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野生

  第四十章

  聶錚覺得童延有個巨大的好處:正兒八經起來, 絕不把局促局面留給別人解決。


  就說上次, 他們在夏老太太這兒見面的場面絕對不算愉快, 這要是換個人,再見老太太,估計怎麼都得旁人給緩緩氣氛,童延就不需要。


  別看這孩子在路上心裡還些打鼓,到了夏老太太家, 門一開,還沒等聶錚說話, 童延落落大方地先打招呼, 「夏奶奶,給您拜年咯。」


  這一聲中氣十足, 放在今兒這日子又應景的喜慶, 給聶錚把解釋的功夫都省了。老太太在門裡只是愣了一瞬,立刻喜笑顏開,「欸!是你們,進來,快進來。」


  夏老太太不能生育, 無兒無女,但心境開闊,除夕是應約跟幾個老姐妹一塊兒過的, 這是聶錚昨兒沒上門打擾的原因。


  眼下,聶錚帶著童延到訪,清寂的院子頓時變得熱鬧起來。老太太忙前忙后給他們把吃的布了一桌, 大都是自己親手做的節氣小吃。


  說笑一會兒,老太太自己忙著去做飯,童延也起來,十分自來熟,「我去給您打下手。」


  夏老太太急忙推,「那怎麼行。你們這麼大的孩子,在家都是被寵慣的,在我這兒,反而要你動手了?」


  有聶錚先前的提點,童延心知肚明老太太是喜歡他粘著的,「我在家也干這些。」


  被聶錚放在這照顧老太太的是個中年女人,老太太前幾天被女人帶到醫院做過體檢,聶錚想著那體檢報告還沒看著,也對老太太開了腔,「他一會兒都坐不住,您就讓他去。」


  這一句坐不住,說是抱怨,但也親近。一分鐘后,老太太把童延帶到了廚房。


  廚房裡食材豐盛,除了新鮮蔬菜,更多的是早先就為年節準備好的半成品:已經炸好、蒸好,熱熱就能吃的菜肉丸子,各種腊味。


  童延沒真跟老太太搶著掌勺,摘菜洗菜和端菜上蒸籠之類的雜事不少,他看著搭手。


  剛才趁他洗手,聶錚交待過:跟著夏老太太,打下手就只能打下手,千萬別仗著自己年輕麻利把活兒都搶著干。老太太一輩子就靠那雙手養活自己,如今年紀過了八十,要真讓她覺著自己手腳不如人,身體很快就跟著精神垮了。


  此等用心,細緻入微。


  童延心裡頭對自己有些膈應,幾月前那次,也就是仗著聶錚對老太太的在意,他才賴在這兒糾纏了聶錚一回。


  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有了別的感悟,他總覺著聶錚對夏奶奶比對聶太太還親近。所以,別說生恩大過天,這人,果然是養了才有情分。


  而夏奶奶對聶錚情分也不淺,邊忙邊聊,話題轉了幾個圈,突然問:「你們昨晚上吃的什麼?」


  童延一愣,可沒人提過他昨晚就跟聶錚在一塊兒。


  他沒立刻回答,但也沒否認,老人家見了,點頭,「知道了,聶錚昨晚沒回父母家。」


  童延:「夏奶奶……」原來是在套他話吶。


  老人家滿臉溝壑,眼神還算清明。不過究竟是有了年紀,大概腦迴路沒反應過來他這聲嗔怪,嘴裡喃喃念,「可憐。」


  童延追著問:「誰可憐?」


  老人家還是自顧自地嘀咕,原本慈祥的臉綳起來,竟也有了些堅硬的氣勢,「是不該回。那兩個人,就不該認。」


  童延這才明白,可憐兩個字說的是聶錚,那不該認的自然就是老聶和聶太太了。


  看來聶錚和父母的關係比他認知的更加緊張,本來想反過來套套老太太的話,但看著老太太沉下的臉,終究是不敢。夏奶奶年紀大,他話頭一個不對,真給人把情緒勾上來,出事可怎麼辦。


  但童延心裡頭還是有些不舒坦。


  媽的,這事難解,他就是不喜歡聽見旁人把「可憐」兩字往聶錚身上套……就跟他也不喜歡別人把這兩字套他身上一樣。


  甭管走到什麼樣的絕境,殺都得殺出一條血路,他是這麼要求自己的。聶錚是誰?聶錚比他還強大幾百倍,可以被稱頌,絕不需要誰可憐。


  於是,童延下意識地開口,「聶先生很厲害。」


  他一句話出口,老人家笑了。


  夏奶奶說:「他能不厲害嗎?雖說在那樣的家裡出身,他父親沒給過他什麼,萬事全靠自己。趙老先生倒是真心疼他,可人總有不得已。」


  「孩子,趙家那樣的大富之家可跟咱們普通人家不同,親戚之間情分也就是面上的情分,聶錚是趙老先生的外孫,外孫就是外姓人,有大堆姓趙的看著,他能從趙老先生那得的扶持就那麼點。他不出息會遭人看不起,出息了……」


  童延腦子轉得飛快,立刻把這一出豪門內/幕理清了:合著聶錚這豪門公子日子也沒平順,聶家靠不著,跟著外公,就是招了舅舅表親們的眼。


  他注意力立刻被老人家的話拉住,「出息了怎麼樣?」


  夏奶奶下巴抬起來,有了幾分與有榮焉的調調:「出息了好。趙老先生教他跟教兒子孫子都是一樣,他走到這步可大都靠自己,那些人眼熱又怎麼樣,現在見了面,不還得看他幾分臉色。」


  所以人還是得自強啊!


  童延這下明白聶錚為什麼會從一開始就磋磨他,不,就眼下來說,聶錚對他已經算是縱容了,這男人,對自己才是真苛刻。


  這會兒,夏老太太把鍋里的菜盛出來,放下鍋鏟,手在圍裙擦了擦,接著握住童延的胳膊。


  老人家聲音放軟了些,「孩子,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雖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但看著聶錚帶你來,我心裡高興。聶錚從小到大,做事只有應該不應該,沒有想不想。眼下能順著自己喜好做點事,算是難得了。」


  童延又是一怔。


  也是,是個正常人都會覺著,以他和聶錚的身份懸殊,扎在一塊不尋常,更何況是在豪門之家討了一輩子生活的夏奶奶。原來夏奶奶早有猜測,只是不說,眼下這句話雖然耿直,但也是真心接受他。


  那一番關於聶錚的談話聽起來勵志,但可憐兩個字終究還是落在了童延的心坎上,恰如一顆種子埋進了肉里,根系緩慢生長蔓延,弄得人心口刺刺的。


  臨近午飯時,童延才得空跟聶錚說了幾句話。


  他端著兩盤菜往屋裡去,被聶錚在門口碰個正著。


  聶錚打量他片刻,「累了?」


  童延把菜擺桌上才回頭答話,「沒,夏奶奶手麻利,咱倆說著話,不知不覺飯就好了。」


  聶錚上前一步,微微笑,壓低聲音說:「看來她是真喜歡你,別瞧老太太好脾氣,真遇上看不慣的事兒,她誰都敢得罪。」


  童延心情到這時候還算舒暢,直到,午飯桌上,他誇菜好吃,夏奶奶突然說了句話,「好吃就常來,前些日子,聶錚生日那天,你就該跟著來的。」


  童延嘴裡菜都忘嚼了,眼睛瞪大朝聶錚望過去,「哪天?」


  正確答案,聶錚生日時,童延正在閉關。


  回去車上,他纏著聶錚問:「我錯過了你生日,該怎麼補償一下好呢?」


  聶錚瞟一眼男孩兒,很是無奈:「現在都說,人過了三十就不提生日。」


  童延權當沒聽到,湊過來,眨巴眨巴眼睛:「我給你表演個節目吧?」


  聶錚買了下午去南亞熱帶國度的機票,這一程自然是為了給趙老先生拜年,因此,車是直接往機場去的,午飯後,聶錚把司機叫來了,這時候車上不止他們兩個人。


  十分清楚童延的戰鬥力,聶錚手按住童延的臉,把人推開,心想你千萬彆氣我,司機還在。


  轉瞬,童延又湊過來,妖氣衝天,「聶先生,我把我自己送給你吧。」


  行,瘋瘋癲癲的毛病又犯了,聶錚端坐如鐘,沒說話。


  大男孩腦袋就靠著他的腦袋,很快,童延把手機屏幕攤到他面前,「這都是我……以前的……現在的……」


  屏幕上,一張張照片,都是童延。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九個月,不是親眼看著,聶錚都沒發現童延變化這樣大。


  第一張,童延還穿著舊單衣,應該就是他們在醫院撞見時的那身。照片上,童延雖然笑得一副痞子樣,但眼神非常迷茫。


  再往後,是劉導那部戲的劇照,一整組好幾張,白衣廣袖,似妖似仙,曾經讓聶錚驚艷過。可現在回頭看,才發現童延不管做什麼表情,眉心總有一抹掩不去的焦灼。


  接著,是前一部戲,在片場的抓拍。童延矚目前方,眉頭雖然依然鎖著,但眼睛非常亮,是那種直視目標的明亮。


  這樣的變化,雖不至於是脫胎換骨,但著實喜人,童延在成長。


  雖然此時,童延頭碰著他的頭,依然一副沒正形的妖孽樣兒,沖他眨眼,「怎麼樣?我是不是越來越帥,收嗎收嗎?」可聶錚明白,這孩子拿自己當禮物的心思可能真有,但拿著幾張照片跟他說謝謝,也是真的。


  他心裡不可能不熱,但還是嚴肅地說:「坐正。」


  童延嗖地把身子坐直了。


  這孩子這麼聽話,聶錚頓時又覺得自己太嚴苛了些,眼神看了會兒窗外,靜默片刻,再看向童延時,刻意把放聲音放得柔緩,「抽個時間把車學了,這是必要的生活技能,可以不開,但不能不會。」


  童延連忙應了聲,「是。」


  這就對了,聶錚眉頭擰著,但唇角微不可見地揚起一個弧度。現在這孩子也算是有一部戲上映的人了,就比如除夕夜外出,還得自己捂著頭臉打車,實在不方便。別說童延現在不會省下錢先買車,能代步的東西,他車庫裡就有好幾輛。


  私事加上公事,他這一去就是五天,回來童延應該已經進了《23秒》的劇組。想到這兒,聶錚又說:「拍電影跟拍電視劇不同,進組后好好跟老師們交流,不明白的問古老先生和鄭總監,再不明白,可以問我。」


  光論專業,古老頭和鄭總監加起來足夠,能問到聶錚面前的,那就不只是專業了。


  童延笑了下,「放心,我能應付。」


  聶錚出遠門,不可能只有自己。童延站在車門外,瞧著後面車上下來幾個男人,而後,聶錚就帶著那幾人進了大廳。


  返程,司機可能憋厲害了,車駛出機場,按下駕駛座邊的車窗,問他:「小童,我抽支煙?」


  童延不分早晚地麻煩過人家好多次,完全沒異議,「大哥,我沒事兒,你隨便。」


  悶著頭坐了一會兒,「大哥,也給我一支。」


  司機笑著把煙連盒子一塊兒扔給了他,「這不是好東西,抽兩口就得了,要不,讓聶先生髮現得訓你。」


  童延終究還是把煙點上了,猛吸一口,被尼古丁的氣味熏得難受,但還是把煙夾在指間。


  心裡則更不是滋味,關於生日禮物那回事,他剛才就是撒嬌賣痴,看幾張照片算什麼,以聶錚對他的提攜,本來他得備一份實在的厚禮,可他備不起。


  倒不是說擠個萬兒八千給壽星買點什麼他拿不出,可此舉攤到聶錚面前,他就是強充門面、虛撐面子。


  可別忘了,他還欠著聶錚錢,省著點趕快把錢還了比什麼都實在。


  送人禮物得投其所好,可聶錚什麼都有,童延完全想不出自己能為這男人做點什麼。他眼界不夠,想不出,想出了也不一定辦得到。


  童延心裡煩躁,又深吸一口,這下被嗆著咳了好幾聲,咳完,憤憤把煙從敞著的車窗扔了出去。


  事實上,童延連空出時間準備禮物的時間都沒有。也就是這天下午,他被《23秒》劇組的嚴導提前叫到了籌備組工作室。


  大年初一,這個春節算是過完了。


  電影定在四天後開機,後天拍定妝照,今天嚴導叫他來,是見造型師和化妝師。童延到場的時候,工作室里已經忙得熱火朝天,就連周煜這個一線也在。


  他上前挨個招呼,這會兒周煜的妝應該已經通過。嚴導回頭見了他,說:「你來了。」接著,把他按到化妝鏡前坐下,對化妝師和造型師說:「他的形象跟角色出入比較大,你們看著辦。」


  行吧!童延也承認自己這張像是著墨過重的臉跟角色的漠然非常不貼。


  他在鏡前呆著,由著人一邊討論一邊在他臉上動手。這一坐就從下午坐到了晚上。


  嚴導還抱臂站在一邊,「鼻子,鼻子的線條得再硬朗點兒。」


  童延忙到十點后才回家,回家接到鄭總監的電話。


  鄭總監問:「怎麼樣?」


  童延腰疼,死狗似的躺在床上,「累!但也踏實!」


  鄭總監笑了聲,「那就好。」


  接著又說:「《23秒》原先定好的一個配角上不了,那角色敲定給明煊了。」


  明影帝?童延有些不耐煩,「他這是要在同一部戲跟周煜打擂台?」眼下這兩位的一哥之爭他還是知道的。


  鄭總監說:「可不是?這事兒上邊都不想搭腔,最後還是周煜勸著才通過的。明煊脾氣不好,你在劇組避著他點兒。周煜,明天我帶你見見周煜,這是實力派偶像,你要跟人學的東西還多著。」


  周煜是公司近期熱捧的對象,人家是一線,這點童延是服氣的。但想到游輪晚宴上,聶錚帶著這人見了好多人,童延又不那麼服氣了。


  他手在床上敲了敲,周煜、明煊,不是,還輪得到他服氣不服氣?這倆神仙明顯是打算打架,他這小鬼,但求不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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