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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後院失火

  對有功將士的封賞,宴請有功將卒的這套流程走下來,已經是深更半夜了。望著醉倒在主位上,放浪形骸的張駿,席間那些仍是清醒著的刺史府屬官們紛紛起身,架起醉倒的同僚告辭退出。李延炤等見狀,亦是紛紛跪地叩首,告辭返回。


  宴席散去,內侍們開始收拾席間一應賓客所用碗碟等。待收拾完畢,留在醉醺醺的張駿身邊的陳珍便揮了揮手,讓內侍們退下。而後,陳珍便扶起醉意盎然的張駿,向內室而去。


  進入內室之後,醉醺醺的張駿微眯著眼,掃視了一圈室內,見並無旁人。立時便掙開陳珍的攙扶,行至榻前坐下,一副清明神色,哪還有半分醉意?

  陳珍見狀大驚:「使君……」話還未出口,便見張駿哈哈一笑,撫掌道:「陳折衝切莫驚愕。此番飲宴,席間屬官諸將所飲皆酒。而駿所飲,俱為水也。」


  「孤在席間故作醉態,不過是想令一二知心之人與孤同往此處,議事而已。」見陳珍垂首不語,便出言問道:「今番西域克定,折衝覺之後當如何?」


  陳珍沉吟片刻,拱手道:「謝主簿自往軍中,兢兢業業,凡事皆率先垂範,之前雖為儒生,卻能與士卒同甘共苦。軍需錢糧等,也皆置辦妥當。於兵略也頗有見地。先前聞西域克定,曾與屬下明言,此番當東拒胡虜,休養生息,萬勿再起刀兵。屬下聞之,深以為然。」


  「哦?」張駿的眉頭輕輕挑了起來:「謝主簿之意,折衝是覺贊同?」


  「軍國政事,使君自有明斷。」陳珍垂首道:「然此番克定西域,年中已歷大戰三次。府庫為之一空,加征的稅糧也使得平民之家如今難以糊口。先前沃干嶺一敗,損兵折將,更是雪上加霜……」


  「念及於此,屬下斗膽諫言,敢請使君萬勿輕動刀兵。如今護羌長史既已委任李定東,便可支給部分錢糧,派駐銳卒與之合兵一處,扼守令居,嚴防虜賊進犯。而西向經略商路,累積資財,便是來日引軍東征,府庫充盈,兵強馬壯,倒也平添幾分勝算。」


  張駿點點頭,而後方才醒悟陳珍仍是站著回話,忙指向一旁胡床,請陳珍坐下。陳珍躬身面向張駿,小心翼翼地行至胡床旁,而後規規矩矩地跪坐於上。


  「折衝覺李定東此人,可信與否?」張駿見陳珍規規矩矩地坐定,方才口唇輕啟,問道。


  陳珍微微猶豫了一下,而後答道:「定東先前扼守令居,損失不小。使君是否覺其自籌軍資,置辦糧餉器械,是為不妥?」


  張駿面有憂色:「吾聞定東清心寡欲,一心撲在軍伍之中。媒人並非沒有,廣武、令居各地民女,風姿也算中上。而李定東卻連家室都不娶一房。先前你我猜測李定東賣首之事,乃是為其個人聚斂財貨。然此番靈鈞台下,見令居一縣之兵,便如此精壯彪悍,可見此人所圖非小,想必先前所斂財物,也多半用于軍中……」


  陳珍拱手道:「使君所慮至為深遠,定東聚斂資財,一不修房,二不娶親。生活亦是單調樸素至極。若非將資財盡皆用于軍中,實是難以解釋。若其人果有反心,著實不得不防……」


  他沉吟半晌,又抬頭望向張駿,道:「屬下素聞李定東與廣武郡守辛翳、令居縣令辛彥交好,若三人串通一氣,心生不義,便是蕭牆之禍。私以為辛彥尚可留駐令居。然辛翳則必調離廣武。今宿衛編練已有小成,便請使君令謝主簿為護羌校尉府主簿,領軍駐節令居。如此安排,便是李定東有什麼二心,想必也束手束腳,難以施為了。」


  陳珍的建議令張駿不由得眼前一亮。長久以來困擾他的諸多問題似乎就在一一化解之間。往日中,叔父與自己都頗為倚重的韓璞等人,統軍作戰的才能實在有些捉急。而現今冒出來一個能打的李定東,卻又說不準懷沒懷著什麼別樣心思。


  張駿一直在糾結著將如何安置李延炤這顆燙手山芋。曾想將他調往州治,任自己府中屬官。不意那些士族高門對於自己想要提拔寒庶卑流與之對抗的心思,早有覺察。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能夠容得府中有一個陳珍,已經是足夠寬容。若再插個李定東進來,卻是任誰也不會輕易答應。先前眾正盈朝,找了個蹩腳借口強烈要求處死馬平,也可以視作這些士族高門對於使君將重用寒庶卑流一事所引起的反撲。


  而李延炤拔擢為廣武郡府屬官,出任令居軍司馬以來,處心積慮地累積資財貨殖。無疑更令張駿深感不安。他已覺察到李延炤此人是一柄鋒利的刀,不過這刀若是指向敵人尚可。張駿所慮,正是恐懼這柄刀有一日會指向自己。


  陳珍也正是窺破了張駿的心思,提出由謝艾率新近重組編練的州治宿衛精銳,駐節令居。一來可增強涼州的邊防實力,若虜賊再度北犯,廣武一線已有充足兵力可阻擋敵軍進攻。二來便是讓謝艾牽制李延炤,並調去一名與李素無交情的郡守,最大程度上杜絕任何反叛可能。


  張駿長嘆一口氣:「先公在時,孤曾頑劣不堪。那時承蒙先公恩澤庇佑,不知何為艱難,何為愁苦。直至今日,先公已然作古。事無巨細,都要孤一一過問,方知局面內憂外患,維持尤難。」


  「使君也不必過慮。李定東自雍秦流亡而來,又非高門子弟,了無根基,一時若論其有二心,未免失之公允。屬下妄測,其許是為歸鄉復土之念所驅,時時不忘先公之願。若使君驅使得當,此人倒也是大有可為。」


  陳珍一番寬慰話語,卻也並未令張駿的神色輕鬆下來。他緩緩拿起桌上石硯,端詳著道:「希如折衝所言。今後凡軍國政事,若有疑難之處,還望折衝與孤答疑解惑。」


  陳珍諾諾連聲。而張駿的面上,不僅沒有分毫釋然,反而變得更加凝重些許……


  李延炤率領諸將一路行回臨時安置諸軍暫住的宿衛營地。諸將之間皆是喝了些酒,又逢戰功獎勵,人人滿面紅光,得意不已。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邏宿衛,皆是用帶著些許嫉妒的異樣眼神望著他們。白日中令居縣兵押送俘虜入城的威勢,這些宿衛也皆是親眼所見。陳珍領兵日久,早知凱旋歸來的兵將最是驕橫,因此特命城中宿衛軍營為令居縣兵騰了不少空房,飲食供應也極盡優待,免得這些大爺心生不滿,在使君眼皮子底下搞些什麼事情出來,到時候他與李定東都交代不了,大家面子上也須不好看。


  諸將歸營,便即各自回到自己營中,召集麾下兵將申飭一番軍律,以防麾下兵眾擅自出營,尋釁滋事,產生不必要的麻煩。李延炤今日喝的不少。雖然那種像醪糟一般的米酒沒有帶給他多少醉意,不過連日奔波,也已是困頓不已。躺倒榻上便沉沉睡去。


  縣兵在姑臧城中又留駐兩日,隨著封賞與賜予陸續到位,李延炤又受召前去面謁張駿。將手中官印換成張駿發給的護羌校尉府長史官印。隊伍隨之又陸續補充了些糧草,隨即啟程,踏上回鄉道路。


  此番征戰西域,諸營中陣亡士卒合三百餘名。因西域天氣炎熱,無法將之帶回縣中,便由將卒們一同擇地將這些袍澤埋葬。而這些陣亡軍卒的名冊卻皆已記錄在案。回到縣中,勢必又要將這些名字刻成令牌與石碑,再送去忠烈祠中擺放。


  李延炤心中已是計劃好之後要做諸事。上次賣首的資財,經發放撫恤及之後打造兵甲器械,已是花費百萬錢。仍餘下百萬錢,李延炤卻是想劃撥一部分,用作開設數間學堂,以供軍中將卒遺孤上學所用。


  念及這開設學堂之事,他不由得又想起課本的問題。一念及課本,便想到在歷史上頗為神奇的活字印刷術。畢昇之前,之所以知識幾乎被世家大族壟斷,便是因為書籍皆是手抄或者採用一整塊雕版印刷。手抄且不用說,效率低下,成本高昂。而雕版較之手抄,雖然進步不小,然而亦是面臨著使用壽命、印刷內容的局限性,以及依然高昂的成本。


  活字印刷術,在人類歷史上都可謂是一項偉大的發明。畢昇將陶土製成一個個單字的小字模,而後燒制變硬。之後只需將不同的字排列組合完畢,便可以在排好的活字板上刷墨,隨心所欲地印刷各種書籍。這一發明可以說打破了長久以來的高門知識壟斷,並使寒庶階層的儒生、士子等,得以通過學習,漸漸形成文官勢力,成為治理國家的中流砥柱。


  向寒庶階層,普羅大眾普及教育,還有最為明顯的一個好處,便是可以打消當下這種階級固化嚴重的局面。士族高門之所以可以壟斷著各條上升通道,便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年代的寒庶卑流根本讀不起書。無法獲取知識,自然不能與這些高門士族相抗衡。


  不過文明在發展的道路上,總是會出現一些變革。今番在姑臧城中,李延炤不經意間登上營牆望樓,便看到他終身難以忘懷的一幕。在城北洪範門左近有一間大院,院中坐著不少儒生打扮的半大孩童。看樣子便是一所學堂,只是這學堂與一般學堂還不大一樣。其中的教師與學生之間,皆是用手語在溝通交流。


  後來李延炤才知道,這所書院正是涼州首任刺史張軌命屬官設立的。張軌晚年自己患了中風,癱瘓在床,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雖然自己仍有衣食供養,不過念及那些不會有供養的普通百姓中的聾啞人,便生出設立這一間特殊學堂的念頭。


  張軌的這一決定,使州治中每年多出一筆不菲的開支,來作為這間特殊學堂的經費。而這一舉動雖然落到實處,卻也並未引起士族高門多麼激烈的反對。或許是這些自視甚高的士族家庭覺得,這些聾啞人對自己的利益與位置並無威脅,方才默許這所學堂延續道了現在。


  李延炤生出這個想法,一方面是想為那些軍中陣亡將卒的遺孤尋一條出路。另一方面,也是為他自己儲備人才。畢竟如今他成為護羌校尉府屬官已成事實,這個護羌校尉雖一般都是由涼州刺史兼任,不過張駿親領此職,率軍出征的可能性顯然是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將來極有可能發起的收復隴西的軍事行動,便多半由州治委派一名主將,代行護羌校尉職責。而謝艾與李延炤,一名主簿,一名長史,便勢必作為副將從征。至於打下隴西之後尋得哪塊地方來治理,並將之作為自己手中穩固的後方,現下還不是他能夠操心的事情,只不過他卻想到,若有那天,自己手中一定要有一二可用之人,不至於臨了再抓瞎。


  自姑臧返回縣城,諸軍又走了三日。而當三日後黃昏時分,李延炤領軍出現在令居城北的時候,卻在北門之外,看到了一臉焦急無措的廖如龍。


  初見廖如龍,李延炤心中還有些奇怪。而廖如龍早已是飛馬奔上前來,不待坐騎進至李延炤身前,已是滾鞍下馬,聲調中帶著哭腔道:「屬下疏忽,罪該萬死,請司馬治罪!」


  李延炤見他神情模樣,一種不祥的預感乍然湧上心頭。他面色肅然地望向廖如龍:「可是小娘子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廖如龍跪伏於地:「屬下有負司馬重託……還望司馬治罪,屬下萬不敢辭……」廖如龍話音方落,李延炤手中馬鞭已是憤而甩出,正抽中廖如龍的背。


  抽完這一鞭子,李延炤倒也是恢復了幾分理智與清明,他從馬上探身,一把拽起廖如龍,道:「起來,這裡並非說話之處,且同我一起進城,再細細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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