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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癡情司:安若

  就算漫天都是煙霧,那個小湖依然泛著清晰的柔光,它固執地容納了一切。包括一切的塵埃和煙霧,包括所有的細菌和毒素,還包括,那些路過的人一不小心扔進去易拉罐或包裝袋。我又開始同情那些幸存的水底生物了,那些單細胞原始生物的或是永遠也離不開水的魚類,為什麽就可以做到生生不息了。或者它們也和我們一樣,在這個越來越危險的世界幸存。誰知道呢。


  我又想起來了,其實是一直都不曾忘記過。那裏是我和夕遲第一次接吻的地方。記得那時一個漆黑的沒有一點星光的夜晚,黑暗中到處隱藏著未知的恐怖氣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深秋時的涼風一下子劃破你的皮膚,那種凜冽瞬間讓人清楚地意識到什麽叫入骨。


  “夕遲我冷。”我說。


  他把我拉入懷裏,“那我抱著你。”


  “你愛我嗎?”我看著他的臉。


  “愛。”


  “有多愛?”


  “很愛。”


  “你愛我什麽?”


  “全部。”


  聽到了沒有,全部。眼淚就在這個時候湧了出來。我又想起了爸爸,還有媽媽,那是若幹年前的一個晚上。爸爸把假裝睡著的我輕輕地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溫柔地在我額頭上一吻。拉下燈,一片黑暗之中我想起了這個世界上一個最美麗的漢語詞匯:幸福。那種猝不及防的溫暖足以讓一個還不知道自己正在咿呀學語的小孩想到一個無比空洞的事實——若有家庭,何必流浪。


  我吻住了他,那是我的初吻,夕遲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是我的初吻。我終於明白了,吻,不,死生相依。是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我需要人愛,需要人包容,需要人無比溫柔地咬住我的唇。最好再用力一點,疼痛能讓我清醒,這不是夢。


  唯一遺憾的是,這個吻一定要有個終點。


  學校保安的燈光就在這個時候準確地映在夕遲臉上。睜眼、尷尬、相視一笑,我們甚至罵上一聲“該死”都出奇地一致。什麽叫心有靈犀,這就是。相愛是一件偉大的事,與時間無關、與世界無關、與悲喜無關、與苦難無關。你與世界彼此憎恨,你就必須找一個人陪著你去體會孤獨,生死相隨。


  那個時候學校裏流傳著一種當眾接吻的歪風邪氣,似乎情侶們總是喜歡在公共場合擁抱和接吻。那些毫無掩飾的吻,在我眼裏無端變成了一種風景。雖然我不願意這麽做,但我始終覺得,世界上必須有這麽一道風景。必須有。


  記得有一次學校晚點名,我點完名悄悄溜到夕遲他們班。


  他們的輔導員臉白白的,看起來沒有一點血色。正在講台上義正言辭地演講關於夢想與愛情的辯證關係,我習慣性蒙住耳朵,那些套話,尤其是所謂的大道理,聽多了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廢話。然後這個班上的所有人,包括夕遲在內,都作正襟危坐狀,巧妙地把眼珠轉向手裏握著的手機。


  我聽到椅子一聲脆響,一個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男生站了起來。我心裏一驚,生怕他要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他熱血沸騰地走上講台,微笑,鼓掌,從老師手中接過話筒,一氣嗬成。然後他說:“我覺得老師說的很對,在大學裏談戀愛的確是一件很不對的事情。我們要以學習為榮,以浪費時間去談戀愛為恥。我一直想告訴大家一個事實,其實我一直認為老師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我也一直想告訴大家一個事實。”夕遲就在這個時候拉著我站了起來,“其實我一直認為畢達哥拉斯說的很對,地球是圓的。”


  然後他舉起我的手:“這是我女朋友沈安若!”


  沒有人知道那時的感覺,我搜遍了所有的漢語詞匯也找不出一個組合詞可以形容當時的心情。我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我覺得此時的沈安若不可以這麽沒骨氣,然後我對所有人微笑一下,包括講台上那個男生和那個我不認識的老師。


  “大家好,我叫沈安若,我是王夕遲的女朋友。”當我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所有猶豫和尷尬的情緒一掃而空。成為焦點或者眾矢之的的感覺,就像一瞬間擁有了所有的星光。所有嘲笑的、讚同的、鄙視的、憎恨的眼神一群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然我想起了一個有四個字組成的單音節漢語詞匯:忘乎所以。


  整個教室就在這個時候達到了高潮,有人議論,有人鼓掌。隻有我一不小心看見了站在講台上的那個女人和那個男生,無比憎恨的目光。仇恨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尤其是對虛偽的人來說,一旦那層隱身沙被揭開,就會千方百計地去傷害他們所憎恨的人。但我還是不可抑製地泛起惡心的感覺,就像裝滿腐爛物的胃部在和身體掙紮。


  也因此。當夕遲倔強地以為他證明了他有多麽愛我的時候,我由衷地擔心起他以後不得不麵臨的挑戰。我清楚這個社會的報複手段,尤其是那些手握“權利”的人,哪怕他手中的權利小的可憐也會不知廉恥地把它發揮的淋漓盡致。這絕不是,永遠也拿不到獎學金和助學金這麽簡單。


  然後就在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和晴雯從食堂出來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那個在班上義正言辭的男生,他正牽著一個女生的手。那女生長的比他還醜。


  秋天,葉落。世界從來都沒有這麽好看過,夕陽倔強地和黃昏掙紮。暮色就在這個時候沉重地撞在我的胸口上,一種稱不上是溫暖還是冰冷的錯覺開始身體裏的每一個部位呼嘯。晴雯站在我旁邊,她剛剛告訴我一個秘密:“夕遲背著你去找了宋茗。”


  “知道了。”我說。


  她很驚奇我的無動於衷,“你一點兒也不擔心?”


  “擔心。”我說,“但有什麽用呢。”


  八月的夜晚,月亮還沒來得及升空。我今天沒有去找夕遲,關了電話,一個人站在七層樓高的陽台上。她們都睡了。我無意識地向下望了一眼,說不上膽戰心驚。我隻是在心裏冒出了一個很奇妙的想法,我想試一試從這裏跳下去會是什麽感覺。或者說,我想知道創造了粉身碎骨這個詞的人,是不是還活著。我想知道當自己摔得鮮血淋漓的時候還能不能笑得出來。不是因為夕遲,我隻是好奇,很單純地想知道一件活著的人都不知道的事。


  然後我抬頭,無意中看見了那顆懸掛在蒼穹的北鬥星,和我家鄉的那顆一模一樣。真有意思,似乎隻有它永遠不會拋棄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我想來一點兒音樂,悲傷一點的,可惜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像黑色星期天那樣的曲子。多麽偉大的創作,像是一個詛咒,詛咒著帶著罪惡偷生的每一個人。


  包括我,沈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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