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局中局,殘酷而溫柔的深情
【已知張屠戶每日要喝上兩壺黃泥酒,黃泥酒兩枚刀幣一壺,四個壺蓋可換一壺新的,兩個空酒壺同樣可換一壺新的。】
【張屠戶每日酒錢為十枚刀幣。那麼,按照簡單遞歸的法子,張屠戶每日最多可喝十五壺黃泥酒。】
【剩下空酒壺一個,壺蓋三個。】
「若酒鋪老闆可以賒賬,則張屠戶每日最多可喝二十壺黃泥酒。」
蓮慶睜開眼,緩緩說出答案。
臉色雖寡白的嚇人,表情卻出奇平靜,認真。
「所以,這道題有兩個答案。」
「十五,或二十!」
「我的題,一題一解。」老羅頭說。
「十五跟二十,這兩個數字,其中,有一個是對的。你……只能答一個。」
他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將面具擱置一旁,看向蓮慶。
攏緊眉,滿臉正色。
「答對了,四張面具你全都拿走!答錯了,便如那閹豎同樣下場!」
「你也可以選擇放棄,老頭子便當今夜這事兒從未發生過——」
十年難題,一朝得解。
圍觀群眾們歡呼聲還未爆出來,因這一番話,那顆心,霎時又提到了嗓子眼!
砰砰砰砰!
狂跳不已。
他們眼巴巴地望向攤位前,搖搖欲墜的小姑娘。
情緒,一時之間,非常複雜。
一方面,他們很期盼她能從兩個答案中挑出正確的那個,拿走這四張價值連城的面具。
挫挫食古不化的老羅頭那臭脾氣!
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希望看到她因選錯了答案,而丟了性命。
要不,還是選擇放棄……?
圍觀群眾很糾結。
很無奈,很著急。
一個個,屏住氣,連輕微的呼吸,都成了犯罪!生怕驚擾到她!
蓮慶暗吸了口氣,強行穩住,幾近墜毀的身體。
沉默地,抬起手背,用力擦掉嘴角的血跡。
昂首挺胸,正面對上那股來自強者的恐怖壓迫感!彎起唇,微微一笑。
「我堅持,兩個答案。十五,以及二十!」
「不後悔?」
「不後悔!」
「……」
老羅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嚴肅的臉上,異常罕見的,泄露出一絲惆悵情緒。
「你會死的。」他說。
「人都是會死的。」蓮慶回答。
面如平湖,不起半點漣漪。
這姑娘瘋了吧!瘋了吧!瘋了吧!
老羅頭都那麼明確地說只有一個答案,一個答案——!
她怎麼就跟中邪似的,非要堅持有兩個呢?
上趕著投胎也不帶這樣的啊——!
圍觀群眾很抓狂。
無數隻眼睛齊刷刷落到了老羅頭身上,靜待他揭曉最後的答案!
且看這不要命的瘋癲小姑娘,最後結局……究竟,是死是活?!
偏偏關鍵時候,老羅頭悠悠然,接過身邊老太遞過來的茶,低頭抿了一口。
之後,又慢條斯理,抿了一口。
如此反覆,好不悠哉——
相對的,圍觀群眾已經急得兩隻眼睛都快要噴火了!恨不得人手一把斧頭,將這臭老頭腦子裡的答案給喀嚓劈出來!
你這個死老頭子,他大爺的倒是快說啊——!
許是怕自家老伴被眾人的火熱目光看殺,一直在旁笑呵呵的慈祥老太太,出手了。
她右手五指緩緩張開,又很快聚攏,輕輕向外扇了一下,恍若拂去身前的浮塵一般。
力道,極為溫柔。
接著,攤面上那四張面具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從高處飛落下來,懸空,飄到了蓮慶身前!
蓮慶一愣,又很快釋然,淡淡一笑。
老太太沖她點點頭,笑容可掬,道:「小姑娘,這四張面具,現在,是你的了——」
話剛落,現場才反應過來的圍觀群眾,一片嘩然!
「啊——她說對了?」
「她竟然說對了?」
「原來他娘的真有兩個答案!」
「日他祖宗的,這個該死的老羅頭真狡猾,將在場所有人都誆了進去!幸好人小姑娘聰明,不上你的當!」
「哈哈哈,就是就是!」
人群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熱火朝天地討論著。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激動!
用力握緊拳頭,無比歡喜,彷彿這是一場經由他們共同聯手創造出來的偉大勝利!
對比之下,當事人蓮慶,情緒則顯得過分平靜了些。
她並沒有去拿那四張面具,向後退了一步,雙手作揖,彎腰,朝老太太行了一個大禮,鄭重道。
「前輩見諒,這面具……晚輩現在拿不得。」
「咦,你這丫頭好生奇怪!先前為了這四張面具不惜丟了性命,如今卻是一句話便不要了?」老太太表示很疑惑。
「先前,實乃晚輩一時意氣,昏頭所致!而今,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方才諸多無禮之處,還望兩位前輩見諒!」
「銀狐,金麟,火凰,鬼方這四張面具每張都價值千金,你真的不要?」
「不要——!」
這一回,答話的竟是阿奴。
蓮慶一愣,就見阿奴突然衝到前面,用力張開雙臂。
如同老鷹抓小雞遊戲裡頭的老母雞般,牢牢將自己護在身後,一改往日軟綿綿的可愛模樣,露出幾分少見的兇狠神色。
「阿奴不喜歡嗎?」蓮慶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瓜子。
一如既往地寵溺。
她不拿,自然有她的理由。
卻不明白,阿奴為何要衝出來替自己拒絕?
「不喜歡——小姐姐,阿奴錯了!阿奴不該任性,跟你要這面具!對不起……」
「?」
「這面具,那麼貴重,若是……若是拿了,定會有好多很厲害的壞人來搶,阿奴不想小姐姐有事!」
「阿奴不要面具,不要糖糕,不要新衣裳,吃的玩的穿的這些統統都不要了!」
「阿奴只要小姐姐好好活著!小姐姐,咱們回去吧,回去吧……」
「……是阿奴錯了,阿奴犯大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說到後面,小女娃的腦袋,深深低了下去。
軟綿綿的嗓音裡頭,飽含哭腔,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聽上去,似是自責傷心極了。
現場嘈雜議論的聲響,再一次,戛然而止。
蓮慶沒想到,她突然會說出這樣一些話來,思維漏了好幾拍。
嘴角那一絲笑意,莫名,多了一分晦暗難明的意味。
因為。
就算阿奴不主動開口要老羅頭家的面具,為了引林清河上鉤,她還是會將棋走到當前這一步。
蓮慶輕輕將她摟進懷裡,安撫了兩句。
隨即,向老太太賠罪道:「小妹童言無忌,前輩切莫怪罪。」
「我本是為她才斗膽答題一試,如若前輩不介意的話,可否將這面具上的四根繩子贈與晚輩,做個紀念?」
「你不要這價值千金的面具,反倒要四根不值兩文錢的繩子?」老太太睜大眼,簡直難以置信。
「然!」
蓮慶點頭,應道。
懷裡的阿奴,聽到了,也一下忍住了淚水。
圍觀群眾中傳出一陣複雜的唏噓聲,心情各異。
「她不要,本宮要了!」
一道驕傲的女聲平地炸響。
大街中央,那一輛馬車門帘唰的挑起,跳下來一位少女。
粉色裙裾飛揚,彷如桃花朵朵,快步朝面具攤走來!
*
有的人,百聞不如一見。
還有的人,此生最好永遠不見。
以上,為陳國王都,宛秋城百姓們,對於這位安陽王姬的共同心聲。
一想到她折磨那些思慕君家二公子的女娃娃的殘忍手段,眾人皆頭皮發麻,恨不能此刻扒條縫隙,遁地逃走!
「王姬也想一試?」老太太問道。
安陽王姬卻是冷哼一聲,不予理會。
視線,死死定格在蓮慶臉上。
殺機浮沉!
這邊是,傳說中,所謂的——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關鍵是,蓮慶渾然不知自己因那琴音之故,如今已被這善妒的安陽王姬列入了虐殺名單。
單純只覺得對方的敵意實在來得莫名其妙。
難不成,是因為自己剛剛解題搶了風頭?
落了她的面子?
「區區一道術題爾!本宮師從清河大司徒,豈會解不開?」
噗。
聽到安陽王姬,振振有詞,炫耀一般拋出師從林清河之時,蓮慶忍不住,笑了。
難怪,她曾經讀過的一本書上寫——
弱小與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知道林清河當年跟老羅頭面具攤之間舊事糾葛的人,本就極少。
陳安陽對身為區區一介賣面具的小攤販,老羅頭態度傲慢輕視,也很正常。
這時候的蓮慶,尚且不知,未來那一件慘事的發生。
否則,青元節夜,她無論如何,都會想法子要了陳安陽的命!
*
「若是本宮解了你這破題,老頭兒,你又待如何?本宮的奴才可不能是白死的!」
安陽王姬,雖說白痴一名早已流傳已久,但還不算愚蠢透頂。
知道自個兒的奴才,剛剛,是死於面具攤前的老羅頭之手!
竟然,還敢主動上前找麻煩?
而且,是堂堂地紫境大修行者的麻煩!
蓮慶打從心底,開始有些佩服這位安陽王姬作死的勇氣。
她雖然很想看下去。
接下來,這一幕,會如何發展下去?
可惜,她必須趕緊離開。
否則,再不會有這麼絕妙的逃離機會!正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安陽王姬吸引住了……
她偷偷離開,才不會惹人懷疑,引發動靜。
今日這一出棋,暫且,先到這裡。
下面,該對方齣子了。
*
「王姬無需解,只要將字條上的題通讀一遍,我們老兩口,便任由處置。」
老太太輕笑回答道。
她的左手,悄悄覆上老羅頭的右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交給自己處理即可。
「哼,居然敢瞧不起本宮?好!待本宮速速通讀了這破題,叫你們這倆老貨死也死得明白!」
安陽王姬怒氣橫生,五指併攏,猛地一拍攤面!
隨便抓起一張字條,剛翻過來,兩眼定睛一看!
還沒來得及開始讀出第一個字——
噗——!
攤面上,忽然揮灑出一道殷紅色。
安陽王姬口吐鮮血,像一隻折翼的蝴蝶般,連連向後踉蹌著,退了好幾步。
她的臉色雪白,右手死死揪住衣領,表情看上去無比痛苦!
噗通!
安陽王姬癱軟在地,四肢如同麻風病患般,劇烈抽搐了一番,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殿下——!」
馬車旁,一干僕婦見狀,嚇得魂飛魄散,奔過來大喊道。
面具攤前,瞬間一片混亂。
蓮慶牽著阿奴的手,一步步,踏上了回府的路。
身後,遠遠傳來的那陣陣喧嘩聲,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是而,她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半點多餘的情緒。
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驕傲自滿。
如古井深流,平靜到了極點。
反倒是小阿奴,時不時扭頭向後看兩眼,激動地握緊拳頭。
偷偷樂道。
「我就知道,小姐姐最厲害!」
蓮慶聞言,無奈搖搖頭,輕輕笑了笑。
右手隨意地抬起,拿衣袖擦了擦嘴角,放下來時,袖口處,無聲地多出了幾朵艷麗烏梅。
猩紅點點。
*
一輛馬車,咔噠咔噠,剛巧,與她擦肩而過。
車內的青年,白衣黑髮,戴有一張詭異的哭臉面具。
全身上下,溢滿了悲傷寂寥的苦味。
「公子,確定是夫人?」齊九問道,斟酒的時候,手下意識晃了一下。
「除了她,天底下,無人能解開我出的題。」
嗓音低沉沙啞,像娑羅樹被風吹過時的輕響,隱隱魅惑人心。
「……那人在眼前,為何,又不追了?」
「沒到時候。」
「?」
「她命中的機緣,未死——」
「那人要死了?」
「快了。」
*
定遠侯府,竹林小屋內。
那一番異象過後,凰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將近三個時辰。
回過神來時,外面,天已經全黑了。
他拿火摺子點燃了油燈,估算著,再過一會兒,阿慶就要回來了。
便起身,預備煮些新茶,以免她在外面吃了太多甜膩東西,胃部不舒服。
茶煮到一半,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不是他熟悉的……蓮慶的腳步聲!
凰鐘面色微凝,披了外衣,開門,見有一名女子站在院中。
仔細一看,原是月娘。
明顯刻意打扮過一番,容色比平時還要來得嬌艷。
她的腰間,束著一根碧綠腰帶,兩兩纏繞,系成一個非常漂亮的雙蝶結,襯得本就凹凸有致的嬌軀,愈發豐腴誘人。
月娘雙手捧著一張面具,見他出現了,兩眼彷彿瞬間生了光,灼亮驚人。
未等她開口,凰鍾眉頭微斂,寒聲問道。
「你是何人?」
「公子在說什麼,奴家是月娘啊?」綿軟的女音,聽上去,頗為委屈。
「你的偽裝,太差勁了。」
「青元節夜,奴家特意打扮一番,為公子而來,公子何以出言污衊奴家?」月娘以袖顏面,難過地泫然欲泣道。
早料到了對方會這麼說。
凰鐘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腰間那根碧綠腰帶上,冷笑道。
「蠢物。」
「公子,你到底在說什麼?奴家一句話都聽不明白。」
「月娘一介農女,又哪裡會綁你腰間宮廷內婦才曉得的雙蝶結。」
凰鍾一語揭破。
臉上的表情淡漠冷然。
他將女子下意識絞緊衣袖的小動作收進眼底,薄唇抿了抿,微張,說道。
「青鸞,好久不見。」
「什麼青鸞,公子在說什麼!奴家聽不懂,奴家的名字叫月娘啊!」
凰鍾見她還想隱瞞,也不勉強,輕咳了兩聲,握拳掩嘴。
聲線矜貴優雅,含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本王的聲音,聽不出來了?」
「……殿……殿下……?真的是您?!」
月娘,不對,是青鸞驚訝極了!
她迅速向後退了半步,睜大眼,定定看著他。
噗通一聲。
青鸞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高舉過頭頂,行禮道。
「屬下有眼無珠,還請殿下恕罪!」
「無礙。今夜你突然來此,扮作月娘模樣,所為何事?」
凰鍾虛扶一把,轉身,走進屋內,倒了一杯清茶,遞到她面前。
青鸞萬分惶恐,恭敬地接過茶水,卻沒有立即喝下去。
腦子裡邊思索著他剛剛的話,避重就輕:「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罷了。」
「動用了大周宮裡的影侍,想來,小事也變成大事了。」
凰鐘慢條斯理,往小火爐里加了兩根新柴。
青鸞聞言,苦笑道:「殿下既知……是宮裡的命令,又何必為難?」
她將茶杯擱到了桌子上,火光映照下,嘴唇微微發乾。
卻一點都沒有喝口茶潤潤的跡象。
「請恕屬下,說不得!」
「到底是說不得,還是……不想說?」
凰鍾瞟了眼她身前那杯清茶,眸光微黯,聲線涼薄如雪。
青鸞低頭,沉默不語:「……」
「……跟她有關?」
這個她,指地,自然是蓮慶。
青鸞猶豫了一下,兀自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緩緩抬起臉,大膽迎上凰鐘的目光,敘道。
「半個月前,屬下在齊國執行公務,曾收到過一封密函。上邊寫著——大哥遭此女毒殺,被砍去了四肢,死狀極慘!」
「繼續。」
「殿下此次出行極為隱蔽,屬下一時聯絡不到大哥,不知內容真假,恐防有詐,便想先來探個究竟。卻沒想到——」
青鸞陡然停住,眼眶倏地一片凄紅,哽起嗓子,低泣道。
「殿下,大哥他,他死得好慘吶——!」
「……」
凰鍾微微闔起眼,右手食指微曲,輕扣桌面,發出咚咚的聲響。
隨著他的動作,桌面上的油燈火苗跟著一跳一跳,暖橘色的光,照耀著女子哭泣的臉龐。
像一朵頹敗的扶桑花。
過了大半個時辰,青鸞許是哭夠了。
擦了擦濕漉漉的面頰,紅著眼,看他。
一字一句,問道:「大哥他死得這麼慘!殿下卻與兇手同床共寢……就沒有什麼話,要說與屬下聽嗎?」
「沒有。」
「殿下!大哥他可是從小同你一起長大的啊——!」
青鸞暴怒,不顧尊卑,騰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居高臨下,睜著一雙血紅的眼,死死盯著他的臉!
凰鐘不躲不避,也沒有解釋。
解釋當時是她的哥哥,青嘯先背叛了自己,若非阿慶經驗老道,留有後手——
死的人,就不是青嘯。
而是他了。
「青鸞,本王給你沏的茶,為何不喝?」
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從凰鍾嘴裡,輕輕逸出。
夾帶著淡淡的悲涼情緒。
話剛落,青鸞整個人如遭雷劈,跌回到凳子上。
臉上露出悲傷憤怒兇狠怨恨的情緒,勾起唇,自嘲一笑,道。
「大哥屍骨未寒,殿下卻只關心屬下不喝您沏地這杯茶?呵,想來,屬下不喝這茶里的東西,定叫您很失望罷!」
青鸞眼眶通紅,身體里的三魂六魄彷彿瞬間被人抽掉了似的,瞳底,一片死灰。
兒時抵足而眠,三個人,一起共度了整整十一個春夏秋冬。
而今,哥哥死了,他卻只關心自己沒有喝他親手倒地……那杯毒茶!
殿下,您,不愧是武帝姬發的兒子!
帝王家的人,生來,骨子裡,都是這般狠厲無情!
曾經以為,殿下您,不一樣……
到頭來,只是自己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罷了。
想到這兒,青鸞覺得自己終於可以不用自欺欺人,可以狠下心腸,動手了!
「我確實,很失望。」
凰鍾輕笑。
這一次,他沒有自稱『本王』,而是直接說『我』。
「今夜,你是來殺我的嗎?亦或,還有她?」
「殿下,我其實——」
青鸞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
忽然,四肢變得無比僵硬,彷彿有成千上萬噸熟石灰從血管灌了進去,心肺一陣猛烈收縮。
喉頭一甜,腥熱,有血從唇角涌了出來。
血的顏色,是黑的!
「殿下,您……究竟什麼時候,下的毒?」
自己明明一口都沒有喝,甚至,就連接過茶杯的時候,都小心地用衣袖不經意間擦過一遍。
為什麼,還會中毒?!
凰鍾睨了她一眼,回答道。
「這間屋子,來者若是客,自然不會中毒。」
「呵,原來,從一開始,殿下就已經算準了……屬下不是客!」
「沒錯!屬下今夜前來,確是奉令來殺您的!」
青鸞惡狠狠說道,面部表情極為暴戾。
她的身體此時已經完全僵硬。
但她仍拚命掙扎著,掙扎著試圖向某人伸出手去。可惜,不可行。
認清了事實,青鸞笑了笑,一嘴巴苦味。
低喃道。
「但那道命令,我是不可能執行的……殿下,你很清楚,不是嗎?」
「青鸞,那杯茶,是解藥。」
「?」
「可它已經涼了……」
「……原來,從我踏進這屋子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中毒了!」
青鸞眼中流露出癲狂的情緒,倉惶失笑道:「那女子小小年紀,心思卻能如此縝密!難怪,我那一貫狡猾的大哥會死在她手裡!」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嘴裡,不停地往外淌血。
面上表情,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絕望。
她輸了。
輸給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女!
呵呵呵——
誰會想得到,那杯茶,不是毒藥?
反而,是唯一的解藥呢?!
像她這般,紅塵遊歷多年手染無數鮮血的天涯客,對於入口的東西,向來極為謹慎!
而那名女子,心思詭譎。
將計就計!
反過來,恰好,利用了這一點謹慎!
斷定像她們這種人絕不敢喝!
早早,布好了這一場局。
仔細想想,正常情況下,如果進來的真是客人,主人沏地茶,又有什麼理由不喝呢?
所以,客人不會中毒,她卻中了毒。
因為,她不是客人!
她是來殺人地——!
「殿下,是青鸞錯了!求求您,行行好!再給屬下沏一杯茶罷!」
毒素很快襲遍她身體每一個角落,彷彿有數萬根尖利的銀針,齊齊扎進腦內的痛覺神經。
青鸞疼得痛哭流涕,趴在桌上,苦苦哀求道。
嘴唇被不斷湧出的毒血染成了紫黑色,模樣看上去煞是恐怖。
「求求您了!救救青鸞罷——!殿下,我們可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啊——!」
「……」
凰鍾沉默,看向她的眼神,悲憫而深沉。
這杯茶,他不會再沏!
這絕非由於,今夜,青鸞是奉宮裡的命令來殺自己的緣故。
她的目標——
是阿慶!
那是他的命!
豈能容忍?!
「殿下,殿下,您從來都不忍殺生的!您向來心地善良不是么?!您是那座骯髒的大周皇宮裡頭唯一的好人啊!」
「殿下,青鸞今夜前來,是通知您有危險的啊!殿下,青鸞好痛!求求您了,救救秦鸞吧!青鸞好痛,痛得生不如死,殿下……」
「……我的確,很討厭殺生。這雙手,也未曾染過任何人的血……可,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殺人……」
「殿下……?」
「今夜,你雖不是來殺我的。日後,為了青嘯,卻是要殺她的。」
凰鍾輕輕嘆息一聲。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殿下!我的殿下啊——!你居然……居然為了一個認識還不超過三個月來路不明的女子要殺我?!」
青鸞痛苦不堪地大聲嘶吼著。
那一張漂亮的臉孔,瞬間扭曲得不成樣子,全然不堪入目。
「你口中來路不明的女子,三番四次,救了我的命!」
凰鐘聲線驟揚,脊背挺直,身後那對美麗的蝴蝶骨微微凸起,透著一股堅毅壯烈的意味。
「這個世上,有很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無聊的理由、原因、命令、動機,一個個,都想要我的命……」
「只有阿慶,無論我是何種身份,皇子也好病鬼也好奴隸也罷——」
「她都不在乎!」
「……青鸞,她的偽裝,比你還要差勁。」
「根本不知道,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落到我臉上的目光,有多燙人……叫我,怎麼忍心拆穿她……」
凰鍾說著,說著,仰頭,慘然一笑。
下一秒,五指攥緊,指骨處白得厲害!
用一種看螻蟻般的眼神,俯視著她。
「人活著,很多時候,有些事情,再不願意,也會去做。」
「——殿下!我的情意,你明明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不是嗎!何苦,何苦還故意說出這些話……你明明,早就知道啊……」
青鸞痛苦到不能自已。
她覺得心很痛,像是有烈火在燒,卻不知是因為中了毒,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此時此刻,她全身上下,痛得死去活來!
她自小戀慕的人啊——
怎麼就,這麼容易,喜歡上別人了呢?
殿下您明明,對宮內所有女子都不冷不熱,任憑對方生得何等美貌,一心只埋首於讀書與修行大道。
一心只在乎大周的百姓江山!
可現在,您為了那女人,竟不在乎弄髒自己的手,做生平最厭惡之事?
甚至,不惜要我的命……
殿下啊——
您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為了那樣一個女人就對我見死不救,眼睜睜見我去死啊!
殿下!
我的殿下啊——!
青鸞從小到大,喜歡您——
喜歡了……整整十一年啊……!
您的心腸……哪裡仁善了……
明明對我,如此地狠!
如此地,絕情……
「……殿下,您不想知道,究竟是宮裡的哪個大人物,想要您的命嗎?」
彌留之際,青鸞凄惶一笑。
一雙眼,貪戀的描摹著凰鐘的面容,彷彿,要將他的臉龐完全烙印在心底!
才捨得離去……
可凰鍾並未如她所想象的那般,抬眼看她,靜候她的答案。
相反,他閉上眼,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她的意識瀕臨虛無,才緩緩開口道。
「是誰,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