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刺客無名(四)
天未亮,夢已醒。
吳明醒來還在乾嘔。
與夢中的感覺一樣。
——人若能只活在夢中,豈非更好?
「人若只活在夢中當然最好。」
面具男已在他旁邊站了許久,也不急在這一刻,慢慢道:「酒能讓你睡得更好,也能讓你睡得更長。睡得太長,往往無法做夢。」
吳明知道面具男話中意思,這是一次警告!
面具男戴的還是一樣的面具,但已不是十六年前的面具男。他的眼神更銳利,名聲也傳得更廣。
現在吳明稱呼他為坊主,其餘十一名殺手也稱他為坊主,所有到如意坊來許願的人都稱他為坊主。
到如意坊許願當然不是免費的,甚至很不便宜。但只要掏得出錢,就能實現願望。
——有人許願要女人,也有人許願殺人命。
吳明就是其中一個幫這些人實現願望的人。
他迅速起身,不拖沓,證明自己沒醉,道:「我不該喝酒。」
坊主道:「你確實不該,至少昨夜不該。喝酒會讓你反應遲鈍。」
吳明道:「我記得。」
坊主很滿意,他喜歡別人記得他說過的話,最好每一句每一字都記得清清楚楚。也正因如此,他又很不滿意。
他聲音中帶有怒氣:「那你現在就不應該還在這裡!」
吳明道:「我確實不該在這裡。」
他攤開手中的字條,將內容讀了出來:「我現在應該在康壽街李明忠府上。」
——給燊擦屁股!
吳明自然不會將此話說出口,他一向能忍,殺手一向很能忍。
燊是去年才進得組織,吳明並不知道他的本名,就像他也不知吳明就叫吳明,十二殺手間的稱呼永遠只用代號,坊主取的代號。他們不會相互問來歷,甚至很少有交流。
吳明和燊卻經常來往,永遠都是燊帶著好酒來找吳明,而吳明卻從未主動找過他。因為殺手無情,也不能有情。
吳明是個純粹的殺手,燊卻不是,是半路出家。
十九是走投無路。
因為他和吳明一樣,也是正道所不容的魔道。他的不凡與他的代號一樣,和邪火一樣,憑空造火。
現在是正道的天下,將來也會是正道的天下。他已無處可藏,只能藏到如意坊。
正道不會來如意坊,來如意坊的都不是純粹的正道。
——來如意坊的人,不是來找最好的女人,就是來買人命。
燊自覺與吳明是同道中人,於是便經常找他痛飲。
吳明從不拒絕酒,更不拒絕好酒。
第一次同飲,他便知道燊在這行活不久。他太張揚,殺人也殺得不徹底。
因為他恨這世界所有人,甚至也恨自己,但歸根結底是恨這世界。所以每次殺人,都是連本帶利的。坊主要他殺一人,他偏要殺人全家,卻又還要留一活口,好讓全世界都知道,人是他殺的。
坊主同意燊入伙之前,便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所以燊每次任務都以為是單獨執行,其實是兩個。如意坊十二殺手中輕功最好的影一直尾隨著他。
燊留下了活口,影就上去補刀。所以燊自覺已在江湖臭名遠揚,洋洋自得。其實不然。
現在吳明想起燊,心中就會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他並不憎恨燊,而是憎恨接下來要做的事。
吳明道:「燊沒回來?」
坊主道:「沒有。」
吳明道:「影也沒回來?」
坊主道:「沒有。」
黎明前夕,星空下的草地竟是藍色的。吳明很愛這片草地,醉酒時,常躺在此休息,未曾發現此時的草地竟是藍色的。是否是因為他的眼神就是藍色的?
吳明將手中的紙條捏碎,散落在風中,道:「我現在是否必須要去?」
這句話是問光頭鐵的,但這依然是一句很多餘的話。
除了吳明和光頭鐵,其他人都在關外執行任務。
而光頭鐵十年之前便不再外出執行任務,只跟在坊主身邊,寸步不離。現在也在坊主身邊,只是他沉默如鐵、膚色黝黑,似完全隱匿在夜色中。
光頭鐵也並非光頭,也許曾經是光頭,但現在他的頭髮比誰都多、都密。鐵是坊主給他的代號。相傳他全身也如鐵般硬,年輕時他找過的女人都愛他。也許女人們現在依然會愛他,只是他已許多年未找過女人。
吳明覺得不然,光頭鐵未必全身都硬如鐵,至少他的左眼不是。他左眼已被劍刺瞎,留下三寸長的疤痕在臉上。
光頭鐵已見過吳明無數次,每次都讓他不舒服,特別是吳明看向他的時候。
光頭鐵冷哼,與他對視。
光頭鐵寡言,不該說話時絕不會說話,甚至該他說話時,也很少說話。
坊主道:「燊和影執行的任務從未留過活口。」
坊主答非所問,但吳明已知道,他非去不可。如果李明忠府中還有活口,他也必須清理。殺手都是見不得光的,一處見光,處處見光。
吳明和燊恰恰相反,他從不願多殺一人,多殺一人,他的胃就多難受一分。
他第一次殺人,是在十四歲。任務中他要在一個月內殺掉一人,是一名放印子錢的惡霸,武功不高,手下卻很多。
那次是他第一次失手,也是最後一次失手。他殺了五個人,四個不相關的人。那次回來,他足足吐了三天,也是那次之後,他知道了酒和女人都能讓他胃痙攣的感覺消失。
所以,每次殺完人他都喝酒,喝醉;嫖女人,嫖最好的女人。
這次不一樣,這次也許他要殺很多人,一次殺很多人,他的胃就會很非常難受。所以,這次他要在殺人前就喝酒,就嫖女人。
他的屋中已沒有酒,酒已全部在草地上,酒罈已被坊主踩碎。但他屋中還有女人,三個女人。
他從未一次找過三個女人,但昨夜他需要三個女人。只是酒喝掉一半,忽然他想到這草地看看星空,便拋下女人來了。他現在就要回去完成還未完成的事。
於是他轉過身,背對著坊主和光頭鐵,道:「我回來時,會給你帶來很好的答覆。」
夜風送走了吳明,吹彎了草,依然未停。
坊主和光頭鐵依然在風中,任由風吹亂他們的髮鬢。
光頭鐵面無表情,坊主卻不是。
——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面具下的臉肯定在笑,冷笑。
「時機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