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救命

  「小楓回來啦!長這麼漂亮啦!到我家來吃飯啦!」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呼啦啦地聚過來夾道歡迎,紛紛熱情地招呼著。


  鄉里鄉親們就這麼實誠,用他們特有的質樸純情,表達著他們發自內心的善意。


  這個村子有一個美麗動聽的名字——蝴蝶村,村子里的人就像他們村子的名字一樣熱情好客。說句不誇張的話,我要是在這兒住上一年半載,天天都會有人上門邀請我去做客,而且還不帶重複的。


  「嬸子大叔們好,今年又是好收成啦!」我臉上堆滿了由衷的笑容,和林鑫下了車,挨家挨戶送祝福。


  「是呀,今年又是大豐收,全託了你大舅的福!」大家笑呵呵地,毫不掩飾地表示著對大舅的誇讚。


  他們說這話算是摸著良心道出了肺腑之言,我不表示反對。這個地方以前窮的叮噹響,在我大舅的帶領下,那也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啦,更有闖勁的年輕人已經上天(飛機)入地(地鐵)啰,真是我們的生活比蜜甜啦!


  「尕奶奶,你的寶貝外孫女回來啦!」


  成群的小羅頭們圍攏過來,有的叫「姐姐」,有的喊「阿姨」。牽手的牽手,抱腿的抱腿,前呼後擁地把我往大舅家裡拽。


  「我的乖囡囡,你總算回來了!」


  外婆聽到動靜,早就拄著拐杖顫顫微微出來了。她衰敗的身子佝僂著,老腰幾乎彎成了一隻弓形的蝦。她的臉上布滿了層層疊疊的褶子,皺得像熟透了的核桃皮。


  wuli親親外婆越發的衰老了,我的淚水霎時盈-滿眼眶。


  我脆生生地叫著「外婆」,聲音有些哽咽,勾下腰膩在她老人家的懷裡,任由她「心肝寶貝」地喚著。


  「囡囡,把頭抬起來,讓外婆好好瞧瞧!」外婆溫暖的手在我的臉頰、額角反覆撫摸,目光渾濁但充滿憐愛。她的手也皺得像脫了水分的白菜幫子,比老松樹皮還要乾枯。


  「唉,我們這不受待見的人只好打道回府算啰!」林鑫跟在我的後面,看半天沒有人理睬他,半真半假說著酸溜溜的醋話,轉身佯裝要走。


  「你要走趁早,沒人留你這個皮小子!」外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舉起拐杖順手敲了林鑫一拐巴。


  林鑫抱著頭,跳起腳狼狽鼠竄,氣咻咻地抱怨,「外婆,我都多大了,你還敲哇!」


  表哥捂住肚子,蹲在地上笑得前俯後仰,儼然一副看戲不怕台高的樣子。


  哎呀,也不怪他倆這幅德行,外婆的拐杖的確能讓他們心有餘悸的。


  拐杖倒是普普通通的深紅色的龍頭拐,是我爸登上武當山的時候,給她帶回來的禮物,據說沾了道家的仙氣,由於時間久遠,已經磨的相當光滑了。這不是重點,關鍵在於這東西昭顯著他們哥倆的童年陰影。


  就拿說那次釣龍蝦來說吧,就夠他倆記一輩子的。那是我八歲時候的暑假,表哥十歲,林鑫才六歲,我們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紀,成天像牛鬼蛇神在村子里亂晃蕩。


  那天中午,外婆剛剛把我連哄帶騙摁在床上睡迷糊,表哥躡手躡腳推開門,撓了撓我的腳板心,我忽地一下就醒了。


  我塞了個枕頭在外婆懷裡充數,悄悄地滑下床,屁顛屁顛跟著表哥出了房門。我本來就是閉著眼睛在假寐,專門等他倆帶我出去玩。


  林鑫拎著小木桶,扛著三根吊杆,把裝著蚯蚓的塑料袋遞給表哥,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就來到了村頭的小河邊,興緻勃勃地開始釣龍蝦。


  那時,龍蝦還沒有被村裡人大面積養殖,還不可能成片成片地打撈,臭水溝、魚塘角落往往是它們的繁衍之地。雖然小龍蝦當時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風靡全世界,但已經有少許前衛的人開始嘴饞地把它們當成美味佳肴。


  小龍蝦漸漸地登上了大雅之堂,很快就成為人們的囊中之物,越來越多的人將目光瞄準了它們。市場就是這樣,有需求就會有殺戮。


  表哥和林鑫隔三岔五在木棍上綁了棉絮,躲在村口的臭水溝釣上一下午,積攢滿滿一小木桶的龍蝦,讓舅媽帶到街市上賣個兩三元的硬幣,揣在褲兜里咯嘣咯嘣直響。


  我心裡早就被誘惑的痒痒的,恨不得每天做他倆的小尾巴去耍耍,可礙於外婆三令五申不准他們帶我去水邊,兄弟倆沒有膽子輕舉妄動,每次都支支吾吾哄騙我呆在家裡做乖寶寶。這次我死皮賴臉央求了好幾回,他倆總算善心大發鬆了鬆口,但是要求我做了「不讓大人知道、乖乖聽從指揮」的保證。


  我表面上說是來釣蝦子,實際上是個搗蛋鬼,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又嫌太陽大,一會兒要林鑫給我用樹枝編帽子,一會兒又要哥替我去摘河裡的荷花,簡直讓他們哥倆不得消停。


  「好妹妹,你就歇會兒,別把蝦子都嚇跑了!」表哥用食指壓住我的嘴唇,「噓」了一下,讓我不要再吱聲。他又不敢大聲命令我閉嘴,只好陪著笑臉求我聽話。


  「姐姐,你過來!」林鑫乾脆用茅草在柳樹下面鋪了個窩,讓我過去安心歇著。


  「囡囡,你在哪?」


  我剛擺好了架勢,躺在樹蔭下歇息歇息,準備等一下坐享其成讓表哥分些蝦子給我。外婆拖腔拖調的呼喊聲就從村頭叫到村尾,聲音飄忽不定,似乎顯得十分憂心焦急。


  我驀地像踩了響尾蛇,駭的一骨碌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問表哥,「哥,怎麼辦?」


  「怕什麼,又沒有幹壞事!」表哥滿不在乎地說著,站起身子,把手攏在嘴邊伸長頸脖呼應外婆,「奶奶,你不用擔心,妹妹在這裡!」


  他答應完外婆之後,又若無其事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直視著龍蝦咬蚯蚓,根本沒有把外婆的著急當回事。


  林鑫倒是有點惴惴不安,踮起腳探頭探腦,「哥,我們把姐姐帶來河邊了,外婆該不會發火吧!」


  「沒事,又沒有出什麼亂子!」表哥大手一揮,小大人似的安慰林鑫,頗有點大將派頭。


  「我的小祖宗們,你們膽子不小哇!」


  外婆顫悠悠地挪動三寸金蓮,緊趕慢趕攆到河邊,掄起拐杖,沒頭沒腦就給了表哥和林鑫一人一拐杖。


  她老人家側轉身舉起拐杖,打算朝我的背上也來那麼一下子的,可是我早就淚眼婆娑地癟了嘴,一臉可憐兮兮的。她又不忍心敲打下來,只好「唉」地長嘆一聲,無力地垂下手臂。


  林鑫本來就有些提心弔膽,眼見著外婆變了臉,立即像受驚的兔子,飛毛腿似的朝家裡跑,嘴裡還誇張地叫喚,「大舅,救命啦!」


  只有表哥依舊不怕死,一副視死如歸的英雄模樣,揚著黝黑的小臉與外婆犟嘴,「奶奶,你還講不講道理了?我們又沒有幹壞事,別動不動就搞武力鎮壓那一套!」


  「還要我給你個皮小子講道理?這就是我的道理!」外婆說著,照著表哥的耳朵一擰,揪起來就走。


  「奶奶,耳朵要揪掉啦!」表哥疼得蜷成一團,殺豬般地嚎叫。


  林鑫人小機靈,蹬蹬地三步並著兩步逃回家,打算在大舅那裡得點庇護。他腳步還沒有踏進門,就開始鬼嗚啦喊,「大舅,救命啦,外婆發怒啦!」


  「跪下!」大舅正在堂屋裡給我們做竹片躺椅,瞅見林鑫進了大門,眉毛一豎,爆喝一聲。


  林鑫小腿倏地一軟,老老實實地跪在堂屋中間。表哥一路上與外婆拉扯著,抗議著,等他爸用半隻眼角朝他橫掃過去,也霎時安靜下來,垂頭喪氣地與林鑫跪在一塊。


  舅媽心疼不過,壯了膽子為他們哥倆說好話,「這次就饒了他倆,他們也是一片好心,只是為了逗囡囡開心嘛!」


  「你給我滾一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收拾!」我從沒有看見過大舅與舅媽紅臉,這會兒他朝舅媽眼一瞪,凶得像要吃人,「你以後再敢替他們賣龍蝦,我饒不了你!」


  我嚇得脖子緊縮,躲在舅媽的懷裡不敢露頭。舅媽抱起我,對我眨眨眼,朝大舅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讓我去充當和事佬,替他們哥倆解圍。


  外婆和大舅都在氣頭上,這個時候只有我這個寶貝疙瘩出面,他們才有可能消消火。


  「大舅,你就饒了哥哥和弟弟吧,是我要他們帶我去的!」我從舅媽的身上溜下來,一步一挪靠近大舅,哀哀切切地搖著他的胳膊撒嬌,「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


  可是大舅這次真的是生氣了,我哀求了好半天,他竟然面無表情不理睬我。我無可奈何地暗中瞥了一眼舅媽,攤開手臂搖了搖頭。


  舅媽也無計可施,糾結了一會也聽天由命不管他們哥倆了。我用手掌支著小腦袋,如坐針氈杵在小板凳上,聽著大舅乒乒乓乓敲打著釘子,看著表哥和林鑫跪在地上搖搖欲墜,心裡難過極了。


  我覺得自己作為罪魁禍首,如果不拿出一點實際行動聲援一下表哥和弟弟,實在太不仗義了。於是,我蹬蹬地邁開小短腿,爬上外婆的床,抱了三個枕頭墊在地上,和哥哥、弟弟跪成一排。


  地上太硬了,我怕疼,有枕頭墊一下會舒服一些。一個給表哥,一個給弟弟,最小的那個就留給我。


  「妹妹,你起來啦!」表哥心疼不過,伸出手來拽我,「哥不疼,一會兒就好了!」


  林鑫也在旁邊給表哥幫忙,扯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起來。我咬著牙死倔,挺著肚子跪著不動。


  兄弟姐妹一場,我們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也不能丟下誰。


  「囡囡,誰要你跪了,你快起來!」外婆一看我跪在地上,那是著急得心也疼肝也疼,連拉帶摟來抱我。


  「我不嘛,哥哥和弟弟起來,我就起來!」我扭著身子和外婆講條件,此時不講更待何時。


  「大狗,你叫他們起來!」外婆喘著粗氣向大舅下命令。大舅都那麼大的人了,外婆竟然還叫他的小名,我都替他臊得慌。


  「嗯,起來吧!」


  大舅釘好最後一顆釘子,一把竹片躺椅做好了,他上上下下審視一遍,拍了拍手,對我們仨人抬抬眼皮,示意我們站起來。


  「你們能夠共同承擔責任,這點很不錯!」大舅臨了還不放過我們,抓住機會給我們上課,「冰華,林鑫,你們要知道今天錯在哪裡,我們大人以前就反覆交代過你們,不要帶囡囡去水邊,你們卻明知故犯,這是大錯。」


  「有些事情明知不可為卻偏偏去為之,那不是勇敢而是不計後果的愚蠢。你們以後再也不要犯同樣的錯誤,知道了嗎?」


  大舅的一番話深奧難懂,我們聽得雲里霧裡,只曉得似懂非懂地點頭,撅著屁-股從地上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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