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青木月華
許願空降鹿城。
身高一米九,長相陽光,身材威武,外貌像明星陸毅,永遠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任何事和人都滿不在乎。
這是許願突出的標籤。
他有兩個嗜好:一是好勇鬥狠,用他的話說就是,能動手就別吵吵。但他不欺負弱者,動手的都是脖子掛金鏈,胸有龍,背有虎,胳膊有塊小肌肉的青年,用他的話說就是在血與肉的激烈對抗中釋放靈魂。
第二個嗜好是泡妞,大學時,每周換女友。
這兩個愛好不太可能做人中龍鳳,許老爺子很失望,父子關係一度破裂。許願曾發誓不進家族企業,要自立門戶,成就千秋偉業。但這次來鹿城卻是為家族生意,負責許氏地產鹿城公司業務。
許願下飛機才打來電話,說他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你們都認識。」他說。
「林薇?」我問。
「要是林薇,還用我給你們打電話!大衛帶她去巴厘島了。」
我想半天也猜不出是誰,就說:「聽子宣說,你從非洲回來,不會帶回一頭非洲野牛吧!」
「你和子宣下班後到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我們在那兒見!」許願說完掛斷電話。
離下班還有一會兒。
下午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小花園裡散發著草木蔥鬱生長的氣息,枯草如同佛光返照開始生出綠色,人造土丘周圍的整齊劃一的冬青剛澆過水,葉子青蔥發亮。
天空湛藍如洗,夕陽在林木間姍姍落下,一園春色籠罩著藤架下翻飛的鳥兒。
春天讓一切煥發出生機。
晚七點。海上迷失在1843菜舫西江月包間。
我和子宣一把抱住許願,「痛不欲生」地互相捶打,雀躍完畢,許願說給我們介紹個朋友,沙發上坐著個女孩。
「美羽!」子宣驚呼。
沒看錯!許願帶來的朋友是管海的女翻譯美羽。
許願在介紹美羽時說是他女朋友,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看到美羽笑著默認后,才發現這不是玩笑。
許願對這段戀情做了簡單說明:「我和美羽雖然是逆流而上,但兩廂情願。」
他說話時,美羽含情脈脈地依偎在一側。
我們邊喝酒邊興奮地聊著從前時光,訴說畢業后各自的遭遇。
許願說你們別做新聞了,我們一起做生意吧,有錢了自己造新聞。
我問許願:「你不是發誓不進家族企業嗎,怎麼想通的,不會是老爺子要培養你當接班人吧。」
子宣眼睛一亮說:「你要當上董事長,我倆立馬投奔你,一個當CEO,一個做CFO,離馬雲就不遠了!」
許願猛喝下一杯酒,皺著眉頭說:「本來是真不打算進公司的,但又不甘心。」
數月前,許願回國,發現后媽又為老爸生了個男孩,他在許氏集團男性繼承人的地位再次被撼動,老爸對他的態度一落千丈,除了偶爾給點錢,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人都如此,當擁有愛時,會肆意揮霍,毫不珍惜。
但愛終究會隨著「生老病死恨」消逝或轉移的,一旦失去,才知道愛的寶貴。
許願還懷疑后媽借人生子卻算在老爸頭上,在許願看來,老爸不但已喪失性能力,這些年被奶牛後媽禍害得走路都抖成了篩子,不可能還有造人能力。
老爺子給許願下最後通牒,要麼斷他小金庫,要麼下放鹿城分公司,合格后再考慮是否調回總部。
關於將來誰執掌許氏地產集團,老爺子絲毫沒有表露。如果失去經濟來源,許願兩大愛好就難以為繼。
打架需要錢擺平麻煩,泡妞更需要錢來買單。他只好屈服。
許願任許氏地產鹿城分公司副總裁,主要分管市場和培訓。他平時看起來不務正業,但聰明人一旦「誤入正途」會非常出色。
我去過他公司幾次。
有次他在給員工培訓,會場坐著一群售樓小姐,許願邊演示PPT,邊講:「售樓策略十分重要,你得學會利用事件炒作。問大家一個問題,有錢人喜歡什麼?」
下面竊竊私語,各種聲音紛紛回應。
「住別墅!」「買名牌!」「開豪車!」「國外游!」「撩美女!」……
許願笑著揮手:「親們說得都對,但太直白。銷售房子,必須學會語言包裝。有錢人喜歡的東西多了,可以用兩句話總結,享受生活,注重品質!」
下面鼓掌,他繼續說:「對於售樓小姐來說,重要的不是把客戶的一千萬當作一千萬來用,是如何把客戶的一千萬變成一塊錢。只要把我們的房子品質提升到最佳高度,貴點怕什麼?礦泉水超市賣一塊錢,五星酒店賣三十,對有錢人來說,在最尊貴的地方當然要買最貴的東西。十萬元開發的房子,你只賣一百萬,是拿豆包打貴族的臉,侮辱!侮辱貴族的人格和面子!」
這時,有售樓小姐提問:「客戶將來發現房子品質沒那麼高怎麼辦?」
許願微笑著環視會場說:「牛奶加三聚氰胺,表面上是增加蛋白質,喝完才知道是變白痴。就算髮現房子品質沒那麼高,貴族誰願意對外宣布自己是白痴?」
全場起立,掌聲熱烈。
許願在短短几天內,為公司處理了不少以前難賣的房子。
我到他辦公室喝茶。
站在高層辦公室落地玻璃前,許願環視著城市樓群說:「什麼都是假的,以前覺得老爸很牛X,進來才知道什麼叫泡沫地產,貸了那麼多款。可能會一飛衝天,也可能會一夜間傾家蕩產,千金散盡,美人飛絕……」
他點上一根煙,黑色的領帶隨意掛在脖子上,手腕上的表發出耀眼的光芒,照耀著臉頰,脆弱的青春色彩在他臉上漸漸逝去,開始浮現生活的烙印。
許願來鹿城,霸佔了我和子宣所有的空餘時間。
有次孟醒來電,要說什麼事,我正陪許願玩過山車,嘈雜的人群,恐高的心理,女人在天上的尖叫,只好匆忙掛斷。
恰逢台里組織記者參加省台優秀新聞評選,眼看要截稿,我只好抽出一個周末加班,那天中午,正在趕稿,有個電話打過來,自稱姜總,問有沒有時間一起吃晚飯。
我「哦哦」地應付著,記起來是上次和趙駿卿吃飯時認識的那個姜山。
我問他:「有事嗎?」
他說:「沒什麼事,朋友應該多聚一聚。」
正在猶豫時,姜山說:「那就這樣定下了,今晚見,我還約了劉楠楠小姐。」
晚上去一家高級餐廳赴宴,發現劉楠楠沒去,姜山獨自坐在包間里。
給劉楠楠打電話,她說有事不來了,讓我好好跟姜山吃飯,這個人值得交。
飯桌上,多數時間都是姜山在說,我偶爾客套性地插上一兩句話。
他很健談,從餐飲文化到媒體軼事什麼都能聊,總是滿臉笑意,眼睛下刻著深深的笑紋。
飯吃到中途,他有個來電,電話聲音很大,傳出來一個撒嬌女聲:「人家都等著急了,還要多久啊。」
姜山:「我在宴請貴賓,吃完飯就過去。」
他放下電話,我問:「你女兒?」
他大笑著說:「什麼女兒啊,是女朋友!讓你見笑了。」
飯局結束時,他說今年要在我們電視台投放幾百萬新廣告,要我回去跟劉楠楠說一聲,由我倆接洽。
我說:「行啊,回去一定跟她說。」
他一走,我就把這話忘了,根本沒當真。
第二天在辦公室遇見劉楠楠,她說有點事找我,神秘兮兮地拉我到小花園。
劉楠楠在草地上蹦跳著,臉色緋紅說:「姜總在我們台投放廣告,四百多萬,提成我倆一人一半,每人分到三十多萬。」
我吃了一驚,確定劉楠楠沒開玩笑后說:「他聯繫的是你,沒我什麼事。」
劉楠楠正色道:「我有事沒去,你代表我倆去了。」
我說:「吃飯時他也沒提這件事啊。就是結束時順便說了句,我以為他隨口一說呢。」
「大老闆一言九鼎,隨口放空炮還能做生意嗎?就這麼定了,不跟你啰唆,到時候,你請我吃飯。」劉楠楠張開胳膊原地轉了幾圈,又閉上眼仰頭大喊,「我發財了!」
還好,小花園裡只有我倆。幾隻藏在草叢中的鳥「呼啦」一聲驚飛到屋檐上。
劉楠楠有我的工資卡號,很快,賬戶上進了三十萬。
突然多了一筆錢,心裡有些不安,請劉楠楠吃飯時,我取了十萬現金想給她。
她驚訝地看著我說:「什麼意思?商業賄賂?」
我說:「老覺得這錢賺得太容易,心裡不踏實。」
她看看我,哈哈大笑:「出息!那些彩票中大獎的除了爭奪財產自相殘殺的,沒聽說有誰被錢燒死的。少啰嗦,趕緊請我吃好吃的。」她抄起菜譜埋頭看。
看著認真點菜的劉楠楠,心裡有些感動,這個感動不是因為她讓我賺了錢,而是在錢這個問題上,很難有人像她這麼仗義。
說到錢,就想起陸家祺,他在北京過得肯定不容易,想抽空給林薇打個電話,讓她多照顧一下。
和劉楠楠吃飯中途接到孟醒來電。突然想起來,她前幾天來過電話,我當時在陪許願玩過山車,現場太亂沒說幾句就掛了。
這時趕緊接了,她遲疑著說:「你在忙嗎?」
我起身走到外面說:「不忙,不忙,你在哪呢?」
她說:「我剛加完班。」
聽她說剛加完班,我猜想她肯定沒吃飯,就說:「那待會帶你去吃東西吧。」
她笑笑說:「好,在市局樓下等你。」
銀行劫案后,我和孟醒的關係一直不遠不近,那次在她家遇見張帥更是讓我措手不及。
許願來后,我幾乎沒時間去想她。
掛了電話回房間,已經上了一桌子菜,劉楠楠悶頭在吃,頭也不抬的說:「要去約會吧?」
我搓著手說:「就一普通朋友,找我有點事。」
她說:「哎喲喂,大老爺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看你高興那樣就知道是一女的,趕緊去吧,我自己慢慢吃。」
我感激地說:「被你看出來了,那我走了!」
她在背後大聲說:「別忘了把賬結了,我沒帶錢包!」
從飯店出來,抬頭看天,是個晴朗之夜。
一輪圓月半隱在雲端,隨著快速遊動的雲朵時隱時現。地面無聲地灑落著淺淺一層月色,遠方天幕上,幾顆星光點綴在月亮身邊,閃爍著銀色光芒。電視塔上的射燈不時掃向城市邊際,在天空中劃出一道細小的直線向遠方延伸,但光線沒有跑出多遠就被夜空吸收殆盡,消失無影。
整個蒼穹在月色中深邃湛藍,空氣中散發著春天植被蔥蘢生長的味道,讓呼吸和心情變得無比純凈。
車開到市公安局門口,孟醒穿著便裝站在市局樓下小花園裡,我按喇叭叫她。
孟醒上車后呵著手,身上帶著一股涼氣。
她穿著一件碎花棉裙,長筒棉襪,腳上踩著一雙白色淺腰球鞋,像個大學生。
我發動車子打開暖風。
她看到我眼睛在來回掃描她,就說:「你是不是在笑我?」
我說:「沒有,你這麼穿很美,不像個警官。」
她抿著嘴笑了:「不像警官,像什麼?」
我盯著她看了幾秒,說:「像初戀!」
她伸手把我臉向前擺正說:「記者就會花言巧語!」
「沒有人說過你美嗎?」
「誰敢跟警察亂說?」
「只有記者才敢於說真話!」
「瞎說!」她不屑地說。
「不過,剛才的話跟職業無關,只是一個男人的真心話!」我認真地說。
一直把車開到濱河區梧桐廣場。
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拉著她穿過廣場走進那條通往青木屋的石巷。
藤蘿在石巷兩邊牆壁上開始泛青,腳下的鵝卵石在月光下潔白無瑕。沿巷石牆后盛開著迎春花、白玉蘭,花枝伏在高處,在月下呈現出淺淺的黃色、白色,有些花瓣被風吹落,散落在鵝卵石中間,把石巷染成了花間小路,月光輝映下,我倆像正在走向神秘聖潔的美麗殿堂。
這種美妙的景象是我沒有想到的。雖然經常來青木屋吃夜宵,但從沒有趕上如此美麗的時刻。
孟醒慢慢走在我前面,她看著牆上伸出的花枝,踩著自己在鵝卵石上留下的碎影,轉過身子,倒退著向後走。
銀色的光線灑在她的身上,夜色賦予她奇幻色彩,她像行走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夢境中。
石巷盡頭,兩盞橘紅色的燈籠映照著「青木屋」三個字,遠遠望去,青木屋像繁華都市中的田園仙境,在詩情畫意中清淡似水。
青木屋這晚的客人不多,月娘熱情地招呼我和孟醒。
我倆坐到角落裡的木桌上,點了個香蒸砂鍋燉菜,兩份煲湯,還有醋炒時蔬和姜爆鯧魚。上完菜后,月娘靠在吧台後面靠著木炭壁爐打起瞌睡。
屋子中間鑲銅木柱上掛著一盞藍色吊燈,發出一圈圈藍色光暈。我倆旁邊是鑲嵌著落地玻璃的大窗,窗外幾棵高大筆直的法國梧桐挺立在院子里,樹已開始發芽,青蔥丫枝隱約可見。
幾株花枝繁茂的白玉蘭簇擁在梧桐周圍,月亮就藏在交錯的樹梢上面,一片月光傾灑下來,透過玻璃落到屋子裡。孟醒坐的位置正好被月色籠罩,在淺藍色的燈光下,月光在她臉上投下銀灰色光芒,像坐在一幅水月畫中。
我看著孟醒,有些走神。
只要不穿警察制服,那種威嚴硬朗的氣質就從她身上消失,當她靜靜地坐在角落,就會變成柔弱女孩,托著腮,偶爾發獃,會好奇,眼神有時也會懵懂。
砂鍋燉菜開蓋后,熱氣騰騰地散發著香味。
「關東燉菜?」孟醒聞著氣味說。
「你嘗嘗就知道了。」我說。
孟醒連著吃了兩小碗,她邊吃邊吹著氣說:「這個砂鍋燉跟東北的燉菜味道不一樣啊。」
我問她:「哪個好吃?」
她想了想說:「都好吃。」
我說:「這是南北方調和的燉菜,作料和原材料都是南方運來的,只有菜和細條肉是北方的。月娘是南方人,出生在東北,做的菜是南北結合。」
她沒說話,低頭往嘴裡扒米飯。
我笑著說:「別光吃米飯,剛才不還說菜好吃嗎?」
孟醒停下筷子,把嘴裡的米飯使勁咽下去,仍舊半低著頭。
我身體前傾:「喝口湯,這兒的湯也不錯。」
她不說話,我心裡一緊就問:「怎麼了?」
她抬起頭沖我笑笑說:「想起小時候,爸媽支援關外建設,我媽經常燉菜,那時沒有電,全家人對著月光吃飯,媽媽每次總是把肉留給我和爸爸吃,她說女人太胖就不漂亮了,其實她自己瘦得走路都在發抖。」
我說:「媽媽是捨不得吃。」
孟醒點點頭說:「嗯,長大以後才明白。」
我笑笑說:「這還不簡單,我們以後天天買肉回家,讓阿姨做燉菜,她吃肉,我們吃菜!把她吃成個大胖子!」
她「撲哧」笑了,看著我說:「你才是大胖子!笨蛋,現在多吃菜才健康。」
說完,她忽然停住笑,愣愣地看著我,一瞬間,她的眼睛里湧出大顆淚水,因為怕哭出聲,倔強地抿住嘴唇,身體極力控制中微微顫抖。
我弄不清她為什麼哭。
她扭頭看著窗外顫聲說:「我媽早就不在了。」
看著她傷心的樣子,我心裡難過,沉默半響,伸出胳膊把她一隻手握在手心裡,堅定地說:「你別難受,以後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委屈!」