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熬鷹
蜀山腳下的這個小酒館一如既往的熱鬧,清晨的微光會蒸出深藏在酒窖濃郁酒香,吸引各地的江湖兒來到這個酒館喝兩口。
酒館門外的簡易木棚下,滿頭雜草的麻袍老人一人獨坐,面前擺著一壺濁酒。
老人嚼著草根,任由野草的酸澀在口中慢慢瀰漫開來。他抬頭望向前方的蜀山,腦海中沒由來的想到了前幾天請他喝酒的少年。如今這個江湖,這樣熱心樸實的年輕人著實不多了。
兩壺酒,一盤牛肉,不過五十文錢。但是,因為那個少年不帶任何目的性的單純動機,讓他變得和江湖裡其他人不一樣,讓老人對他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愛。
老人目光環視四周,從酒館里的江湖遊俠身上一一掃過,輕輕搖頭。如今的江湖呀,早就變味咯。也就在之前的那個少年身上,他看到了一絲當年江湖的影子。
老人喝完酒壺裡的最後一口酒,算了算時間,發現自己也該上蜀山了。他記得,那個請他喝酒的小夥子跟他說過,他要上蜀山,而且很著急。所以,他第二天起床之後就再沒有看見過那個小夥子的身影。
不修邊幅的老頭再從頭上拔下一根雜草含在嘴中,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慈祥的笑意。或許,他今日上蜀山還能在碰到那個有意思的年輕人。
也不知道上了蜀山他過得怎麼樣,別人生地不熟的被蜀山上的那些小道士給欺負了。
待會見到了太玄之後可以跟他提提這個少年嘛!讓太玄給這個年輕人找個好師父,不說他修行天賦如何,那份心性定是極好的。
……
今天,泰安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大雪擁城,整個世界一片潔白。
樓台軒榭,湖水草木儘是白色的黎府內,一點顯眼的紫紅色緩慢而行,在銀白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淺一致的腳印。
黎府內,有湖卧於後院,湖中央建一小亭。一身紫紅大長袍的劉天帝走到湖旁。湖水結冰,晶瑩剔透,薄如蟬翼。
高大男人望了眼湖心那處黑點,右腳輕輕邁出,繼而左腳跟上,朝著湖心小亭踱步而去。高大男人踩在湖水薄冰上,不見任何異樣,直到紫紅身影踏上湖心小亭的瞬間,一聲輕響在身後響起,繼而緩慢朝湖邊推進。薄冰湖面上出現一條清晰「小道」。
湖心小亭上,白袍男人襲地而坐。面前置一紅泥小爐,爐火跳躍,帶出滾燙酒香縈繞上空。
一身白衣的黎子淵抬頭看了一眼高大男人,輕輕抬手示意對方坐下。
劉天帝盤膝坐於白衣對面,一杯煮酒適時遞至面前。紫紅身影微微低頭,彎腰,雙手恭敬的接過酒杯,也不顧酒液滾燙,仰頭一飲而盡。
黎子淵望了一眼伸手擦嘴角的劉天帝,臉上掛著微笑問道,「如何?」
一身紫紅長袍的高大男人放下酒杯,臉上帶著一點淡淡的無奈問道,「真話?」
白衣人影極輕,但極堅定的點頭。
劉天帝砸了砸嘴,脖子一縮,臉上帶著一副像是慷慨赴死的決絕認真的回答道,「沒味。」
坐在爐前的丞相大人眼皮一抬,吐出兩個字,「俗犬。」而後望著劉天帝繼續說道,「你這個月的酒沒了。」
一身紫袍的劉天帝一臉苦瓜的望著白衣丞相,好在也算是有所準備,沉默接受。想來是想到自己接下來一個月都沒酒喝,劉天帝再抓起一杯他口中沒味的煮酒一口灌下。
黎子淵同樣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杯,閉上眼睛細細回味一番后望著劉天帝開口道,「挨了那麼多次教訓還沒改過來。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劉天帝繼續沉默,頭低得更低,彎腰更甚。半響之後才開口道,「寧之遠最近在查都有那些家族插手白澤之事。」
白衣丞相放下酒杯,拿起鐵鉗撥弄著面前爐火,嘴角勾起冷笑道,「就算他查出來又能如何?」
劉天帝雙手來回磨搓,望著亭外漫天白雪開口道,「我倒希望他有機會能來泰安城。」
黎子淵端起紅泥小爐繼續倒酒,笑而不語。
來泰安城?
他最清楚插手白澤之事的世家宗族數量龐大到了一個什麼地步。在以各大世家宗族為骨架的南唐,和這些家族為敵無異於和整個天下為敵。
在這些世家的圍殺下,寧之遠還有機會走得到泰安城?
端起酒杯再飲一口,白衣男人望著外面銀白的世界輕聲道,「下去安排一下世家聯合的事。」
劉天帝低頭「嗯」了一聲,起身離開。行至小亭邊上,身後傳來黎子淵雲淡風輕的聲音,「有些世家捨棄了就捨棄了,沒什麼捨不得的。」
紫紅色的高大身影只是微微一頓,然後繼續朝著湖面走去。上位者棄卒的事情他已經見過太多了。
只是,這一次想要咬死寧之遠這頭大象又需要多少只螞蟻的命去填。
……
南唐中部一座叫做白州城的小城,寒風捲起漫天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煌煌而至。
清晨,天邊的晨光在披上白裘的廣袤大地上由東向西如浪潮緩慢推進,最後悄然推開白州城門。
城門剛開,當先一騎帶著身後三百重騎魚貫而出。陽光灑在森寒鐵甲上,火紅的雄鷹圖騰耀眼奪目。火紅雄鷹,南唐精銳軍團武陵鐵騎的標誌。南唐律法,無虎符,百騎以上不得調動。
這位率領三百鐵騎的年輕將軍手中自然是沒有虎符。在修行者的世界中向來講究機緣二字。機緣到了,修行自然是一日千里,方能斬開重重阻礙,得道飛升。不到而立之年的崔顥端坐在戰馬上,身旁跟著兩位身穿黑袍的陰翳老者。崔顥覺得自己的機緣到了。無虎符調動軍隊,那是死罪。
不過,這個死罪是對於一般將士而言。在以各大世家宗族為支撐的南唐中,對於四大門閥之一的崔閥子弟來說就不一定適用。特別是在他調動這三百武陵鐵騎是在得到了崔閥高層的首肯之後。那麼,這個外人眼中的死罪就極有可能變成他的機緣。
在南唐軍中摸爬滾打了將近十年才堪堪混到一個不入流的牙門偏將的位置。出身崔閥的崔顥自然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平庸下去。這世上有些機緣不就是要靠命來博么?事成了,榮華富貴,平步青雲,失敗了,那就把這一腔熱血灑在冰天雪地里。他看了一眼兩旁老神自在的黑袍老人,心中隱隱猜到了這次任務的目標。
想到那頭不知道要踩死多少螞蟻的大象,崔顥握著韁繩的雙手一陣細微的顫抖。他轉念想了一下完成這次任務之後的光明前途,望著前方的漫天白雪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才勉強壓下心中恐懼,帶著三百武陵鐵騎絕塵而去。
白州城外百里官道上,寧之遠一身白衣,負劍而行,身後一串在漫天雪地中顯眼的腳印帶著一縷極淡,但是卻實實存在的猩紅。
自青石鎮外而起至如今的白州城,不遠不近兩千里路途。以寧之遠疑似羽化境的修為走了一月有餘。這些時間自然不是浪費在走路上。
時間都花在了殺人上。
用劉天帝的話說,寧之遠是頭大象。那些各大世家的阻截隊伍是一隊隊螞蟻。
螞蟻多了確實可以咬死大象。只是,想要咬死大象,這群螞蟻的數量需要多到一個什麼地步。在這個過程中又需要多少螞蟻的命去填?
山道外,兩道人影披一件白色披風伏於雪地之中。在他們前方就是那位負劍而行的白衣劍客,那位下蜀山之後便名震南唐的青年天才。
「甲」、「乙」,兩位在南宮世家十二頂級殺手中排名最靠前的死士相視一眼,都看見了兩人眼中濃濃的疲憊。
自青石鎮開始,在白澤之事後面推波助瀾過的各大世家便輪番派遣殺手截殺寧之遠。
北燕佔據北方廣袤大地。那片廣袤大地上多草原,自然也多雄鷹。北燕人自幼便學習熬鷹之法。孤傲的幼鷹站在細棍上沒日沒夜的和熬鷹人對視,渾身精氣神被逐漸消磨殆盡。哪怕最驕傲的雄鷹最後也會在沒日沒夜的煎熬下低下高傲的頭顱。
各大世家派出海量的殺手隊伍,依次截殺寧之遠,就是要消磨掉寧之遠的精氣神,要讓寧之遠成為被熬的那隻鷹。
可是,從青石鎮到白州城。兩千里路途,林氏宗族的殺手隊伍被打殘,最後全軍覆沒,蕭氏家族的殺手隊伍全軍覆沒.……
一直到現在,各大世家的殺手隊伍只剩下南宮世家的這兩個殺手。各大世家宗族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才是被寧之遠熬的那隻鷹。
他們看著寧之遠流血,看著寧之遠受傷,看著寧之遠真氣逐漸枯竭。可是,這個男人一直沒有停下,他一直在走著,沿途的阻礙都被他背上的長劍斬得粉碎。
遠處埋伏的兩位殺手相視一眼,決定進行最後一次刺殺。刺殺成功,則寧之遠倒下,他們回到家族接受賞賜,一步登天。失敗?作為南宮世家的死士,他們從來沒想過失敗,他們只想過死亡。若是真的成不了壓死這頭大象的最後一根稻草,那麼埋骨在這晶瑩雪地中也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寧之遠望了一眼前方,一片雪白,不見任何異樣。心中默念,「林家,蕭家,王家.……」
「一共十七世家,三十八宗族。」他把這些家族都默默記在心中。這些家族都在白澤之事上出過力。
血債自然要用血來償。
一路上那些殺手流的血自然是不夠的。
就在寧之遠出神的瞬間,一道白衣身影從雪地中猛然躍起,一道耀眼的劍光斬開層層風雪轉瞬即至。
寧之遠右腳朝右踏出一步,身體以右腳為軸側身讓開劍光,伸手搭在了背後的劍柄上。
一劍避過,他看清了來人的模樣。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年,估計和段胤差不多年紀。籠罩在寬大白袍下的少年面無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像是冰冷的殺戮機器。
寧之遠背後長劍出鞘一寸,少年瞳孔一縮,身體微弓,汗毛炸立。
他能感覺到,寧之遠體內的真氣所剩無幾。可是,當寧之遠的手搭上劍柄的那一刻,眼前這個眼中總是掛著和善的青年在少年的眼裡頓時成了最危險的猛獸。
那是源自身體本能的恐懼。
寧之遠手中長劍再出鞘一寸,少年眼中開始出現恐懼,握劍的手開始顫抖,嘴唇開始發乾。
風雪吹過,少年的頭顱高高拋起。他沒有看到寧之遠的劍出鞘第三寸。
因為此刻寧之遠的長劍已經歸鞘。
不過,就在寧之遠長劍歸鞘的一瞬間,另外一道身影暴起而至,手中長劍從背後直刺寧之遠胸膛。
長劍速度太快,又恰好在寧之遠鬆懈之時。換在平時,寧之遠自然能夠避開這一劍。只是,此時的寧之遠真氣枯竭,精神也已經消耗到了一個極限。
所以,這一劍寧之遠只是堪堪避開了要害。
一劍,寧之遠沒死。
所以,他沒有出第二劍的機會。
寧之遠單膝跪地,隨著咳嗽,鮮血從嘴角溢出。低聲呢喃道,「這應該是南宮世家吧。」
「所以,只剩崔閥的人沒到了。」
寧之遠話音落下,三百武陵鐵騎捲風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