾攻之下,敵軍在城頭上搏殺的士卒將佐紛紛倒斃或是授首。戰鬥逐漸開始向著有利於令居縣兵的一面發展。然而身為軍中將佐的李延炤、秦大勇、周興等人,卻仍是毫無怯意地引兵衝殺在第一線。各自披堅執銳與敵軍奮勇搏殺,無疑為麾下的那些士卒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


  在將領們親臨一線的感召之下,士卒儘管已是疲憊不堪,卻人人皆是不甘落後。登城的趙軍步卒很快便被人數與之差不多的令居縣兵們分割包圍在城頭,並漸漸呈現出不支態勢。


  而在令居南門城牆外不遠,一名黃皮黑髮,錦帽貂裘的翩翩青年,正在高坡上觀察著令居城頭的態勢。他時不時側頭與左右數名將佐耳語一陣,隨後又投出目光,望向城頭已逐漸趨於不支的己方兵卒。


  「杜子明,你部此番進攻,看來又要以失敗告終了。要孤繼續派人登城增援嗎?」錦帽貂裘的青年望向一旁一名身著筩袖鎧的將領,用生硬的漢語問道。


  被叫到的那名將領在馬上微微欠了欠身,道:「大王,這些日子雖我軍攻城屢屢受挫,但我卻也看出一些端倪……」


  錦帽貂裘那翩翩青年正是趙南陽王劉胤,此次他引軍深入涼境,可說也是臨時起意,事先雖也遣快馬通報長安,卻並未得到趙國國主劉曜的批複。眼見自己兩萬人馬頓兵城下,八九日不得寸進,心中原本比誰都焦急。只是自己麾下這些各族將領,部族族長都已經是盡了力,劉胤也並不好過多苛責他們。


  「哦?杜子明你發現了什麼,不妨說來聽聽。」劉胤對這漢人將領所言來了興緻,示意自己洗耳恭聽。


  「不知大王有沒有聽過中原的一句俗語,叫做『將為軍膽』。令居城中不過是一縣之兵,充其量不過兩千餘。我方攻城並非士卒不用命,卻為何頓兵城下,不得寸進?皆是因敵據守令居城的,乃是一員良將。」


  杜子明看著劉胤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方才繼續道:「我聽這些天自城上血戰逃回的士卒言道,城上守敵有一部分兵卒,全身皆著鐵甲,面覆鐵面。我等麾下軍卒手中刀劍,根本傷不得他們分毫。反而他們人人皆執一柄六七尺長的長刀。兩相比較,我軍自是落了剎那下風……」


  劉胤點了點頭:「以子明所見,又將如何破敵?」


  「愚下所見,敵軍分配調度有方。這八九日下來,城中守軍傷亡定然也已過半。然而敵軍卻並未有絲毫困頓疲憊之意。」杜子明回想了一番開戰以來的種種境況,又道:「每次我等士卒登上城頭,血戰一番,眼看便要將敵軍擊退。然而敵軍一待這些鐵甲步卒前出與我等苦戰,便立時士氣倍增,反倒能配合鐵甲步卒將我等擊潰!」


  杜子明略一思忖,總結道:「由此,卑下敢斷言,敵將必在這城上,甚至,就在這南門之上!」


  劉胤笑了笑:「子明,你所講這些,孤都知曉。不過不知你又有何妙策,來讓我等找到這位敵將,並設法除掉他?」


  杜子明在馬上拱手道:「那要看大王舍不捨得了!」


  劉胤眉毛一挑:「此話怎講?若能於此擊破敵軍,佔據令居,我自是求之不得,又有何不捨得可言?」


  杜子明:「既是如此,卑下便請大王遣麾下精銳騎卒下馬登城。敵軍必抵擋不住。我等可觀城上何處激戰,何處有敵軍鐵甲健卒。再由一部騎卒向激戰之處集中放箭。若敵將負傷或是授首,則敵軍必然崩潰!」


  劉胤思忖片刻,皺眉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城上的我軍士卒,也皆要遭箭矢覆蓋?你言道敵軍鐵甲覆身,刀劍難入,我軍所發箭矢,又怎會輕易將其射死?」


  杜子明:「大王切莫忘記,我等還有那些!」言罷,眾人循杜子明手指方向看去,卻正見到陣后那數架巨大無比的投石機。


  「便依你之計!一刻鐘后,劉鉉所部棄馬登城,務要將城上敵軍分割包圍,使敵將率鐵甲步卒前來支援。」劉胤望向城頭,又悠悠嘆道:「不想我避開了金城,卻仍在這小小的令居城下不得寸進。如今最佳時機已過,即使攻克令居,我等也不得不回軍了……」


  一員將領縱馬而出,向劉胤抱拳領命,卻正是方才被劉胤點名的劉鉉。雖然知自己率部前去,也只是為了引出敵將,好讓己方弓矢與投石機尋機展開這場「斬首行動」。然而劉鉉還是義無反顧地領命前去。他去往陣后待命的騎卒隊中,召集了自己的十來名手下百夫長,點起自己所屬人馬千餘人,命馳往城下。霎時,大隊騎卒便賓士在濛濛細雨中。雖沒有漫天煙塵,不過看起來仍是蔚為壯觀。


  千餘匈奴騎卒行至城下護城壕處,便紛紛下馬,各執兵器沿著乞活軍留下的攻城梯向城頭攀登而去。每什留下兩名士卒將本隊軍馬等引回營中,而其餘參與登城的匈奴騎卒,已是不顧一切地殺上城頭!


  隨著匈奴騎卒登城,本來已呈現不支之勢的趙軍步卒紛紛又振奮起來,李延炤見本來已可以擊退登城的漢人乞活軍士卒,卻不料突逢如此變故,登時大急,望向漸呈不支之勢的己方士卒,大喝道:「變陣!戰鋒營居前,輔兵居后!」


  李延炤的口令隨著周圍士卒的口口相傳,城頭的令居縣兵紛紛依言而動。很快,全身鐵甲的戰鋒營士卒皆已集中在每隊的前排。人人手中所執長刀皆是帶著刺目的鮮紅血色,望上去觸目驚心。而輔兵們則紛紛緊隨其後,他們手中長槍的槍尖,也顯出擇人而噬的寒光。


  振奮起來的乞活軍與登上城頭的匈奴騎卒合兵一處,開始向著周遭三面圍攏的令居縣兵發起衝擊。然而得益於李延炤臨陣調度有方,在戰鋒營士卒面無表情的砍殺之下,上前的無論是匈奴騎卒,還是乞活軍士卒,皆已是倒在血泊之中。城上屍首堆積,令仍活著廝殺的兩軍士卒幾乎無處下腳。


  李延炤神色不善地望著登城的匈奴騎卒,怒火在他胸中燃燒著,幾乎無法抑制。他高舉長刀,殺字甫一出口,離他最近的一名匈奴騎卒已是應聲而倒!

  然而就在此時,城下忽然一波箭雨覆蓋上來,李延炤猝不及防,側對著城垛的左臂便中了一箭!那箭雨來得突然,毫無防備的雙方士卒紛紛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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