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走廊里,有個年輕的醫生正抱著頭蹲著。在沈識檐出來時,他顫抖著嘴巴站站起了身,可或許是因為站了太久,或許是因為心中已經盛不下的恐懼和愧疚,他根本沒有站直身體,而是像個年逾古稀、駝了後背的老人。
「沈醫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識檐認識這個人,是他家那邊一個診所的醫生,有一次他纏指甲的膠帶沒有了,臨時去他那裡買過一卷醫用膠帶。
「做皮試了嗎?」沈識檐看著他的臉,出口的話很平靜,甚至接近冰冷。
那個醫生忽然開始哭,他嗚咽著,搖了搖頭:「我……我昨天做了的……昨天一點事都沒有……」
「『青霉素注she劑,用前必須皮試。且青霉素過敏並非終身性,機體對青霉素的過敏狀態會隨時間、內環境、免疫狀況等條件而改變,一次皮試結果只能表示機體在某一階段內對青霉素的過敏狀態……』」
一直安靜站著的沈識檐,忽然一把拽住面前人的領子,狠狠地將他拉到眼前,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用牙齒磨過般,帶著狠,帶著疼,「你上學沒學過嗎。」
「我不是故意的,」年輕的醫生拚命搖著頭,「沈醫生……我認識顧大爺,不會害他的,是……他看他孫女睡著了……就讓我不要做皮試了,快一點輸完……我覺得昨天都輸了一天了,又沒事,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識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聽著他的解釋、懺悔。默了半晌,他頹然鬆開了他。這個人還穿著一身白大褂,幾乎每天都看得到的衣服,這會兒卻刺得沈識檐眼睛生疼。
轉身前,他說:「脫了這身衣服吧。」
這世間有那麼多種職業,唯有醫生,是負責修補生命。而沒有任何一條生命,擔得起「對不起」三個字。在疼痛與麻木中,沈識檐想起來,是他的父親曾這樣對他說過。
老顧的兒女很快就趕到了醫院,他們沒有在大晚上驚動桂花奶奶,顧陳念的媽媽去了四合院陪著。
當醫生這麼多年,沈識檐第一次提前jiāo了班。在辦公室脫衣服的時候,他忽然就沒了力氣,癱坐一般滑到了地上。
桂花奶奶愛犯高血壓,而且腿不太好,所以晚上的時候大家沒有叫醒她。到了第二天早上,瞞不住了,老顧的女兒才在她醒來時輕聲對她說:「媽,爸走了。」
當時沈識檐也在,或者說他一晚上都沒有離開老顧家。因為怕桂花奶奶情緒太激動,再出什麼意外。
已經布滿了褶皺的眼皮顫了顫,很久,老人才抬手,攏了攏耳側還未梳整齊的白髮。
「走了啊……」桂花奶奶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不自覺地呢喃。靜了一會兒,她拉住女兒的手,仰著臉問她,「不是只是感冒嗎……噢,念念給他量了量,還有點兒發燒……怎麼,就走了?」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識檐,可能是因為這一屋子的人里,唯獨他是個醫生。沈識檐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還有淚水。他蹲下的動作顯得艱難僵硬,握住那隻已經顯出了清晰的血管脈絡的手,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
「老顧輸液過敏了,沒搶救過來。」
他看到那雙眼睛閉了一瞬,又睜開,變得像是漫了大霧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澀的感覺堵得無法再開口,就只得緊緊地攥著她。
老顧的女兒又哽咽著解釋了一些,沈識檐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抬起頭。
手裡的那隻手忽然動了動,面前的人也不再安靜地坐著,似是掙扎著要起身,沈識檐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卻拍了拍他的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老顧的葬禮辦得很低調,除了開了三瓶好酒,鄭熹微帶來了一大籃白jú,就沒再添什麼別的。酒是沈識檐灑的,因為桂花奶奶說老顧最愛跟他喝酒,時常念著、想著。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對身體不好。」桂花奶奶抹了抹眼角,嘆了聲氣,「可是我又心疼你一個人走,就多給你拿了點,你解解饞,但最好留點在身上,想喝的時候喝。」
沈識檐看著那一灘酒滲入地里,蜿蜒成一個奇特的形狀。酒香直漫到了天際,他不禁想,老顧這會兒該抿一口,眯著眼咂著嘴,誇自己的酒真香了。
臨近太陽落山的時候,沈識檐沒想到孟新堂會過來。兩個人見了面都沒說話,沈識檐領他去給老顧上了香。變成了黑白色的老顧依舊笑得挺開心,沈識檐忽然想起自己訂報紙的那天,老顧跟他說,趕緊把人領過來看看。
其實沈識檐知道,這小老頭兒哪有那麼開放的思想,連顧陳念要出個國,他還跑來跟自己絮叨說現在的小孩兒心怎麼越來越野、越來越不著調。不過是因為跟他說找了個男人的是自己,他才那麼快讓自己轉了彎。
老顧心疼他,特別心疼,從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條街去給他買他愛吃的豆沙月餅開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識檐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顧。灑完這兩杯酒,他才覺得,老顧的喪事是真的辦完了。
孟新堂在九點鐘要開始盯一個測試,前前後後的時間算下來,他在這裡也只能待一個不到小時。他看到沈識檐蒼白的臉色,摸出手機,踟躕了好一陣。沈識檐沒容他想辦法,他摘下眼鏡遞給孟新堂,到院子里洗了把臉,轉頭說:「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衚衕口時,沈識檐停了下來,問孟新堂有沒有煙。孟新堂從兜里掏出半盒煙,低頭打開的時候,聽到了響在寂寥的空氣中的聲音。
「昨天早上沒聽見老顧吊嗓子,我該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頭,看到沈識檐正垂著腦袋,額前半gān的碎發被風chuī得飄搖。
他攥緊了煙盒,手臂卻是很輕柔地抱住了他。
「識檐,誰也不能預知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這道理,沈識檐又怎麼會不懂?只是懂是懂,情是情。
兩個人抽完了一支煙,沈識檐又從孟新堂的手裡抽了一根,接著,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煙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著他,不說話,只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煙時,湊過去為他點著,偶爾亮起的小火苗和煙頭的火星,便是這黑夜裡唯一的光。
抽完煙,沈識檐催促了一聲:「好了,煙都沒了,你該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著的手指背側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到了我給你打電話,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識檐點了點頭,「明天我還有一天的手術,不敢不好好睡覺。」
等孟新堂走了,沈識檐又在衚衕口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沒什麼意識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樹下。常聚著一幫大爺的地方此刻空曠得很,沒有樂聲,沒有戲聲,唯獨一個石凳上,坐著一個散著齊肩頭髮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