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秋悲司:夕遲
還是從那個冬天說起吧,一九九五的冬天,在我居住的那個稱得上“荒蕪”的小鎮,一連下了三個月的大雪。寒冷如同一場瘟疫,肆無忌憚地蔓延到每一個角落。噩夢一樣的冬天,盜走了無數生靈的魂魄,還沒來得及腐爛的動物軀體把整個冬天變成一座墳場。然後慢慢地被大雪覆蓋,直到世界再一次變成一片潔白。
然後我的奶奶就死了,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年,終於在一個我們不知不覺的下午悄悄地離開。那天下午雪下的特別大。我躲在所有人後麵悄悄地看著她的臉,慈祥的,沒有一點兒變化。大叔在奶奶的床前放上一個裝滿了紙錢的陶盆,點燃,那一絲鬼魅瞬間升騰起來。希望就是在這個時候消失的,我知道奶奶她再也不會醒過來。
冬天,日短,夜色密不透風地闖了進來。我在川流不息的身影中安靜地坐著,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媽媽總是對外人說我老實,不會說話,我索性不和任何人說話。於是理所當然地,我的“老實”成了所有人的話題。他們總是會問我:你叫什麽名字,你今年幾歲了,你會背幾首詩,你能從一數到十嗎。我搖頭,禮節性地微笑一下。然後他們更加肯定的認為,我的確是一個“老實”孩子。
那個冬天結束的時候,爸媽就把我這個“老實”的孩子托付給大叔,然後他們一起去了一個叫廣州的地方。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廣州是什麽地方,我隻知道那個地方很遠。
我的大叔大嫂,我父親的哥哥嫂子。他們於是就真的把我當成“老實”孩子對待,比方如果家裏來客人了,我吃飯的時候就必須安靜地待在廚房。家裏有了好吃的以後,堂哥和堂姐就必須待在廚房吃飯。於是我總是很老實地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我不說話,並不代表我不會反抗。
漸漸地,我開始從老師眼中的笨孩子變成一個人人厭的壞孩子。我的分數改變不了他們對我的看法,因為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他們眼裏的好孩子,我不會說話,不會積極回答問題,不喜歡和其它人一起玩遊戲。我還知道老師們都不知道的艾米莉勃朗特以及瑪格麗特米切爾,我會把堂哥和堂姐用完的課本視若珍寶。所以我明白了一個比牛頓三定律更加準確的道理,我絕對不會是一個討老師喜歡的孩子。
所以那個時候,我會和每一個試圖欺負我的孩子打架,有時候被一群比我大的孩子打的頭破血流,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被家長“領”回去,一個人忍受老師所有的批評和不敢對那些孩子宣泄的怒火。但是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反抗。我心裏有一個信念,我知道一旦沾上了“留守”這個詞,你就靠不了別人。
那段日子,我受不了任何人,受不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我會永無止境地站在奶奶的墳前,不斷地回想著她活著的時候我擁有的一切,擁有的所有的愛與支持。隻有她,隻有那個顫巍巍地老人,才不會在意我是一個“老實”的孩子還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她眼裏我永遠都隻有一個角色,我是她唯一的孫子。
所以我會永無止境地盯著某一個地方,尤其是暮色四起的時候,夕陽痛苦地和時間掙紮。一抹叫做無望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撞在我的胸口上,撞進我的血液裏。我以老實人的姿態渡過我的童年,明白了許多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東西。那些人,我是說那些把我當成一個老實人從而在我麵前肆無忌憚的所謂的成人和導師,我永遠感激你們。我感激你們在我童年留下的痕跡,從而讓我在那個遙遠的年華裏,活出我自己。
“瞬刻的喧聲,譏笑著永恒的音樂。我想起浮泛在生與愛與死的川流上的許多別的時代,以及這些時代之被遺忘,我便感覺到離開塵世的自由。”
那年春天,我認識了宋茗,那個時候她是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姑娘。我們在十一歲那年很有幸成了同班同學。開學不久的一次班會上,我們的班主任興高采烈地讓我們說出自己的夢想。有人說想變成一個科學家,有人說醫生,有人說宇航員。到我的時候我說了一句:“我希望世界上再也沒有留守兒童。”然後在所有人都發言以後,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小姑娘站了起來,她說:“我希望所有人的童年都能平等。”
後來我才知道,宋茗是一個私生女。所謂的私生女就是,他從生下來開始就沒有法律意義上的父親。而那個男人,她的親生父親,在得知生下來的是個女孩兒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然後她的媽媽就帶著她回老家,在所有人的鄙視下把她養大。於是當她告訴我在這個故事的時候,無比堅定地補充了一句:“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他們不過是一群無關緊要的觀眾。”
二零零年高中開始的一個傍晚,我和宋茗站在異鄉的小山梁上。那個時候她已經是一個稱得上亭亭玉立的姑娘。她看著我,溫柔又深邃的目光和我的眼神在暮色裏形成一個交匯點,融合著夕陽西下時一層悵然的光輝。有一個從漢語中分離出的美麗詞匯很形象的描繪出此時的感覺,一個字,鏗鏘有力:愛。
初戀中的愛永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稱得上幹淨的東西,與欲望無關,與利益無關,與背叛無關。我的手指纏著她的手指,不說話,各自出神地看著夕陽正準備落下去的那個方向。黃昏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擅長於幹著溫暖所有人的事,你會在那一抹暮色裏記住所有的事。然後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所有,那些在夕陽的光輝下發生的事,你永遠也忘不了。
一年以後,高二,我和宋茗有幸分到了一個班級。那段兒時間她一句話也不說,總是一個人待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每次無論是我當麵問她還是寫小紙條,她從來都不願意多說一個字,隻是淒然地對我笑笑,然後緊緊地抱住我。她抱著我的時候比我自己都還要用力。然後鬆開我,怔怔地看著遠方,她安靜的樣子,脆弱而美麗。我心疼地想,我要保護你,像個父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