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菩薩保佑
「冰華,你還杵在那裡傻笑,快把你妹妹他們迎進屋來!」舅媽立在台階上,大聲責怪表哥一句,才把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我的眸光轉過去仔細一瞧,舅媽仍然是勻稱的身材,沒有怎麼發福走樣,面色紅潤,頭髮還燙成當下流行的栗色,看起來很時髦,以前土的有點掉渣的形象得到根本改觀。由此可見,舅媽跟著我大舅吃香喝辣,混得是相當不錯呀。老話不是說,家寬出少年嘛,舅媽一點也不顯老,反倒有股子老來俏的味道。
她解開系在腰間的圍裙,死勁在自己的肩膀上啪啪地拍打著。這是我們當地婦女具有代表性的賢惠動作,家裡來了客人,家庭主婦在廚房裡忙忙碌碌操持完畢,必須要到堂屋裡隆重客套一番,以示對客人的重視。她們習慣一邊解開圍裙啪啪地渾身上下拍打,一邊謙虛地寒暄,「歡迎光臨啦,招待不周哇!」
我沖舅媽甜甜一笑,依舊像小時候一樣撲在她懷裡哼哼唧唧地撒嬌,「舅媽——」
須臾之間,我已然忘記,自己早就是二十好幾的已婚婦女了。我一回到家中,有意無意地就流露出自己那些天真活潑的小女兒情態。
「囡囡回來了好!囡囡回來了好!」舅媽也就勢將我摟緊,雙手在我的背上疼愛地來回撫摸。
她和外婆一樣,十幾年如一日堅持叫我的乳名。我小時候曾經對此表示過異議,噘著嘴不滿地嘟囔,「舅媽,我有大名的,你不許再叫我的小名了!」
「你讓她叫唄!」表哥那時狡黠地低下頭,輕輕地撞了撞我的肩,似乎瞭然在胸地替他媽媽解釋,「她喜歡你啦,這樣叫她又可以拍拍奶奶的馬屁!」
這都養的什麼兒子,整個白眼狼,有他這樣曲解自己老娘的兒子嗎?舅媽舉起巴掌想修理他,他機靈的像只泥鰍,眨眼功夫就溜得不見人影了。
我也就習以為常,聽慣了外婆和舅媽「囡囡囡囡」地叫,覺得這種接地氣的稱呼無形中透出濃濃的寵愛。
「媽,你看是先吃飯還是……」舅媽恭敬地望著外婆,小心地徵詢她老人家的意見。
舅媽是我們這一方有名的孝順媳婦,一向對外婆服侍的細心周到,照顧的無微不至。林鑫開玩笑說外婆能享受到舅媽的如此善待,大約是母憑子貴的緣故,因為大舅有本事嘛。
我媽就不客氣地削他,「你個皮小子,瞎說個啥,你舅媽就算是裝的孝順也裝了這麼多年了,假孝順也早就變成真的了!你以後找的媳婦不知道是個啥性格,說不定抵不上你舅媽的一半!」
「別的不敢說,孝順這一點是必須的!」林鑫小胸脯一挺,頭昂得高高的,「她要是敢不聽我媽和我姐的指揮,看我怎麼收拾她!」
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肚子里揣著呢,他娘倆就盡在想美事了。我瞅著這對嘚瑟的母子感到十分好笑,無語地搖了搖頭。
不過,林鑫說笑話歸說笑話,和我一樣都很喜歡舅媽,有空就往鄉下跑。
「先別急著吃飯,正事先辦了再說。」外婆儼然一家之主,中氣十足地安排,「黑子,去給你妹妹倒盆熱水凈手。」
「好嘞!」表哥爽快地答應著,鎖了車門和林鑫一前一後進了大門。
外婆一說凈手,我們就知道,該我跪拜外婆敬奉的各路神仙了。外婆一直念叨,囡囡的小命是她在觀世音菩薩面前三跪九拜求下的,囡囡無論走到哪裡都必須永遠記得菩薩的恩德。
對此,我們全家沒有一人持反對意見,都虔誠地感謝觀世音菩薩的救苦救難。
我出生第八天的時候,眉眼尚未展開,都還沒有來得及命名,忽然間就高燒不止。我幾番抽搐驚厥之後,七竅開始流血不止,兩眼一翻病情兇險萬分,眼看著就要翹辮子了。
全家人還沒有從喜得千金的喜悅中緩過勁來,立即又被死亡的巨大陰影所籠罩。
平素鐵骨錚錚的老爸頓時六神無主,「撲通」一聲給急救室的醫生跪下。媽媽披著一床棉被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嚎天慟哭,舅媽用單薄的身子替媽媽阻擋著穿堂而過的秋風,姑嫂倆抱成一團茫然無措。
我小小的身子裹在襁褓之中,鼻腔里插著氧氣管,額角扎著輸液針頭,宛如中了劇毒的小魚,奄奄一息連水泡都不吐一個。
滿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一般,藥水在靜脈裡面彷彿遭到無形的阻礙,已經運行不動了,我的心臟再次驟停。
醫生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汗滴,惋惜地宣布,「準備後事吧!」
爸爸這個七尺男兒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抓著醫生地手拚命哀求,「醫生,請你再救救我的女兒吧!」
「節哀順變吧!」醫生象徵性地勸慰一句,然後拂開爸爸的手臂,轉身走了。醫生見慣了生老病死,對一位女-嬰的夭折可以說是見怪不怪了。
爸爸撲向床邊把我幼小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裡,長淚縱橫。
「快把囡囡放下!」千鈞一髮的時刻,外婆踉踉蹌蹌闖進來,氣息不穩地又重複一遍,「快把囡囡放下!」
大舅和唐叔叔隨後也喘著粗氣跑進來,風塵僕僕疲憊不堪。唐叔叔是蒿台寺的先生,外婆的關門弟子,外婆帶他來救我了。她老人家一輩子吃齋念佛,虔心向善,她不相信各路神仙會拋棄她,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年幼的外孫女命喪黃泉。
「師傅,我們不要耽擱時間了,快開鑼吧!」唐叔叔換上長衫道袍,拂塵一甩,在醫院裡亮出了做道場的架勢。
外婆捧出觀世音菩薩的塑像供在香案上,將我四肢擺開平攤在病床上,枕頭下面壓上桃弓柳劍,把香燭點燃,黃裱一升,就大張旗鼓地誦經作法。
醫院的人竟然沒有出面反對,也許他們認為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反正已經死了,就發發慈悲,了卻家屬的心愿吧。
唐叔叔搖鈴揮劍,時而拂塵在空中驅趕,時而驚木在桌子上拍打,時而跺腳,時而誦唱,整個病房鑼鼓震天,佛香裊裊。
外婆虔誠地一叩到底,額頭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磕得蹦蹦作響。爸爸機械地重複著外婆的動作,宛如一具被人操縱的木偶。大舅咚咚地磕幾個頭,又瞅空留心觀察我在床上的動靜。
唐叔叔上躥下跳,聲嘶力竭使出渾身解數,我依然無聲無息,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爸爸的心驀地沉到了最底層,他幾乎就要絕望了。
「媽,你看,囡囡動了動眼皮!」大舅因為刻意留心著,第一個發覺我細微的動作,感覺到了我復活的氣息。
他驚喜地從地上「蹬」地爬起來,伸手去拽我爸,「妹夫,囡囡有救了!」
外婆一聽,乾癟的身子激動地匍匐在地上,額頭越發叩的急,嘴裡頻頻地宣著佛號「阿彌陀佛」。
爸爸這才敢出去把我剛才兇險的狀況告訴給媽媽,眾人如釋重負。外婆的前額磕破了皮,稀答答地滴著血。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外婆和唐叔叔從死神的手中奪了回來,連後來進門繼續搶救的醫生都無法給予解釋。
如果真的要探究的話,只能說這是自然的力量。上天許我命不該絕,只是要遭受這麼一場磨難。
從此,我就成了大家心中的寶貝,即使把我放在他們的眼睛里,他們絲毫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從此,我只要去看外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叩拜外婆敬奉的各路神仙。
外婆的香案安置在她房間的正東方,四周用紅色的帷幕遮擋著,肅穆神秘。供桌上擺著各色供果,燈盞已經點燃,香爐里佛香不斷。我在蒲團上規規矩矩跪下,掌心向上攤開,腰一彎,結結實實一叩到底,前額砸在自己的手心。
外婆說磕頭的時候,掌心不能向下,必須朝上攤開才顯得心誠。我至今還沒有弄清楚這個道理,又不敢向外婆瞎打聽,凡是涉及到菩薩的話題,外婆都告誡我們不許私下裡說三道四。
「哎喲,奇怪了!」
外婆的嘴裡念念有詞,臉上的皺紋糾結成一團,她蹲在火盆邊上,盯著裡面的黃裱發愁。
我心裡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好像真的兆頭不妙。黃裱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轟轟燃燒,而是一點一點燃盡,這表示菩薩並不開心。
「囡囡,你過來,讓我給你觀一下裱!」
外婆將一張黃裱展開,讓我雙手舉過頭頂,繞著供桌上的各路神仙一一掃描,最後正對著燈盞停下。
外婆秉著香燭再叩首,嘴裡繼續虔誠地絮絮叨叨,「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的各位神仙,佛家弟子林楓來給諸神請安,請眾位神仙來顯聖啦!」
「嘖嘖嘖,一碗綠油油的尖辣椒哇,看著光鮮漂亮實則辛辣無比呀!」
外婆禱告完畢,抬眼朝黃裱上一瞧,頹然地坐到地上,似乎深受打擊。
黃裱在微弱的燭光映照下,紙張上面明明乾乾淨淨,一片空白,我啥也沒有看見,外婆硬是看出了一碗綠油油的尖辣椒。
辣椒就辣椒吧,有什麼奇怪的?辣椒不是挺有味的嗎?
外婆卻露出一副大禍臨頭的驚恐模樣,讓我好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